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3 那年,我從豐縣城走過……

那年,我從豐縣城走過……

我打豐縣走過,翻找記憶的碎片。

40多年前,我從徐州城東運河邊的一個小鎮第一次來豐縣走親戚,也是第一次乘汽車出遠門。

那年,我从丰县城走过……

剛一下車,感覺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女人們都用藍色或者醬色的方巾或者花手巾把頭裹住,在腦後繫個疙瘩。男人大多留著近似光頭的短髮,像是刺蝟,偶有三兩個帶著白色圓帽的。耳朵裡聽到的聲音也覺得怪怪的。“腫不腫(中不中)?妥了唄”。“咋了,咋了,你看看你弄啥嘞”。“你咋了,我又沒咋著,你咋這怪來?!”……男男女女的話語中,偶有小嗓尖音,語音重重地,像是吵架。

我的手緊緊地牽著母親的衣襟,驚恐地望著周圍的一切。

走到車站門口,又聽到喇叭裡的“豐普”話喊著:“去蕭先(縣)的到X門口派對(排隊)了,嘛(馬)上發車了;玉(魚)臺的,有到玉(魚)臺的嗎?連立滴走了。咋,你去沛縣?咋不早說你?剛走萬(完)……碭山嘞,碭山嘞馬上到點了,快點啊。賞(商)丘嘞排隊了啊………”

那時候剛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處處感到新鮮,哪裡知道這豐縣就是雞鳴聽三省,地連魯豫皖的江蘇西北疆。

小孩子總是頑皮的,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喇叭拖腔拉調學起了“豐普”話。母親拉著我的手,攥了攥,對我笑笑,只差沒親我一下,誇我一句了。沒想到母親問路時,竟然也能用這語調和他們流利地對答,和他們說的一摸一樣。於是我的心立刻鬆弛了下來,莫名地喜歡上這種語言,喜歡上這個地方了。包括車站的味道——其實那是汙濁空氣的氣息。可是,人啊,就是這麼奇怪。

那年,我从丰县城走过……

那時候還不知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道理,現在想來真是可笑。這憨直粗重的語調正體現著這方人的淳樸爽快。這抑揚的腔調,也孕育了這一方水土的激昂高亢的戲曲行腔藝術——有一個時期,豐縣鳳城的梆子劇團——小鳳凰劇團曾進京一炮打響,紅遍京城,火遍全國!

當年的鳳城不大,向西走二里許就到了鄉下。在姥姥家裡,我見到什麼都感到新鮮——紡車,織布機,捻線的牛骨砣子……我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次吃到黍子窩頭,稷子饃饃。甜甜膩膩的味道,至今還留在牙縫舌尖上。

後來,後來上學讀書才 知道,那是多麼古老的植物啊,多富有民族意味兒、歷史底蘊、文化氣息啊!書上不是常常有“禾黍之悲”,“社稷之優”的詞句嗎?可惜的是,至今我還不知道這兩種植物長在地裡的模樣。估計,現在鳳城近郊的人也很少有知道那兩種植物具體形狀的了。我是幸運的。

說起舌尖上的享受,又勾起我味覺上的另一個記憶。

母親說大老遠的來了,再去走幾家親戚。於是,我又跟著母親去了鳳城。

去了很多家商店,幾乎每家商店都賣一種印有蜜蜂圖案的紅色長方盒點心。母親每走一家親戚都要買上這種點心。

不論是在舅姥爺家,還是姨姥姥家,抑或是姑姥姥家,我都會在母親的允許下,在親戚們對我的誇讚聲裡,在母親的慈愛欣喜的目光裡,喝到那種點心衝的茶。那個香啊,那個甜啊,讓我恨不得把碗都吞進肚裡去。

母親告訴我,那叫蜂糕。是豐縣特產。是用蜂蜜和香油做的………難道徐州話形容人們關係好,說兩個人好的如蜜裡調油,莫就是出自這個糕點的典故?

那年,我从丰县城走过……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把蜂糕叫做“豐糕”——豐縣才有的糕點!想想真有意思——孩子總有孩子的道理吧。

如今,嘴饞的時候也到徐州市區大樓裡買那種糕點。可是無論如何人也衝不出那個味了。是工藝的粗疏,還是口味的刁鑽?還是因為沒有了母親,失去了童年?我不知道。

鳳城地處平原,遠離山嶺,石頭自然也成了奢侈品。那時候,看誰家的光景如何,就看他們家的地基是用石頭砌的還是用磚砌的。如用石頭砌的,那石頭地基的高矮又成了另一種衡量的標準。

那次母親帶我去姨姥姥家串門,要穿過一個巷子。那巷子的路面竟然全是石板鋪就。石板磨的光亮滑潤,但是很多石頭已經翹起,路面不太平整。巷子深處還有石柱搭成的門。母親說這叫牌樓,也叫牌坊。是過去有錢人家旌顯功名建造的。牌坊旁邊不遠處還有一口井,井臺比周圍略高一些,幾個婦女在井邊洗晾衣服,旁邊幾個小孩趴在地上,不知道是捉螞蟻還是彈琉蛋兒。

母親說她小時也常常和表姨、表舅他們一起在這裡玩耍。尤其是在夏天,玩累了,口渴了,就會偷偷地把酒瓶用繩拴了,丟進井裡打水喝。井水冰涼甘甜。

當然,一旦被大人發現了,就會被打罵責罰,於是眾兄弟姐妹便一轟而散。

那時我聽了感到非常驚訝。原來母親也有童年,也和我們一樣貪玩、調皮!呵呵,那個時候我總以為大人就是大人,永遠是慈愛或是威嚴的。

那年,我从丰县城走过……

說起童年生活,母親有了興致。母親說姨姥姥家隔壁就是書場。她小時候隔著牆頭就可以聽書了。有琴書,墜子,大鼓……還有魚鼓。

母親說她不喜歡聽魚鼓,太悶。書場裡講的大都是古今傳奇,歷史英雄傳記。什麼《燕王逼宮》《王華買爹》《劉墉斷案》《沉香救母》《蝴蝶金盃》等等。尤其在冬天,有時候在太陽下,坐在躺椅上聽著聽著就睡著了,直到大人喊吃飯才醒來,市場早已收攤了。這段時光讓母親總能對歷史人物事件點評一二,處理事務上頗有分寸。

可是我小時候,母親很少講起這些故事。後來才知道在那段特殊歷史時期,這些都是“封資修”,是批判的黑材料。那個是時候若是講了與教科書、報紙雜誌上不一樣的歷史,那罪過可就大了,至少要擔個現行反革命的罪名!母親是個聰明人,寧可讓記憶中的故事爛掉,也不能因一時的不慎給家庭帶來災難,讓孩子遭殃。但是母親從中汲取的營養已經形成了她的人生信條。自強、誠信、善良、正直,仗義是她一生的堅守。她也把這些灌輸到對孩子的教育中。

那年,我从丰县城走过……

打鳳城走過,濃濃的鄉音讓我感到親切。平整敞亮的街道讓我感到舒暢。可是,我還是想去詢問,去尋找。劉邦的爹到底在哪兒撿到的那塊蘸了鳳凰嗉的西瓜皮?古鳳城緣何沒有西城牆?黍子稷子到底長什麼樣啊?去哪兒能嚐到味道純正的蜂糕?那高大的石牌坊記取了誰家的功名?石板小巷和牌樓水井被擠到哪裡去了?名噪京都的小鳳凰劇團的角兒們,如今境況怎樣了………

我在想,童年不可走回去了,可是人究竟有沒有來生呢?如果有來生,我還希望能牽著母親的手,走過鳳城,去尋找她的、我的童年!

我打鳳城走過,在街邊酒館找個臨街的位子坐下。悶一口鳳鳴塔泥池陳釀,望著窗外來來往往的車流人群,心中卻空空如寂寞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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