《青红》的开场，青红和一群学生在一起做着早操。除了青红之外，那些学生都做着一样的动作，有着一样的面部表情。就好像大家都是没有生气的个体，在修枝剪叶的教育体制下，都变成了一个个模具。
王小帅导演的作品一直都在关注时代社会洪流中的个体情感，这些个体情感既坚强又脆弱，有着不同的身份，但在时代的洪流下都显得那么的软弱无力。《十七岁的单车》中，送快递的小贵和高中生小坚处在不同的社会阶级中，但面对的事实都是同样冰冷的社会现实。而这些对个体与时代关系的关注，成为了王小帅作品中始终不变的那份坚持。
《地久天长》入围了69届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这是王小帅第三次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前两次分别是《十七岁的单车》和《左右》，分别拿下评审团大奖和最佳剧本奖，而这一次捧回了影帝、影后两座银熊。每一次都满载而归，也说明了柏林电影节对王小帅的青睐。
柏林电影节一直以来对于社会题材都十分喜爱，而王小帅的入围也说明了电影在社会问题上的指向性。
《地久天长》中艾丽娅饰演的“计生办”主任李海燕站在星星溺死的水库边，那种惊慌失措的状态，正像是《闯入者》中吕中饰演的邓美娟老人多年以后回到插队的地方，眼睁睁看着男孩和松动的窗棂一起掉下去粉身碎骨的眼神，是一样的惊恐，而里面的懊悔也是一模一样。
电影围绕着王景春和咏梅饰演的一对失独夫妇痛彻心扉的人生经历展开。这对夫妇怀上了二胎，但在“计生办”主任李海燕的要求下去做了人流。而恰好，两家的儿子在一起玩耍的时候，星星不慎溺死在水库中。失独夫妇的人生从此坠入黑暗，而李海燕一家陷入到了巨大的罪责当中，一生都没有释怀。
与《闯入者》一样，影片的主题依然是关于过往的，所探讨的问题人们对过往所做的错事的执念与释怀。从表面上看去，影片有点类似于《海边的曼彻斯特》反转版，前者在电影中大量的去渲染过错方的懊悔情绪，去深挖人对过往的心理，而《地久天长》则将镜头偏向于受害方，同时带出过往对人们生活的影响。而这种偏向的后面，则隐隐约约的指向悲剧背后的那个真正的“刽子手”——计划生育政策。
王小帅的镜头是冰冷而平静的，但在这份平静的下面藏着的却是波涛汹涌。开篇水库的远景中，看似是平静的空旷水面，下一秒便爆出了失独母亲撕心裂肺的呐喊，正如影片所处的那个时代，在如铁一般的律令和强制的平静之下，大大小小的悲剧正在以不为人知的形式悄悄地上演。
进入成熟期的王小帅已经不再有年轻时候的锋芒，但是王小帅还是王小帅，虽然有所收敛，但“野心”还在。
赵燕国彰和李菁菁饰演的张新建夫妇，穿着和《青红》里秦昊一模一样的衣服，手里提着录音机去参加“黑灯舞会”，飘出了那个年代里特有的味道。当新鲜的时尚浪潮开始席卷中国，似乎原先封闭的社会并没有做好准备去迎接新时代的到来，于是便有了“严打”这样的行动。
镜头框框里，人们在黑灯舞会如蛇一样狂舞，而在镜头的外延里，狂舞的则是一段可以称之为魔幻的经历。《芳华》中被诬告成流氓的那双情不自禁的手，在王小帅这里就变成了放着迪斯科的录音机和黑暗舞厅里如同鬼魅一样憧憧的人影。
在看到张新建被囚在监狱里，三个家庭过去探监的时候，那场戏的一个构图让我整个人为之一震。李菁菁坐在最前面，五个人站在后面，镜头从监狱里拍过去，看上去就像是五个人都站在铁栅栏里面。再看这场戏所有的调度，几乎都有铁栏在镜头和人物之间，这个场景的寓意非常明显。
再看王源饰演的儿子出走的戏份，咏梅特意没有锁住铁门，寓意不言而喻。再加上影片中大量的框镜，我们经常会看到人脸或者人的整个身体被框在小小的框子里，其寓意也大概和铁栏和铁门差不多吧。
我为什么说王小帅依然还是王小帅，因为虽然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尖锐张扬，但就从这些电影的蛛丝马迹中，还是可以看到那个扛着十七岁的单车在人群中孤独行走的身影，只是这个影子已经藏得更深。
有影评人在柏林看完片之后直接说出“集中营里地久天长”的评论，不否认的说，我在王小帅近两年的作品中确实看到了很明显的妥协。《闯入者》以吕中饰演的老太太为主线，以她在三十年前那场浩劫中的种种行为，去反思人性在劫难中的变化与劫难后对过往的耿耿于怀。这看似是对人性的剖析，但时代的背景却令人很难不追求悲剧诞生的根源所在。
《地久天长》中确实也看到这种妥协，比如对“严打”、“计划生育政策”的展现，在我看来更有一种隐约的对过去的反思在其中。
但电影表现的重点，又不是反思，而更像是一段过往的人生经历。这段人生经历，折射出这一代人的生活路线，时代感十足。
改革开放，下海经商，国企改制，工人下岗，南下打工，一代中国普通人的肖像就在王小帅的镜头里被刻画出来。刘耀军夫妇、沈英明夫妇、张新建夫妇，三个家庭在经历了那次“家变”之后，人生走向了不同方向。
回过头再看三个家庭的变化，那就是中国这一代人命运轨迹的缩影。
有人生活在体制里蒸蒸日上、如鱼得水，有人下海经商，日子越过越好，有人日子艰难，勉强糊口。三家人的生活轨迹体现出了一种意识上的不同，张建新夫妇是游离于体制边缘的边缘者，他们在经历了市场经济的大潮之后，逐渐的占到了生存方式。沈英明夫妇是体制的既得利益者，但他们在维护利益的同时，却也在做着伤害别人的事。
最后刘耀军夫妇成了被整个时代抛弃的牺牲品，生二胎赶上计划生育，失独之后又赶上国企改制下岗，收养孩子又赶上经济浪潮下精神文明最弱的那段时期。三对夫妇中，他们是最惨的一对。王小帅的故事里，三种人有着不同的生存状态，整个合起来就是三十年来，中国每一个家庭的生活图景。
人与时代的关系，是王小帅电影永恒不变的母题。从《扁担姑娘》到《青红》再到《我11》，不管是教育问题，还是高举着革命旗帜的红袖章，都带着那个中国时代下特有的印记。
《地久天长》中三个家庭的命运一直都在紧扣着时代的变化，起起伏伏，表现历史潮流中人的浮浮沉沉，回避了凶狠的光芒，更多的变成了一种对人的关怀。所以你可以说王小帅妥协了，也可以说是人到中年的王小帅对人多了一些柔软的温情，不再那样冷冰冰的。
最多的质疑可能是，当凌厉的锋芒不再，王小帅是否还是那个王小帅？答案是一定的，人就算再怎么变，骨子里的血是不会变的。首映式那天，王小帅的现场说“不是我喜欢这些，而是我就离不开它。一旦离开了现实，我就不知道我该怎么创作了。” 时代给了王小帅创作的素材，也让他的作品更能引起中国人的共鸣。《地久天长》或许有遗憾，但它确实是当下最能代表中国的电影。
锐影Vanguard作者 | 致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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