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萧素看了看手表，指针端端正正指向八点。她抓起手机和门卡，一路不停歇跑下楼，径直走向酒店大堂的接待处。
“您好，请问昨天到今天，你们还是没有见过这个人吗？”萧素将手机举在胸前，手机屏幕上是一个男人的照片。
酒店工作人员凑上来反复看了看，各自以目光询问，最后都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们没有印象见过这位先生。”
萧素叹了口气，迅速拨打了110报警。她的丈夫前晚出门后就没再回来，她因为在派对上喝了酒昏睡到天亮，发现丈夫彻夜未归，她马上去酒店大堂询问，但没有工作人员记得见过她丈夫。她本来想报警，但被告知失踪24小时以上才会被立案。
手机信号不好，听筒里一片静默，萧素转身朝酒店外走去。
“没想到这个五A级景区也会淹死人，好可怕。”
“对对，太煞风景了，要不咱们赶紧退房吧？”
听到对话，萧素一惊，连忙转头，见两个年轻女子肩并肩正往酒店里走，脸上是惊恐未定的表情。她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上前拦住了两个女子。
“不好意思，请问哪里死人了？”
“就……就在酒店出门往东走，湖边。”其中一个女子答道。
萧素拔腿跑向湖边，一路上晨风微凉，她的腿脚僵硬，几乎是一瘸一拐地奔向人群扎堆的地方。
出事的地方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萧素一边扒开人群，一边喊道：“让一让，让我进去！”
一个女警闻声赶过来，张开双臂拦住了萧素，“不要妨碍警察办案。”
“我丈夫失踪了，我要看看那个……那个是不是我丈夫？”萧素抱住女警的手臂哀求道。
女警立即带着萧素进了现场。湖岸边躺着一具发胀的男尸，短平头，穿着灰色条纹衬衫和黑色西裤。萧素的身子一软，跪倒在地。
女警搀扶住萧素，“他就是你丈夫？”
萧素垂下了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2
和州市琼湖区刑侦支队副队长尹苏黎走了过来，“小叶，怎么回事？”
“这位女士说死者是她丈夫。”叶庄答道。
尹苏黎蹲下身子，平视萧素，“女士，你确定这是你丈夫？”
萧素双眼通红，泪水已经打湿鬓发，面对尹苏黎的提问，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断断续续发出呜咽的声音。
尹苏黎朝叶庄使了个眼色，后者随即带萧素去了一旁的长椅上休息。
尹苏黎回到尸体旁，尸体另一侧还有支队队长钱琨和赵法医。
钱琨的目光在尸体上来回溜达，头也不抬道：“那边嚷嚷的是怎么回事？”
“疑似死者的妻子，我让小叶带到一边休息了，等她情绪好转再询问。”
钱琨“嗯”了一声，看向赵法医，“老赵，说说情况吧。”
“死亡超过一天了，估计是前晚死的，稍微准确的时间做了尸检才会知道。身体表面没有明显伤痕，口鼻处有蕈样泡沫，鼻孔内有污泥，应该是溺亡。”
尹苏黎抬头看了看周围环境，一道绿色铁网隔开了湖水和湖岸，尸体漂浮的位置在铁网后，他们是叫来了琼湖景区保卫处负责人打开了最近的一道门，才将尸体打捞上岸。湖岸上整洁利落，没有脚印，没有血迹，显然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他的目光随着水流波动，渐渐飘向水流的反方向，抬眼最醒目的建筑是柏玥度假酒店。
“黎子，有什么看法？”钱琨拍了拍手。尹苏黎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两人是老搭档，平时默契十足，已经联手破了几桩大案。
尹苏黎抬起下巴，示意了下柏玥度假酒店方向，“这里不是案发现场，看水流方向，尸体应该是从那边漂过来的。”
“嗯，等尸检和其他调查结果出来，马上开案情分析会。”钱琨摘下了手套。
现场勘查完毕，赵法医收走了尸体，几个警员收拾好了物证，钱琨带着大部队先回了支队。
尹苏黎走向萧素，见对方脸上的泪痕已干，眼神也清晰许多，便道：“女士，为了尽快搞清楚你丈夫的死因，我们需要了解一些情况，可以吗？”
萧素点了点头，抱着膀子猛咳了几声。
“女士，你住哪里？”尹苏黎见萧素冻得发抖，打算在室内进行问话。
萧素缓慢地抬起手，指了指柏玥度假酒店。
3
萧素双手捧着一杯热水，杯内液体微微晃动。叶庄坐在一旁，安慰道：“萧女士，我们警方会尽快查明死因，一会儿尹副队会问你问题，你照实回答就好。”
叶庄和尹苏黎交换了下眼色，然后掏出小本准备记录。
尹苏黎开门见山，“萧女士，你丈夫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前晚，我大概六点离开房间，在酒店海滩上参加派对，玩到大约十二点吧。我回到房间，我丈夫没在，但我头痛得厉害，所以就先睡了。”萧素吸了下鼻子，眼眶又红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过来，他还没回来，我在酒店里外都找了，没见到人。我本来要报警，但酒店工作人员告诉我，失踪24小时警方才会立案。”
尹苏黎弯起手指刮了刮下巴，“也就是说，你并不知道你丈夫是什么时候出门的。那么有没有别的人知道你们在这里，上门来拜访你们？”
萧素忍住哭意，转了转眼珠，“应该没人知道吧，为了安静地度个假，我们都没告诉亲戚朋友，派对上的朋友也只知道我住在酒店。”
“你丈夫最近情绪怎么样？”尹苏黎话锋一转。
“挺好的。”萧素抬眼看着尹苏黎，又补充道，“有点小别扭吧，我离开前，我们吵了一架。”
“哦。”尹苏黎的目光变得锐利，“为什么事吵架呢？”
萧素有些不悦，但还是如实答道：“他近半年老是忙着工作，有时候通宵不回家。本来我们计划带宝宝的，他又反悔了。
“后来我们一商量，趁着大学同学在这个酒店开派对，一起来度假，放松下心情。我想让他跟我一起去派对，他不肯，所以吵了几句。”
尹苏黎双手交握撑住下巴，目前各种调查结果还没出来，没办法对死者妻子进行更有针对性的问话。他起身朝叶庄打了个手势，叶庄顺势道：“萧女士，今天先到这儿吧。案件的进展我们会及时通知你，后面还请你继续配合我们的调查。”
“谢谢，那我就不送了。”萧素一脸憔悴。
4
和州市琼湖区刑侦支队会议室里，钱琨提着一袋子热咖啡在主席位坐下来，“来，小叶，给大家分发一下，今天估计得很晚。”
叶庄一路小跑接过咖啡，麻利地发放到每个刑警手里，唯独跳过了尹苏黎。发完咖啡后，叶庄习惯性地给尹苏黎泡了一杯绿茶。
钱琨清了下烟熏嗓，“好了，宸子，先介绍下死者的基本情况吧。”
陈宸翻动起手里的记录本，“死者闵韬，男，三十五岁，XX科技公司市场总监。前天，也就是7月3日下午三点左右，跟妻子萧素到达柏玥度假酒店。
“据萧素所说，她晚上六点离开房间，十二点才返回，第二天早上发现闵涛失踪，昨天寻找一天未果，今天准备报警。
“我们询问了派对上的客人和酒店工作人员，证实了她的说法。”
赵法医接道：“死者的死亡时间在前晚九点至十一点之间，肺部有积水，确系溺亡。尸体上没有其他致命伤，死前曾饮酒，但血液酒精浓度不高。”
钱琨点了下头，看向陈宸，“酒店附近查了吗？有没找到可能的落水点？”
“没有找到目击者，也没有发现疑似的落水点。”陈宸握着钢笔在记录本上狠狠地戳了两下。
“叶子，到你了，酒店监控查到了什么？”钱琨早就注意到了叶庄急不可耐的表情。
叶庄“嗖”地站起身，音色洪亮：“酒店监控显示，死者妻子确实在7月3日下午六点离开房间，八点半有酒店服务生到死者房间送餐，九点半服务生回到房间收走了餐盘。十二点，死者妻子回到房间。这期间，死者没有走出房间，更不会离开酒店。”
叶庄一口气说完，调整了下呼吸，目光投向尹苏黎。
尹苏黎半低着头，盯着桌上的茶杯出神。钱琨示意大家先别出声，等了一会儿，轻拍了下尹苏黎的肩膀，“黎子，不是睡着了吧？”
尹苏黎回过神，抱歉地笑了笑，“刚整理了下信息，我觉得，闵韬很可能是从酒店房间的阳台坠落到湖中的。首先，死者没有离开过房间，而且他住的606号房是最贵的湖景房，阳台下面的湖堤非常窄，从阳台掉下去会直接入水。”
钱琨身体前倾，扫视了一圈队里的刑警，“好，目前我们掌握的信息，闵韬极有可能是从酒店房间阳台坠落到湖中溺亡，死亡时间是前晚九点半至十一点之间，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喝酒？是意外坠落还是人为，需要我们进一步做调查。黎子带队去酒店房间勘察，我带人找当晚送餐的服务生做笔录。”
说完，钱琨拍了拍桌子，与尹苏黎对视一眼，双手插袋走出了会议室。
“黎叔，钱队是有家室的人了，你们还这么眉来眼去。”叶庄凑过来酸了一句。之前叶庄介绍了几个女孩子给他，结果女孩们都嫌他太闷，每天家里、警队、茶馆三点一线，尹苏黎因此凭借老干部作风获得了“黎叔”的称号。
尹苏黎挠了挠乱蓬蓬的鸡窝头，皮笑肉不笑，“案子要紧，干活吧。”
5
柏玥度假酒店606号房的阳台正对着宽阔的琼湖，清澈的湖水倒映着湛蓝的天空，远山如黛，拥抱着碧波荡漾的湖水。琼湖犹如一块蓝宝石，散发着幽幽的深蓝光芒。
尹苏黎转过身，双眼像一台扫描仪，慢慢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阳台正对房门，进门左手边是组合柜，柜子上面放着一瓶洋酒，旁边是一支透亮的玻璃杯，杯中还剩了一点液体。
再往前走是电视和书桌，电视柜里放着迷你冰箱，书桌上除了酒店的物品，还放着一串钥匙。桌下是一个黑色垃圾桶，里面躺着四个红色的可乐罐。
右边主空间里并排放着两张单人床，床上凌乱地堆着几件女式衣服，靠近阳台的床边还有一张懒人沙发，上面放着一件男式外套和一条深蓝色的领带。
萧素靠在门边，一脸木然地看着勘验人员忙碌。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里恢复了一丝灵动。
尹苏黎走到门前，“萧小姐，我还有一些问题想问你，可否去另一个房间聊下？”
萧素礼貌地点了下头，转身先走出了房间。
在叶庄的协调下，酒店开了同一楼层格局相同的另一间客房供他们谈话。萧素拘谨地坐在阳台的玻璃圆桌旁，扭头眺望了下开阔的琼湖，风拂过她的长发，遮住了她如黑曜石般的瞳仁。
尹苏黎在萧素对面坐下，“萧女士，你丈夫是前晚溺亡的。”
萧素怔了一下，快速地眨了眨眼，“他……怎么掉进湖里的？”
“这个我们还在调查，你丈夫酒量怎么样？”
萧素睁大了眼，“你问这个做什么？跟这件案子有关吗？”
尹苏黎虚了虚眼，像嗅到猎物的豹子，“尸检结果显示，他坠湖前饮过酒。”
“这不可能。”萧素不停地摇头，“他对酒精严重过敏，稍微多喝一点就可能危及生命。”
尹苏黎靠在椅背上，弯起手指在下巴上磨蹭，看来有必要调查下两人的关系，除非带着自杀的念头，否则闵韬不会主动喝酒。但既然选择喝酒自杀，为什么又要投湖？嫌自己死得不够利索？而且他心情还不错，晚上还点了西餐在房间吃。
出了客房，尹苏黎交代叶庄调查夫妻两人的关系，自己前往餐饮部找钱琨。
6
钱琨的面前站着一个瘦高的小伙子，三十岁左右，脸颊内凹，留着青色的胡渣，双手交叠垂在身前，透着一股憨厚劲儿。
钱琨和颜悦色道：“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向阳。”小伙子淡淡道。
“请你详细地把7月3日晚经历的所有事情说一遍。”
向阳默了一分钟，似在整理思绪，然后平静地叙述：“7月3日晚我和李齐值班，只接到一单服务。大约八点的样子，我接到606客人的电话，要求送一份牛排和三罐可乐上去。
“但李齐闹肚子，我就只有自己做了送过去。过了一个小时，我按酒店规定回收餐盘。十点半，我和李齐下班，一起回到宿舍，然后就睡了。”
钱琨的目光移向站在陈宸身边的一个矮胖厨师，“你是李齐？中途离开多久？”
李齐尴尬地在衣服上揩了揩手，“这……就二十分钟吧，我出来的时候，向阳正准备送餐。后来的事，跟向阳说的一样，等到十点半我们就下班了。”
两人的说法跟酒店监控显示的结果一致，综合前期的调查，闵韬要么是自杀或意外坠落，如果是他杀，那么嫌疑最大的就是当晚唯一进出过闵韬房间的向阳。
钱琨向两人道了谢，刚走出餐饮部，他就扭头吩咐陈宸：“马上调查下向阳的背景。”
正说着，尹苏黎走了过来，一个眼神，两人出了酒店走到湖堤边。尹苏黎望着如镜的湖面，思绪像一条鱼向湖水深处游去，“这个案子，疑点很多。”
钱琨摸出一盒烟，点燃一支，歪着头看了看尹苏黎，“你是不是怀疑萧素？她可是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
“我知道，但她的反应有点不对劲，我说溺亡的时候，她表现出震惊。她明明在湖边见到了闵韬的尸体，这种情形下，往往第一反应就是淹死。”
“有点意思。”钱琨吐出一个烟圈，“不过她始终没有作案条件。”
“我让小叶去调查两人的关系了，总之，我觉得自杀的可能性不大。夫妻之间闹个矛盾就要自杀，那也太脆弱了。说是意外，但闵韬喝了酒，他对酒精严重过敏。”
钱琨猛吸了两口烟，露出微笑，“正好，我让宸子去调查那个送餐的服务生了，他当晚送了一份牛排和三罐可乐上去，希望调查结果能告诉我们答案。”
7
案情分析会上，第二阶段的调查结果汇总到了一起。
闵韬和萧素两人家里都经商，算得上门当户对，结婚以后夫妻关系正常，除了工作太忙导致聚少离多，免不了吵架，没有其他重大矛盾。
闵韬工作顺利，无论是事业上还是生活中都没有出现重大变故，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闵韬和萧素度假住的606号房内没有打斗痕迹，提取到的指纹也全部属于两人，门边柜子上的洋酒和酒杯上也只有闵韬一个人的指纹，杯口干涸的唾液中检验出闵韬的DNA。
“等等。”尹苏黎眉头紧锁，“所有物品的指纹都检验过了吗？垃圾桶和冰箱里的可乐罐检测了吗？”
叶庄盯着面前的一沓资料，坚定地点了点头，“垃圾桶里的四个可乐罐和冰箱里剩余的两个可乐罐都检测了，只有闵韬的指纹。”
尹苏黎轻轻地摇了摇头，沉声道：“这不对，有三罐可乐，也就是冰箱里的两罐加上垃圾桶里的一罐，上面应该有送餐服务生向阳的指纹才对，马上放酒店监控录像。”
叶庄和技术人员立刻搬来了笔记本电脑连上投影，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视频里人物的一举一动，当画面里向阳手部的情况清晰可见时，叶庄按下了暂停键。
钱琨起身前倾，手指指节扣了下桌面，“向阳戴了手套，叶子，打电话给酒店，问问他们有没有这个规定。”
叶庄抓起手机奔出会议室，两三分钟后，她推开会议室大门，眼里闪烁着光芒，“酒店那边说没有这个规定，只要求送餐人员必须使用托盘。”
尹苏黎起身一边慢慢踱步，一边道：“这个案子，无论是自杀还是意外坠湖都说不过去。首先，闵韬没有自杀的动机，但如果是意外，他不会喝酒。当晚闵韬的行为错乱而怪异，喝了可乐又喝酒，最后从阳台上摔了下去。”
钱琨换了个角度，注意力放在了酒店服务员身上，“整晚就只有向阳到过闵韬房间，但两次逗留的时间都没有超过五分钟，他特意戴了手套，行为反常，但他到底是怎么让闵韬喝酒的？”
“继续放监控视频。”钱琨一改“弥勒佛”形象，双手撑在桌上，剑眉拧成了倒八字，目不转睛地看着视频。
画面中，当向阳收回餐盘退出房间时，尹苏黎喊了声“停”，随即望了钱琨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里读到了相同的答案。
尹苏黎让叶庄将视频倒回到向阳送餐时的画面，有条不紊道：“大家看，餐车在向阳身前，他走到右侧按门铃，门开了，闵韬半截身子露出来，低头看了下餐车，然后跟向阳说了几句话，然后向阳推着餐车走进去。”
视频快进到向阳回收餐盘的画面，尹苏黎继续道：“向阳先把餐车靠墙放置，然后几乎贴在房门前，右手按响了门铃。门开了，他有个推门的动作，等到门大开，他退出来将餐车推进去。大约五分钟后，他推着餐车出来，整个过程闵韬都没有露面。”
“也就是说。”钱琨再次敲击桌面，“闵韬很可能在向阳送餐后就饮了酒，出现过敏反应，晕倒了，向阳回收餐盘时处理了现场。”
“这个推测是否成立，我们还需要检验一样东西。”尹苏黎波澜不惊又极度勾人的声音响起，所有队员都不约而同看向他，“餐盘肯定被清洗过了，但垃圾桶里还有四个可乐罐，全部送去检验，其中一个里面可能含有酒精成分。”
会议室大门再次被推开时，陈宸冲了进来，喘着气喊道：“跟黎叔说的一样，垃圾桶里的一个空可乐罐里检测出酒精成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感觉离破案又进了一步。陈宸一路经过扭脖子揉肩的同事，激动地给钱琨递上一份档案，“钱队，向阳是一个月前才入职柏玥度假酒店的，而且，我们查到了他和闵韬的关系。”
8
审讯室里，向阳安静地坐着，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桌板上，像认真听讲的小学生。
钱琨和尹苏黎在他对面坐下，钱琨笑了笑，“小伙子，上次你话没说完，这次我们接着聊，说说你谋杀闵韬的全过程吧。”
向阳很久没理发了，刘海有些长，投下的阴影刚好盖过了他的眼睛，他的声音里冒着一股凉气，“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不认识那个人。”
“7月3日晚送餐，你为什么戴手套，酒店没有这个规定？”
“我自己的习惯，给客人留下好印象。”
“这个我们查查酒店监控，看看以前你是不是这么做的就知道了。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往闵韬的可乐里注射酒精？”
“我按照客人要求送可乐，没有添加酒精，不信你们去查餐饮部的监控。”
这小子还嘴硬，不过确实细心，注射了酒精的可乐应该是事先准备好的，钱琨继续不温不火道：“五星级酒店对食品卫生要求很严，当晚你和李齐都是在餐饮部吃的晚饭，所以我们进行了调查，在你的储物柜里发现了泻药。”
“这不可能。”向阳冲口而出，当他的目光对上钱琨，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慌忙低下头。
“哦？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而且这么肯定，是不是泻药已经被你扔了？”
向阳死咬着干裂的嘴唇，不再说话。
尹苏黎和钱琨对望了一眼，“我们在走访过程中，发现你还有个妹妹向晴，不过两个月前跳楼自杀了，据说是未婚先孕被抛弃了。”
向阳平静的面容抖了下，绷紧了脸颊肌肉。
钱琨一拍脑门，“哎呀，听说是跟有妇之夫搞在一起，结果肚子大了，人家不要了，现在的女孩子太不自爱了嘛。”
向阳的头埋得更低，搁在桌板上的双手渐渐靠拢，交握成拳。
“那个男人还挺有声望，是……”钱琨假装冥思苦想，“想起来了，对，是本市的慈善代表，联合了几家企业为偏远山区的学校捐款，还有资助修建妇女儿童保护中心，还有……”
“他是人渣！”向阳一声怒吼，背部急促地起伏，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他是谁？”钱琨提高了声量。
“他是人渣，他骗了我妹妹，他该死！”向阳的双肩颤动，一滴泪砸在桌板上。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哽咽：“我父母早逝，晴晴算是我拉扯大的，我很努力地想要扮演好哥哥、父亲甚至母亲的角色，但我总是做不好，越做不好我就越急，经常吼她。
“晴晴是个敏感的孩子，每次我凶她，她都不反抗，但我知道她一个人半夜躲在被窝里哭。
“为了给晴晴好的生活条件，我上了职业技术学校，学习了烹饪，然后去餐馆打工。
“我告诉老板，只要多发钱，我可以节假日不休。我每天回到家都是深更半夜，早上一大早又要离开。我以为晴晴能理解，我以为这么做是为她好。
“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怀孕了，孩子的父亲就是那个禽兽，闵韬。晴晴才刚满二十岁啊，还是个在上大学的孩子。晴晴哭着跟我说，闵韬早结婚了，不要她了。”
他的拳头抬起，落下，整个桌板都在晃动，“我让她打掉孩子，她不愿意，她说她爱那个人渣。我没有办法，只能将她关起来，想慢慢劝导她。但为什么？为什么她不理解我？为什么她要跳楼自杀？为什么？”
他哭了起来，嘴里含糊不清道：“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啊……”
钱琨和尹苏黎都没有说话，尹苏黎紧抿着嘴唇，闭上了眼睛。
过了很久，向阳渐渐平静下来，他满脸泪痕，目光浑浊，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连同声音也枯萎了，“我妹妹没了，那个禽兽也活不成。”
尹苏黎睁开眼，进入了侦查状态，“你怎么知道闵韬会去柏玥度假酒店？”
“我找了私家侦探跟踪他，知道了他的行程，所以我求人介绍到了那个酒店工作。”
“你怎么知道闵韬对酒精过敏？”
“我妹妹告诉我的，说他不能喝酒，但喜欢喝可乐，一天喝好几罐。”
“你怎么确定闵韬当晚会点餐？还是说，他根本没点餐，是你主动送过去的？”
“他那晚确实点餐了，不过只点了可乐，这样我就没机会返回他的房间推他下湖。所以，我做了一份牛排送过去，告诉他，酒店店庆快到了，他的房间号是幸运号码，所以酒店赠送他一份牛排当做夜宵。其实就算他不点，我也会主动送可乐和牛排过去。”
“李齐拉肚子是你动的手脚吧？”
“没错，我怕他看见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有酒精的可乐，所以在他的晚饭里下了泻药。”
“你怎么确保闵韬一定会喝下那罐可乐？”
“我主动帮他拉开那罐放在了桌子上。”
“你返回闵韬房间回收餐盘时做了什么？”
“我从保洁那里顺了606号房的门卡，按了门铃之后就刷卡开门，进去之后，他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但还有气息。
“我把地上的可乐罐扔进垃圾桶，然后开了一瓶洋酒，在厕所里倒掉一些，再拿一个玻璃杯装点酒，酒瓶和酒杯上都印上他的指纹，酒杯口粘上他的唾液，最后把他从阳台上扔下去。”
尹苏黎想了想，还是问出了那个一直悬在心里的疑惑，“闵韬的妻子知道你妹妹的事吗？”
“不知道吧，我妹妹为了保护那个人渣，只告诉了我一个人。”向阳毫不迟疑地答道。
至此，向阳的供述与钱琨和尹苏黎的推测完全吻合，这件蹊跷的溺亡案就此告破。无论闵韬的道德如何败坏，无论向阳犯案的动机是什么，等待他的终将是法律的审判。
9
和湖区刑侦支队办公楼后面有个小花园，中间一根大树枝繁叶茂，洒下一片树荫。树下一方石桌，几张石凳，斑驳的阳光映在上面，像淡金色的奶牛斑点。
钱琨背靠大树狠狠地吸着烟，每一口气都吐得绵延悠长。尹苏黎端了一杯绿茶走过来，后面跟着抱零食的叶庄，两人刚在石桌边坐下，陈宸一边仰头灌冰凉的可乐，一边向他们打招呼。
“哟，你还敢喝可乐啊，不怕我下毒么？”叶庄笑道，扔了一颗榛子进嘴巴。
“我不怕，我百毒不侵，不过你嘛，不知道能不能抵抗住胖。”陈宸办案时像一张拉满的弓，休息时像一把断弦的弓。
叶庄挥了挥拳头，翻了一记白眼，转身看向尹苏黎，“黎叔，这回你够敏感的，不过嗅错了人啊，不会是瞅着女家属漂亮吧？”
陈宸噗呲一声，埋头快速消灭叶庄的零食。
尹苏黎从氤氲的热气中抬眼，目光一片朦胧，“是么？很漂亮么？”
叶庄立即单手支头，笑得千娇百媚，“黎叔，我美不？”
陈宸顿时喷了一桌的零食残骸。
尹苏黎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他接起来“喂”了一声，那边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是尹警官吗？我们这里是柏玥度假酒店，工作人员捡到了您的证件。”
他低头拍了拍上衣口袋和裤袋，果然证件不在了，“多谢，我现在过来拿。”
挂了电话，尹苏黎知会了钱琨一声，钱琨半眯着眼，扬了扬夹着烟头的手。
到达酒店，尹苏黎直接去了大堂前台，“你好，我是和湖区刑侦支队的尹苏黎，过来取证件。”
年轻的服务员立刻露齿微笑，“好的，您稍等。”说完，拉开了抽屉。
“房间的冰箱里有饮料吗？”旁边一个正在办理住宿登记的男子问道。
“有的，冰箱里放了六罐可乐。”服务员礼貌地答道。
提到可乐，尹苏黎下意识地想到了溺亡案的可乐，那是破案的关键点之一。
突然，一道闪电在他脑子里劈过，酒店在客人入住前准备了六罐可乐，加上闵韬晚上叫了三罐，案发现场应该有九罐可乐才对，但是冰箱里只剩下两罐，而垃圾桶里有四罐，还有三罐可乐哪里去了？
他的心跳加速，脱口而出：“会不会出现没放够的情况？”
“不会，我们是五星酒店，交付客房前，都会很仔细地检查。”
尹苏黎一个转身冲出酒店，空留前台服务员的呼喊：“警官，您的证件还没拿！”
回了支队，尹苏黎二话不说拉起钱琨到了技术科，要求重放酒店监控录像。钱琨也紧张起来，但没有多问，怕打断他的思路。
画面里萧素离开房间后，尹苏黎低吼道：“快快，快进到她回来的画面。”
技术人员手指一哆嗦，视频开始飞速快进，画面定格在了萧素开门的那一刻。
尹苏黎的额头上起了细密的汗珠，“萧素绝对涉案了，她出门前，单肩挎包是鼓鼓囊囊的，回来时却是瘪的，她包里应该装了三罐可乐。”
“可乐？”钱琨一时间还摸不着头脑，“她为什么带走可乐？”
尹苏黎将刚才在酒店发生的事跟钱琨讲了一遍，又补充道，“向阳跟他妹妹的关系比较疏离，闵韬对两人来说都是极度敏感的人物，怎么可能谈起闵韬的习惯？”
钱琨一拍桌子，“是萧素告诉向阳的，为了让闵韬打电话到餐饮部，她特意带走了三罐可乐。”说完转身喊道，“叶子，宸子，我们马上带萧素回警局问话！”
警车一路呼啸奔至萧素居住的欧洲花园小区，在保安的带领下，一行人到了萧素家门口。尹苏黎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反应，紧接着他加重力度，拍得防盗门砰砰响。
隔壁一个大妈探出头来，见一群壮年男子，连忙缩回去要关门，钱琨立马拦住她，“等等！我们是警察！”
大妈停住了，警惕地扫视外面的人，直到看见保安小徐才放下心来，“你们找这家人吗？”她推开门，指了指萧素家。
“没错，你今天见过这户人吗？”
“今天一大早，我出门遛狗，碰见了萧小姐，她拉着行李箱，说是要出国一段时间。这也能理解，毕竟刚死了丈夫，我还参加了闵先生的葬礼……”
大妈后面说什么，钱琨和尹苏黎都没听见，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
10
平流层之上，天空是一片纯净的蔚蓝，不含一丝杂质。
萧素仰靠在椅背上，通过舷窗向外望去，所有的事如云海一般在她头脑中翻涌。
两个月前的一天，一个自称向阳的男人找到了她，“你丈夫搞大了我妹妹的肚子，然后抛弃了她，我妹妹……跳楼自杀了。”
“胡说！”她全身颤抖，她知道闵韬花心，但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
向阳甩出一叠照片，上面是闵韬和向晴的床上合照，“这是从我妹妹手机里发现的，你如果不信，听听这个。”
她的视线落在照片上，女孩很年轻，乌黑柔亮的长发披散下来，肌肤白里透红，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而她的丈夫，正赤裸着上身，揽住女孩白皙的肩……
音频里传出闵韬的声音：“晴晴，我现在处于事业上升期，带不了孩子。再说了，我也没空照顾你这个孕妇，听话，打掉吧。我迟早会跟那个黄脸婆离婚，你相信我。
“你不想打掉？你有没有为我想过？我老婆知道了肯定要闹，我脸往哪搁？别人怎么看我？你如果爱我，就应该听话，打掉孩子。这段时间我很忙，你好自为之吧。”
闵韬说的每一个字，都宛如一柄尖刀。
她怔怔地坐着，眼前的世界在摇晃，旋转，崩塌。
向阳说：“我要为我妹妹报仇，你肯不肯帮我？”
她没有回答，迷迷糊糊回到家后，一直僵坐在客厅。那晚过了十二点，她才听见开门的声音。
闵韬看了她一眼，声色疲惫，“大晚上不睡觉，我睡了。”
“你去哪儿了？”
“跟几个朋友出去玩了。”
“哪几个朋友？”
“你是不是吃错药了？”闵韬不耐烦地抖了抖外套。
她擦干泪，带着笑脸转过头，“老公，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你看我年纪也不小了……”
闵韬冷不丁笑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现在还不是时候，孩子嘛，要一个多容易。”
她不由地想起年轻的向晴，心跳几乎停滞了，这就是所谓的要一个孩子多容易？想要的时候找年轻女孩生一个？她萧素在闵韬眼里算什么？连生育工具都不如！
一周后，她找到了向阳，“把那些照片和音频公布出去。”
向阳缓缓地摇了摇头，眼里满是仇恨，“他这种人渣，还配活在这个世上？”
结婚七年了，她一直深爱闵韬，明知对方花天酒地，她还是爱他，可她永远得不到他的心。既然如此，还不如让他彻底消失，谁也得不到！
她抬起头，“你要我怎么帮你？”
“告诉我他的一些习惯，我来筹划。”
她漫无目的地说起闵韬的生活习惯，包括对酒精过敏，爱喝可乐，喜欢一饮而尽……
一个月后，她大学时的班长组织了海边派对。她说了不少好话，才劝动闵韬跟她一起去。与此同时，她将行程告诉了向阳。
那天下午，她离开酒店房间前，偷偷装了三罐可乐带走，她清楚闵韬喝可乐的速度，到了晚上肯定会打电话叫人送可乐上来。
当晚，她吹着海风，跟大学同学谈笑风生，但酒杯几次从手中滑落。
凌晨十二点，她回到客房，以为会看见闵韬的尸体，但房间里空无一人。她不知道向阳是怎么处理的，但她明白，一切都结束了。
天空湛蓝如洗，却像是幽深的琼湖，里面不知藏着多少污垢。（原题:《湖水之下》，作者：蜗牛塘。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下载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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