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2 “我們不再做愛,也不再說話”

我第一次見她,是2016年。

那時,她穿著連衣裙,開著寶馬,來和我們聚會。

聊了什麼已經忘了,只記得四個人的局裡,她最為媚力四射,“你知道嗎?泰國紅燈區裡那些表演,那叫一個活色生香......”

此後看她在朋友圈裡曬自拍,紅唇,長裙,捲髮一絲不苟地披著,背景是各國名勝。三月在美國,六月在歐洲,冬天又到了夏威夷。瞻之在此,忽焉在彼。全世界各地都是她。

我一度以為,她是天之驕女,活在每個人的羨慕中。

其實人世間哪有完美的人生。

每一種光鮮的背後,都是不可見、不可說的陰影。她也一樣。

“我們不再做愛,也不再說話”

她叫順子。

生於底層農村。

高中畢業,因家庭負擔沉重,她到廣東打工,在一家制鞋廠做廠妹。其中艱苦自不必說。

但青春的荊棘地裡,無論多貧瘠,愛情還是不依不撓地開花。

在廠裡,她認識了一個男孩。高,帥,會彈吉他,唱起情歌時,山川湖海全要融化。

他叫林崗。

是幾十個廠妹的夢中情人。時常收到女孩親手織的毛衣,煨的湯,繡的錢包,還有一封接一封的情書。

他是宿舍裡的話題,是姑娘們的夢。

“我們不再做愛,也不再說話”

順子也動了心。

她那時年輕,憑著一股孤勇,主動追求,不由分說地拿下。她站在男宿舍樓下大喊:“林崗,你趕快喜歡我,因為我已經喜歡你了。”

林崗走下來,看了看她,然後拉住她的手,說:“走,吃飯去!”

就這樣開始了。

他們戀愛,甜蜜得無以復加。

他會在在順子晚班時,站在廠門前執著地等她。

也會在各個場合表達他對她的所有權。

有一回,順子在大街上遇見一個男同學,因好久不見,一起興奮地聊了幾句。

林崗在不遠處看到,吃了醋,忽然走過來,不由分說地扳過她的臉,當眾吻她。

她那時以為,這種霸道的溫柔,邪魅狂狷,迷人至極,用當今的話說,男友力簡直爆棚啊。

但她沒想到,這是暴力的開端。

林崗和她一樣,來自農村。

從小沒有母愛。

父母一起同居多年,沒有結婚,但生了三個男孩,他,大弟弟,小弟弟。

之後父母爭吵不休,有一天,母親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

父親是亡命之徒,蹲過監獄。

林崗打記事起,就聽到有人總是罵他們兄弟,“有娘生,沒娘養”,或者說“他爸是坐牢的”,甚至侮辱他們“全家都是做賊打洞的”。

兄弟三人在歧視中長大,一直很自卑。

而為了掩蓋自己的自卑,他們也學會了暴力。

他的兩個弟弟,中學輟學,在社會夾縫裡混日子,先後也入了獄。一個因為鬥毆,一個因為搶劫。

他自己呢?

那麼高那麼帥的林崗,同樣是狂躁的化身。

有一回,順子去參加聚會,喝了點酒,回出租屋時已經是晚上12點多。

一推開門,一股濃濃的煙味撲面而來。

林崗滿眼血紅,整個人像頭暴怒的、一觸即發的獅子。

順子大吃一驚。

問他:“你怎麼了?”

他撲上來,捏住她的脖子,咬牙切齒地問:“你上哪鬼混去了?跟哪個野男人勾搭在一起?說!”

她嚇得睜大了眼睛,眼淚滾滾而流。

可是,林崗仍未住手。

他像一頭瘋狂的獸,必須發洩完畢,方有可能漸漸安寧。

他掐著她的脖子,把她推到牆上,要將她捏碎,要把她化為齏粉。她感到呼吸困難,開始求饒:“林崗,我沒有,我沒有,你嚇到我了......”

半晌之後,他才緩緩停下。

這是林崗第一次對她下手。

那一次,順子默默收拾東西,搬回女宿舍。

可是,還沒等她安頓好,林崗衝進來,不由分說地把她拉起就走。

他說:“你不走,我們就一起從這5樓跳下去。”

她的內心裡湧上20%的恐懼,10%的不捨,70%的竊喜:原來林崗還是愛我的,他是離不開我的。

就這樣,她又拎著行李,回到他身邊。

那天晚上,他抱著她非常瘋狂。

彷彿是為了贖罪,也彷彿是為了證明。

他說了很多情話。

比如,“我從沒像愛你這樣愛過一個女人。”

“你不要離開我,你離開我,我就活不成了。”

順子把頭埋進他懷裡,回報以溫柔,以深情,以淚水。

日子就這樣驚心動魄的過著。

時而激情如火,偶爾倒戈相向。

她以為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時間會打補丁,刪除惡意插件,粉碎特洛伊木馬。

但真正的生活裡,哪有奇蹟會發生!

林崗的暴力控越來越明顯。

他會在不如意之時,將拳頭砸向牆壁,砸得滿手淤青,或者鮮血淋漓;

他會在順子忤逆他的意思時,突然暴怒,眼睛裡射出殺人犯一樣的目光。

順子21那年,離開製鞋廠,開始自己做生意。

她英文好,認識了不少外國客商,對方也喜歡她,覺得順子身上有潑然的風情,負責的態度,很願意合作。

她從那時候開始,漸漸做起了生意。

一邊在國內找廠家供貨,一邊與外商進行洽談,一邊跟進質檢、運輸和海關。

她越來越忙,錢也賺得越來越多。

1年後,她對林崗說,要不,你辭職幫我吧。在那個廠裡也沒什麼出路。

林崗答應了。

他們一起在外貿生意中打拼,順子為主,林崗為輔。漸漸地,有了自己的團隊,有了自己的公司,別人稱呼他們,都叫“總”。

不可避免的是,順子的應酬也多起來。

她會為了拿到一個訂單,陪客戶進出娛樂場所,直到深夜方歸。每逢此時,林崗就會大發雷霆。

他會堵住她,要一個說法。

也會不顧場合,跑到她的飯局上,陰陽怪氣地說些不三不四的話。

2004年,順子決定分手。

林崗忽然在她面前下跪,又是求饒,又是威脅:“我離不開你......如果你分手,我就殺了你全家。”

順子執意要走。

林崗忽然就出手了。

他狂摑她的臉,扯住她的頭髮,將她猝然推倒在地上,然後拳擊她的背腹,踢打她的身體。她的嘴角滲出血跡。她的頭嗡嗡作響。

她感覺自己像一袋垃圾,躺在地上,承受著最凌厲的惡意。

她開始還喊叫,後來一聲不吭。只想死。

她不覺得疼,只是屈辱和憤怒,以及心如寒冰。她鐵下心腸,要麼死,要麼分手。

可是,就在那晚,林崗再次瘋狂地要她。

她不爭氣地屈服。

他的吻落下來,她像被唱針輕輕觸及......發出吱啞一聲,然後旋律湧動。

身體在歌唱裡。

繁花綻放,他來的時候,盛大無比的春天就降臨。

她懷孕了。

順子多年後說起此事,說,這是命。

他們交往三四年,從來沒有懷過孕。但在分手前夕,居然懷上了。

然後就考慮結婚。

林崗跟順子回老家,去見她父母。

在順子家裡,他見到了她溫慈的母親,他說:“媽,我從小沒有媽,從今往後,你就是我親媽了。”

順子母親,一個本分又短視的鄉間婦人,看見這樣漂亮又嘴甜的男生,心花怒放。

她說,往後你要照顧好順子,她命苦,脾氣有時不好,你要多包容。

她在林崗進門的第一天晚上,做了一大碗糖水荷包蛋給他單獨吃。

順子說,我媽太喜歡你。

在順子老家,新女婿上門,太母娘對你是否中意,不會直接說,會用曲徑通幽的方式來表達。這種方式就是糖水荷包蛋。

但即便如此,林崗還是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脾氣。

領證那天,林崗和順子一起去民政局,工作人員問:“帶戶口了嗎?”

林崗說:“沒有。”

“沒有那就回去拿吧。”

他們被攆了出來。

林崗打電話給家人,讓他們幫忙寄戶口。

結果,不知是對方慢了,還是不能,他忽然怒氣上湧,氣得臉紅脖子粗,拿起手機就瘋狂地砸砸砸。

順子父母都嚇了一跳。

但農村保守的、無知的長輩,只覺得女婿脾氣大,卻並不覺得這種婚姻不能開始。

就這樣,等到幾天後戶口寄到,他們領了證,結了婚。

然後,順子成了林崗的妻子,餘生都動彈不得。

她走向宿命般的悲情。

結婚以後,他們在廣州先後買了三套房,一輛保時捷,一輛寶馬。公司的生意一度也做得風生水起。

孩子也出生,是一個女兒,取名林珍。

這是順子取的名字。

可惜,她不是林崗的珍寶。

林崗一直希望的,是一個兒子。他對女兒的來臨,並沒有欣喜,也沒有憤怒,只是淡漠,像來了一個不相干的人。

順子還在月子裡的時候,林崗就已經不太回家。他說公司忙,自己得去看一看。但員工說,林總很少來。

有一天,她接到電話,電話裡的人說,你得盯緊一點你老公,他好像外面有人了。

順子腦子轟地一聲,人開始發抖。

但還是強裝鎮定地說,“哦,我知道了。謝謝。”

其實林崗那些年的狀態,都已暗示了出軌的發生。但當它真的成為事實,她還是整個人又炸又麻,像被電擊,震得哆嗦不已。

她不是一個按得住性子的人。

在掛斷電話後,立刻給林崗電話。林崗說,胡說八道什麼呢?沒有的事。

他返回家中,抱著她,一二三四地說不可能。又是賭咒,又是發誓。人就是這樣,哪怕鐵證如山於前,也只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

順子軟了下來。她看著林崗,喃喃說,你不要欺負我們母女。

然後淚如雨下。

她緊緊攀著他,好像邊上有深淵,一鬆手就會掉下去似的。

是誰說,女性的悲劇,往往從動心開始。如果無情,或者無慾,煩惱能減去80%。順子不行。順子多情又風情,她註定悲劇。

她帶著奢望,一次又一次地原諒那個人。

但生活從不會因為你的退讓,而有所收斂。更大的可能是,你越退,他人越進;你越軟弱,他人越盛氣凌人。

林崗晚歸的次數越來越多。

關於他在外面的傳聞,順子聽到的版本也越來越豐富。

晚秋的風中,她走在城市的大道上,看見路邊有個騎車人,躬著背,拼命踩著腳蹬,車把搖晃。

他的車胎已經癟掉了。

可是不相信似的跳下來檢查以後又跨了上去,動作那麼笨重吃力。

她想,自己的感情就像門芯已經漏氣的自行車,不僅不是代步工具,還成了負擔。

為什麼不乾脆扔了它呢?還是因為把它當作財產,一直暗懷希望,有一個修車鋪會在前方拯救般地等待?

他們在女兒3歲時,曾經坐下來促膝長談過一次。

那天,林崗承認:他嫖過許多次,也外遇過,甚至為其他女人傾心傾意過。

他說得無比坦誠,將最隱秘的隱私都悉數告知。

順子心頭一熱,也說到了自己婚外的情人。

她說,內心最苦的時候,她遇見一個離異男人,秘密地好了。

她還說,要不,我們離婚吧。這樣的婚姻對於彼此,都是一種束縛。幾千萬的家產雖然大都是順子打下的,但她願意分他一半。

可是,成年人的婚姻,哪有這麼容易解體。

林崗說,他自己就是孤兒,不想孩子也無父或無母。

他堅持不離婚。

不離婚,問題又一直硬硬地存在,擺在他們面前的,只剩兩條路,一條是繼續暴力和冷暴力;另一條,就是互不干涉,各玩各的,任由婚姻名存實亡。

林崗是大男人主義者。他接受不了妻子與其他男人有染。於是,只有繼續暴力。

而順子的婚外情,又直接導致林崗的暴力升級。

他們無數次爭吵。

大打出手的,唇槍舌劍的,譏諷貶損的,互摑耳光的,生生不息地出現於生活中。

有一回,林崗一手拉著順子,一手拉著女兒,在廚房開煤氣自殺。

他紅著眼,像頭野獸,說:“都別活了。”

他亡命之徒的氣質越來越明顯,說過要殺了她父母,也說過要怎麼怎麼著女兒。以至於後來,順子請律師準備起訴離婚,都沒有律師敢接她的案子。

他們說,另請高明吧,你們這個......太複雜了。

林崗不知是太精明,還是本能如此,他在暴力之路上一去不復返。

而順子知道,林崗說的,真的能做得出來。

她聽說他買了一瓶濃硫酸。

她聽說他藏了一把開了鋒的刀。

她看到江歌案時,覺得陳世峰如此熟悉,因為氣質與林崗簡直一模一樣。

能怎麼辦呢?人生走至此處,竟然無路可走。

順子說,我這一輩子,也許就這樣了。

她不再對抗。

生活從暴力,終於轉向了冷暴力。

沒有性。

沒有愛。

更沒有溝通。

長達一年時間,林崗和順子沒有說過一句話,除了與孩子有關的、必須交流的那幾句。

順子也不再奢求。

她依然在遠遊,只是內心風景枯槁。

她依然明媚如花,只是無人知曉,她寂寞如雪,孤獨如風。

人們覺得她是風情萬種的女子,在社交場呼朋引類,歌吟笑呼,極飲大醉;也覺得她是文藝女富婆,開著保時捷,不管不顧地奔赴遠方。

不曾想,鮮妍的背後,全是不堪入目的悲愁。

“我們不再做愛,也不再說話”

我曾問她:“就這樣了麼?”

她說:“就這樣了。也許......還有奇蹟。”

“為什麼會走到這樣?你有錢,有貌,也有殺伐決斷之心,否則企業也不會做得那麼好。按雞湯文來說,該有的一點不缺,為什麼還是如此不幸福?”

她想了想,說:“當時太小了。意志堅定,心態不成熟,踏入了一個坑,想拔也拔不出來了。後來還結婚,還生孩子,沉沒成本越來越大,一拔,命運都會地動山搖,我賭不起了......就這樣吧......”

也不怪她。剛認識林崗時,順子不過21歲,那麼年輕,未來雲遮霧罩,什麼也看不明白,怎麼懂得選擇。

說到底,晚結婚,多掙錢,多唸書,原生家庭還要好,這樣的人,才有更大的概率,擁有好婚姻。

然而能做到這樣的人,世間罕有。蒼黃的天底下,屑屑而行的,都是面目不一的病人。

那個午後,順子坐在咖啡廳的灰色沙發裡,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她說:“寫出來,以我為鑑。”

那時,窗外的天色蒼藍而長遠。

日子看上去還有很多。可屬於他們的,似乎沒有了。

所謂人生啊,不過走馬觀花——

騎在脫韁的馬上,我們看見的皆是浮光。一切甜蜜而苦短。一切仿若春夢。

朝暮與呼吸之間,陪伴我們的,是一個個睡了的愛神。

觥籌交錯,酒宴未散,那個最先動心的女孩早已離席,在一場婚禮的鞭炮聲後悄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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