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9 汪民安:德勒茲在新世紀哲學的天空中越來越璀璨

天有際,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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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民安:德勒兹在新世纪哲学的天空中越来越璀璨

德勒茲:生命是一種充滿強度的運動

文丨汪民安

如果說,新世紀的哲學有什麼新動向的話,其中一個明顯的徵兆就是,德勒茲在哲學的天空中越來越璀璨,我甚至會說,越來越表現出一種類似於魔教的魅力。似乎在全球各地都在形成一個神秘的德勒茲圈子,他們虔誠,自負,抱團,具有排他性——喜歡福柯的讀者可能還會喜歡其他的哲學家,但是,深受德勒茲快樂感染的人通常難以接受其他的哲學,尤其是海德格爾的悲苦哲學。德勒茲多次或明或暗地表示海德格爾才是自己的真正哲學對手,他的尼采解釋同海德格爾的解釋相向而行,他肯定尼采著作中的朗朗大笑。《尼采與哲學》雖然短小,但是,和海德格爾的關於尼采的鴻篇鉅製一樣精彩絕倫。

不過,人們並不容易進入德勒茲的神秘領地。德勒茲給自己劃定了一個特殊的邊界——他在哲學方式上如此地激進——無論是寫作方式還是思維方式——他自己把自己置入一個新的無人探險的哲學地帶。在20世紀最後的歲月,在被稱為哲學終結的時代,也許他是最嚴肅地思考何謂哲學的人物。他嘲笑過提出“後哲學”的美國人理查.羅蒂(他在《何謂哲學》中故意輕蔑地拼錯了羅蒂的名字)。在整個哲學傳統中,沒有人像他那樣寫作。德勒茲遠遠不是發明概念的哲學家,儘管他發明了眾多的哲學概念,而且這些概念已經聲名卓著。他更是發明哲學的人物,他是哲學史上獨一無二的人物。在某種意義上,他是尼采一類的哲學家,人們在他這裡發現了一種特殊的書的形式。

用他的說法,這是一種根莖之書:書的編排如同根莖一樣,到處枝蔓叢生。它如此的繁複多樣彷彿遁入到巴洛克式的富麗堂皇中。但是,如同他推崇的萊布尼茨一樣,無論書如何的豐饒,書中每一片細小的單子卻絲毫沒有被遮蔽。就如同喬伊斯刷新了小說的形式一樣,德勒茲刷新了哲學的形式。這諸多的豐富枝節,並不是長在一顆大樹上主次分明。相反,書的迥然不同的材料彼此嬉戲,它們沒有通盤性的樹幹,而只是彼此纏繞,交織,共鳴,合奏。斯賓諾莎和柏格森的哲學,麥爾維爾和卡夫卡的小說,戈達爾和溝口健二的電影,塞尚和培根的繪畫,古爾德和佈列茲的音樂,它們出沒於德勒茲的不同著作中,相互繁殖,衍生,嫁接,產生無數的高潮般的彼此震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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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根的鋼筆畫

熟悉哲學傳統的人在《千高原》和《反俄狄浦斯》這樣的書面前會感到目瞪口呆。這些猶如夢囈的話語,毫無邏輯的佈局,會令人們無所適從。德勒茲的哲學就此表現出一種強大的排斥能力,它讓許多人難以進入。但是,反過來,對於那些對哲學傳統感到厭倦的人,對於那些一直有越軌傾向的人,德勒茲的哲學打開了另一個奇特的世界,這個世界猶如一個深邃而秘密的黑洞,具有一種奇妙的引力,令人們不能自已。

書的形式就是書的思想,或者說,有什麼樣的書的思想,就有什麼樣的書的形式。這種創造性和實驗性的哲學形式背後,是德勒茲創造性的哲學思維。與其說人們難以接受他的書的形式,毋寧說人們難以習慣他的思想方式。這種特殊的思想方式,可以以德勒茲的概念命名,即根莖思想,也可以像德勒茲稱呼尼采的思想那樣來命名:遊牧思想。

無論是根莖思想還是遊牧思想,它們都是對一種內在性和中心性思想的批判。拒絕內在性,意味著哲學既不再尋求超驗,也不再尋求深度;拒絕中心性,意味著哲學不再有一個內聚性的焦點,不再有一個目的論統攝。

哲學成為一種差異性的嬉戲活動。在此,人們馬上就會想到德里達的解構,這難道不是德里達所倡導的“延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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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尚的繪畫作品

德勒茲和德里達彼此都承認了他們哲學的相似之處。但是,二者的區隔依然醒目。差異對德里達和德勒茲來說,都意味著對形而上學的駁斥。但二者的來源和目標都不同。雖然他們共同的來源是尼采,但是,德里達的差異融入了語言學的特徵,德里達的差異所要攻擊的目標還包括結構主義的系統性,它強調系統的不可能性,結構的不可能性,邏輯和秩序的不可能性,他的差異總是停留在界線的絕境或者兩可上面,他的差異令人躊躇,令人感到身處絕境,難以決斷。這是可能性的不可能性,正是這些構成了德里達哲學層巒疊嶂般的複雜性,它在任何一個地方既不能輕易地肯定,也不能輕易地否定,這既是一種遲疑的憂鬱,也帶有一種輕微的悲涼——德里達的哲學從不流暢而歡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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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德勒茲分享了同德裡達一樣的差異,都反對任何的還原論,反對將諸多的差異歸納和還原為“一”,都不信奉形而上學。但是,同德裡達不一樣的是,德勒茲的差異,從根本上而言,是著眼於生命本身。如果說,德里達的差異主要是來自索緒爾的語言學,德勒茲的差異則來自尼采的永恆輪迴和柏格森的綿延概念。差異的目標不同。在黑格爾那裡,差異意味著彼此的否定,意味著沒完沒了的戰爭結局,意味著對差異的消除以及消除後的再生;在德里達那裡,差異或許就是一種難以破解的永恆矛盾,一種各要素彼此難以同化的絕境;而在德勒茲這裡,差異意味著一種生成和變化的活力,差異一定導致變化和運動,差異一定是針對固化的,差異滋生了流動。更具體地說,流動總是力的流動,差異是力的不停的運轉形式,力總是在差異中流淌。沒有完全的絕對同一樣的力。讓我們這樣說吧,差異就是力的差異,是力的嬉戲。如果說我們在德里達那裡看到了差異令人難以取捨因此帶給人們滿臉困窘的話,我們在德勒茲這裡看到了差異帶來的活躍的喜悅。

我們看到了德勒茲的寫作活色生香,他的著作充滿了歡鬧,嬉戲,湧動,它們鬆弛,解放,無目的地勾連,肆無忌憚,瘋狂聯想,釋放幻覺——它不僅在倡導運動,而且在身體力行地運動,是讓身體解體般地運動,讓身體(生命)向各種方向運動,讓身體保持潛能狀態地運動,讓解體的身體快樂地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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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方面,德勒茲無限地接近尼采和斯賓諾莎。生命只能從運動中去衡量。它是因為差異而運動,是因為差異產生的障礙進而要克服這障礙而運動。生命因為克服障礙的運動而歡笑,因為歡笑而肯定了生命。我們看到沒有一個人比德勒茲更強調運動和變化了。

他有如此之多的運動感,有諸多的運動姿態:生成,遊牧,逃逸,流動,共震,重複,分子,分裂,解域化,解碼,繁殖——對於德勒茲來說,最重要的概念是動詞,而且是進行中的動詞。它們在綿延的時間中運動,在無邊無際的空間中運動。運動總是突破,在時間上是對黑格爾式的目的論的永恆輪迴般的突破,在空間上是對一個固化的條紋空間的突破,是像遊牧民那樣在平滑空間中肆意地闖蕩,永無止境。如果是這樣的話,運動就不會有固定的形象,它恰恰是摧毀固定的形象。運動身體就不再是一個穩定的身體,而恰好是一個無器官的身體。它不需要精神分析將它穩定化,而是要精神分裂分析將它進一步地崩裂,因此,這種運動不是輕飄飄的移動,而是充滿強度地運動,也正是因為強度它也是充滿情感的運動。

我們就此接觸到了德勒茲的真正核心:生命是一種充滿強度的運動。越是充滿強度,就越是有力;越是有力,就越是能夠克服障礙,越是克服障礙,就越是能夠不停地運動;越是運動,就越是豐富、擴大、自滿、爽朗;最終是真正的喜悅。就此,生命與力相關,而不是與個性相關。

這也是生命的內在性:“一個單一生命甚至看上去沒有任何個性,沒有任何其他使其個性化的伴隨狀態。比如,非常小的兒童都相像,幾乎沒有什麼個性,但他們都有特性:一種微笑,一個姿勢,一個鬼臉——不是主觀屬性。小的兒童在克服了各種痛苦和軟弱後融入了一種內在生命,這種內在生命就是力,甚至是快樂。”(德勒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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