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2 逃过无期的少年杀人犯(下)

很多个夜晚,吴生伟都想冲进暗房,和那个男人扭打成一团。可他还太小,不到18岁。

逃过无期的少年杀人犯(下)


8月末秋老虎发威,整条街上到处都是被日光激怒的带翅蝇虫。一个高温的下午,老板娘伏在收银台瞌睡,吴生伟在厨房的案边吃西瓜,那个矮壮的男人挺着肚皮,摇摇晃晃地进了店门。

他酩酊大醉,一进来就揪住了老板娘的头发,“你个角女(不能生育的女子),陪老子睡!”他肉鼓鼓的嘴唇后露出黄牙,揪着老板娘的头发,就往院子里拖。老板娘的脸像收缩的风琴,时不时伸出痛苦的褶子。

吴生伟抱起半个西瓜,砸向男人,鲜红的瓜瓤,碎了一地。

“快上楼去!别管姐的事!他会打坏你的!”老板娘仰面紧抱男人的腿肚子,朝吴生伟咆哮。这时,男人已经从桌角操起了一个灭火器。

“你个石芯子!哪里来的小白脸?到我头上拉屎,你给老子松开,老子敲了你个贱货的牙!”话毕,灭火器抡了下去,老板娘的嘴顿时鲜血四溢。

吴生伟的脖子和脸胀得通红,他拿起了切西瓜的长刀。刀起刀落,水泥地面上汩汩流淌的血液泛起空泡,血腥气很快就溢满了整个屋子。

不久,警察就在屋里黑压压地站了一群。他们把吴生伟摁在地上,抽掉他的鞋带,用膝盖压住他的膀子,摁着他的头……直到不锈钢的手铐勒紧了他的手腕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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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里,吴生伟坐在铁质的审讯椅上,手脚皆被链条锁牢。

“你小子,把人快剁成肉泥了,十颗枪子也饶不了你!老老实实把事情交代清楚,给你争取个表现良好,知不知道?”警察的眼神如炬,话语威严,吴生伟有些发怵。

除了警察,号子里的犯人也审他,问他犯什么事。当得知他未成年,故意杀人,还砍了对方很多刀, 犯人们笃定地说:“枪子不用吃!但无期跑不掉! ”

“家里管不?”牢头问。

“家远,穷。估计管不过来俺。”

“那你的账上肯定上不来钱了!自觉睡到最后一排,号子里的内务卫生、厕所清洁,给老子勤快点弄!知不知道?”

“中!”

“什么中?给老子回答‘是’,以后进出门喊报告,听到命令回答‘是’,见到管教要蹲下,知道不知道?”

“是!”

吴生伟在牢头的教育下,学会了必要的狱内规范。他在看守所里待了半个月,每天任劳任怨,还是险些挨揍。因为那天,吴生伟的律师来会见他。

他回来后,牢头站在放风场审他,“你小子!家里都请得起律师,还骗我说家里不管你!你贼得很嘛!”一群邋遢的犯人在狭小空间里把吴生伟团团围住,准备施展拳脚。

“律师不是俺家里人请的,是俺姐请的!”吴生伟抱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6


吴生伟被抓之后,老板娘内心很不安。丈夫的死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解脱,但吴生伟沦为杀人犯,对她而言又是新的折磨。

她料理完丈夫的丧事之后,就去了街角的金匮律师事务所。

金匮律师事务所与三和妓女住的楼相隔不过五米,左手边是早点铺,右手边是足疗店和黑网吧。“金匮”两个字已经脱落,只剩下胶体覆盖住的未褪色的墙皮,两个字的轮廓依稀可见。

老板娘把案情讲给律师听,问:“有没有办法能救救他?”

“刑事案件,没什么来去,铁板钉钉的事!他是未成年,可以免死刑,但从整个案情来看,应该会判无期徒刑。” 律师说。

“那孩子不就毁啦?律师你想想法子,看看有没有办法拉他一把?”

“除非他可以检举立功,不然我也只能进去看看他。”

“啥叫检举立功?”

“就是检举出其他人的犯罪线索,他就有重大立功表现,会被轻判。”

“律师!让他检举我的事,成不成?”老板娘想了很久,突然开口说道。

“你犯过啥事?这个可不好开玩笑的!”

…….

律师听完了老板娘的讲述,抿了一口茶,对她说:“这个不行,我是有职业操守的,我替你传这种话,犯法。”

老板娘掏了5万块钱放在桌面上,央求道:“我知道您的难处,请您帮帮我弟弟吧,他还小。”

律师沉默片刻,把钱装进了抽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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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师会见吴生伟,坐在审讯室里,隔着生锈的铁栅栏,问他:“抽烟不?”

吴生伟摇头。

律师的脸色变了,他示意吴生伟靠近铁栅栏,递给他一根烟,“抽一支,解解闷。”吴生伟接过去,发现烟外面裹着一张纸条,律师朝他使眼色,他假装提裤子,把纸条藏在裤腰里。

半个多小时的会见,律师眯着眼睛一言不发,烟拧灭一支,又续上一支。离开的时候,律师把剩下的半包烟扔给了他,“回去了有人为难你,就把烟给他们,纸条看完,吞下去。”

吴生伟蹲在放风场,面对牢头的盘诘,自觉地掏出了那半包烟。

“日你妈!你肯定是老板娘养的小白脸!你杀了她老公,她还花钱请律师给你送这么好的烟,有这怪事?还以为你小子是记恩,又是逼逼屌屌的事!”牢头接过香烟,驱散了犯人们。

那天夜晚,看守所背后的山凝成了墨团。吴生伟被罚站夜岗,在号子的过道里来回寻岗,当所有的犯人都不再起夜了,他避开监控掏出纸条,只见皱巴巴的纸条上写着:

“广西梧州蒙山县村民陈华中、村妇郁华芳,2001年4月贩卖一个月大的女婴一名;2002年10月贩卖两个月大的女婴一名;2004年3月溺死11个月大的男婴一名。婴孩尸骨埋在蒙山县福垌村西的一处坟茔里(务必将所有信息记牢,汇报给管教民警)。”

吴生伟读完纸条的内容,身上泛出一阵冷汗。他搓碎纸团,硬着头皮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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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道这种事的?”分管民警在值班室里抽烟,给吴生伟也递了一支。

“俺在旅店里听一个打工的老哥讲起的,真假俺也不知道,郁华芳是谁,俺也不知道。”

“嗯,主动检举揭发,这是好事!说明你有悔罪的表现,这件事要是查实,算是重大立功!把烟抽完,不许带到号子里去!”

吴生伟回到号子,牢头就把他拖进放风场。

“窝日你妈!你人小鬼大嘛!有案子不先告诉我,越级报告啊?老子今天让你吃吃教训。”

几个犯人把吴生伟的衣服往头顶撩,衣服蒙住了他的头,后面的犯人反住他的膀子,牢头用饭盒舀满了水,从他头顶往下淋。吴生伟透不过气,跪在地上呻吟挣扎。

“小鸡巴!你可知道,今天是用衣服蒙你的头!你信不?老子以前把活人从腰间开一圈皮,整张皮子就像脱衣服一样,剥到头顶,把头蒙起来再打个结,活人不是流血死掉,是闷死赖!小鸡巴,我这件事情,你要不要再去检举揭发一下,立功去?”

差不多了,牢头叫犯人们放开了吴生伟,他瘫在水泥地上一阵阵喘气。

“你们以后有案子不先和我讲,就是这个下场!”牢头说完,犯人们面面相觑。

9


吴生伟的案子大概拖了一年才开庭,因为故意杀人,他被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无期徒刑。但他检举揭发的贩婴、溺婴的案件最终被查实,他有重大立功表现,无期徒刑被改为有期徒刑15年。

开庭之后,律师又来见他,“案子判下来了,什么也不要多想。好好表现,出来还年轻。”

“谢谢律师,也谢谢俺姐,要不是你们费这心思,俺还不知道坐牢到啥时候哩!”

“郁华芳就是你姐,我实话告诉你。”

吴生伟先是楞了一下,然后就抓着审讯室的铁栅栏哭闹起来,“你个龟孙律师!你这是弄啥哩?俺从没问过俺姐的名字,你咋不告诉我郁华芳就是俺姐?俺举报俺姐,俺不是成了没种的新球哩!”

“给我安稳坐好!她这么做是为了保你,你才17岁,无期徒刑不是毁了你?现在判15年,你表现好,减减刑,出来30多岁,结婚生子都赶得上趟。再说,她这桩事憋在心里这么多年,睡觉都不踏实,也到该拿出来的时候了。不是你这桩事,她老早就去自首了,你懂不?”

律师吐出一缕烟雾,把郁华芳的案子从头说起。

郁华芳是广西梧州藤县人,当地的农村女孩大多早婚早育,郁华芳24岁还未嫁,她父母便匆忙把她配给了35岁的村民陈华中。

陈华中结过一次婚,前妻因难产而死,一尸两命。再娶郁华芳的时候,他生子的欲求格外强烈,他和郁华芳的父母商定,“她要是生不出儿子,我就要回礼金。”

结婚头一年,干巴巴的郁华芳就怀孕了,生下一个女孩。坐月子的第三天,陈华中就解下皮带,把郁华芳抽到满床打滚,叫她“带着孩子滚回娘家。”孩子一个月大的时候,陈华中找来当地的贩婴掮客,400元卖掉了这个女孩。

郁华芳的第二胎,还是个女孩,这次没等陈华中动手,她先扇了自己两耳光,拿着剪刀往肚皮上戳。女孩两个月大的时候,被贩子以同样价格买走。

郁华芳怀上第三胎,陈华中找了一个“仙医”,得了一个保生男孩的药方。她一日服三次,怀孕5个月的时候,陈华中带着她去城里的大医院做B超。

陈华中花钱托人,最后医生告诉他,“是男孩。”回家的路上,他给郁华芳买了一对金耳环。

4个月后,郁华芳生下一个男孩,陈华中欣喜万分。可一周之后,他发觉男孩始终没有睁过眼,经医生确诊,是先天性无眼症。大喜大悲之中,陈华中患上了癔症,自此,他每日必要殴打郁华芳才能泄愤。

有先天性疾病,即使是个男孩,也卖不出去。孩子11个月大的时候,陈华中逼着郁华芳把他溺死在洗衣盆中。

这个婴儿,还从未见过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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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华中自幼父母双亡,和哥哥陈华明相依为命。他哥哥常年疾病缠身,无力生养,于是给陈家“开枝散叶”的责任就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2004年底,哥哥陈华明因肝腹水死亡,身后无子嗣,直系亲属里只剩下一个也没有儿子的弟弟——这让陈华中更加恐慌。

“一定要生儿子”,是陈华中的心结,他至死也没有解开。

(重男轻女的思想在广西的一些偏远村落里,格外严重。甚至曾流传着“生不了男孩的妇女,终老下葬不得立碑”的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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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2009年的这批转监犯在集训队只参加了两周的入监训练,就全部打散分配到了劳务监区参加改造。少年犯减刑政策有优待,吴生伟转监的时候刑期只剩十年,表现良好的话,按照百分之30的减刑幅度,他今年已经刑满。

26岁,他有了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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