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梓宸
豬素來以憨厚無害的面目示人，正因如此，它們才在中國的通俗文化中不斷得到演繹，走入了每個人的心中。在自然界的豬豬方陣裡，地上跑著的，毋庸置疑是偶蹄目豬形亞目豬科與西貒（讀音同湍）科成員。今天的主角有所不同，隸屬於爬行動物大家族中的它們雖並非真正的豬，卻由於酷似豬鼻的吻部而得到了和“豬”有關的雅號。
兩爪鱉在水中遨遊，圖源：Arkive
自然分佈於新幾內亞島與澳大利亞北領地的兩爪鱉Carettochelys insculpta在水族市場上有個別具一格的俗稱，”豬鼻龜”。回想第一次在花鳥市場的水族店裡見到它們的時候，我也受到過震撼，年幼無知的我彼時竟感嘆，這小“海龜”竟能在淡水裡遊。
雖俗稱為“豬鼻龜”，英文名也為“Pig-nosed turtle”，但從傳統的分類學角度來講，豬鼻龜隸屬於鱉總科下的兩爪鱉科Carettochelyidae，該科僅擁有一屬，屬下現存僅一種，即是兩爪鱉。
傳統系統樹上兩爪鱉的位置，序號2 圖源：參考文獻4
本文中的資料提煉自科學文獻，我們便應該根據更科學的叫法，即兩爪鱉，來描述這種動物。兩爪鱉於1886年根據新幾內亞島東部（現隸屬於巴布亞新幾內亞管轄）弗萊河（Fly River）支流的標本首次被描述。此後，在新幾內亞島南部西到印尼巴布亞省，東至巴布亞新幾內亞的數條河流與湖泊中都採集到了兩爪鱉的標本，它們在新幾內亞的分佈格局已較為清晰。1970年，與新幾內亞島一海峽之隔的澳大利亞北部北領地的達利河（Daly River）採獲兩爪鱉標本，本被認為僅分佈於新幾內亞島的兩爪鱉終被學界確認早已在澳大利亞安家落戶。
動物學家Boulenger肖像圖源：Wikipedia
1887年，根據形態上的顯著特徵，大英博物館的兩爬大牛Boulenger將兩爪鱉單獨列入一科，這一分類地位今天依然沿用。從形態上看，兩爪鱉與真正的鱉，即傳統的鱉科Trionychidae成員在前肢的形態上有著顯著差異，兩爪鱉的背部有一道突起的脊稜，使其外形較鱉科成員們更為厚實。
部分龜鱉類前肢解剖圖，圖源：參考文獻4
兩爪鱉的橈骨與尺骨分化並不明顯，且第三指顯著延長，僅有前兩指外露，故稱為兩爪，而鱉科成員們則前三指均外露。如果有機會細化觀察兩個類群的物種，朋友們可以留意外露指數量這一形態上的重要特徵，沒機會觀察的朋友，可從解剖圖上準確分辨。實際上，兩爪鱉和鱉在“豬鼻”這一形態特徵上有很相似的地方，它們的吻端均具有延長的吻突，而鼻孔則開口於吻突的前端，形成了類似豬鼻子的樣子。2010年，來自安徽師範大學生命科學院的學者們通過對兩爪鱉與山瑞鱉Palea steindachneri線粒體DNA的細胞色素b基因（Cyt b）進行擴增與測序，利用前沿的分子手段`構建了分子系統樹，該研究結果否認了傳統分類學中兩爪鱉科與鱉科互為姐妹群的關係，提出兩爪鱉科的分類地位應上升到亞目水平。這一研究結果對傳統分類學中“鱉總科”的地位形成衝擊，但由於文章未能明確提出亞目的正式名以及研究結果未被很多數據庫收錄，我在本文中依然沿用了傳統的分類觀點。
兩爪鱉繁殖地，圖源：參考文獻5
由於種種不可抗力因素，針對兩爪鱉的生態學、行為學研究大多在它們位於澳大利亞北領地的原產地開展，大量研究論文所給出的觀察報告與詳細數據也大多出自澳大利亞北領地的種群。雖然暫時沒有有效的亞種分化，但兩爪鱉種內各產區之間的差異已從形態學的量度上（體重、體長、雛龜體型）引起了科學家的注意，因此針對新幾內亞兩爪鱉的充分研究同樣也勢在必行。
兩爪鱉寶寶破殼日快樂圖源:Vimeopro.com
關於北領地達利河的兩爪鱉研究揭示了該種獨有而不同於其它淡水龜鱉的繁殖習性，與其它淡水龜鱉每年產卵一窩的情況不同，兩爪鱉媽媽們是兩年產兩窩卵。這聽起來有點像腦筋急轉彎，兩年產兩窩與一年產一窩有什麼區別？實際上，兩爪鱉媽媽在產卵年後的一整年不會再行繁殖，反而在一個產卵年中以40天左右的時間為間隔，產兩窩卵。也就是說，兩窩卵是在一個繁殖年中產下的，只是單位巢中卵的數量與大小會有所不同（第二窩卵往往更少，卻更大）。這樣的繁殖習性雖不同於淡水龜鱉，但卻與海龜有著相似的地方。以赤蠵龜
Caretta caretta為例，在一個繁殖季產下數窩卵後，赤蠵龜將不會接下來的兩三年內再產卵。然而，海龜的繁殖習性雖與兩爪鱉在形式上類似，但海龜繁殖方式的產生與其高強度遷徙的習性有重要聯繫，海洋生態系統較淡水河流更具不確定性，海龜的營養積蓄與洄游時長均不是定數，以數年的時間積蓄能量以在一次繁殖中留下大量後代，不失為一種合適的生殖策略。研究表明，人工條件下食物充足的綠海龜Chelonia mydas也能做到每年繁殖，這更加印證了海龜繁殖策略背後的適應性意義。可是，兩爪鱉的情況與海龜卻不可同日而語，在原產地，兩爪鱉的棲息地與繁殖場緊密聯結在接近的河段，並不存在依靠長距離遷徙而繁殖的情況，兩爪鱉的食性多樣豐富，在資源獲取上也不存在過多問題，它們兩年繁殖兩次的有趣生殖策略是如何產生的，至今並無定論。另有一點值得注意，在爬行動物個大類群中廣泛存在的溫度依賴型性別決定模式（Temperature-dependent Sex Determination, TSD）也在兩爪鱉幼體的性別比例上顯著體現。一個繁殖年的第一窩卵，將會更多地孵化出雄性的兩爪鱉，而第二窩卵則更多孵化出雌性，一窩多雄，一窩多雌的性別比例能在大多數時間裡保持兩爪鱉種群的穩定延續，但有時，一些生產過晚的巢會遭遇洪水而被毀，從而導致性別比例的變化。
新生的兩爪鱉，圖源：Arkive
黃點巨蜥，圖源：Nature Picture Library
兩爪鱉的成體能達到70釐米長，因此，原產地很少有捕食者能奈何得了成年的兩爪鱉。針對兩爪鱉的自然捕食主要出現在胚胎期，也就是小鱉還在蛋殼裡的時候。在澳大利亞北部，偷蛋達人（它們捕食赤蠵龜蛋也曾被作為研究課題）黃點巨蜥Varanus panoptes曾在1996-1998拿下20%的兩爪鱉巢。然而隨著海蟾蜍Rhinella marina在澳洲入侵範圍的北移，黃點巨蜥的種群數量也大幅度下降（黃點巨蜥捕食海蟾蜍後無法抵禦其毒素，會導致死亡），2004年竟再也沒有一起對兩爪鱉巢的破襲。繁殖期的龜蛋是黃點巨蜥重要的是食物來源，包括兩爪鱉在內的澳洲龜鱉由於大量產卵，完全能夠使損耗率與成功出生率達到平衡，可海蟾蜍肆虐引發的生態災難卻造成了澳洲動物區系的重要捕食者-巨蜥的大幅減少，令人唏噓。
你永遠不知道雞賊的水巨蜥在想些什麼圖源:Wikipedia
另外，水巨蜥V.mertensi替代“分享”赤蠵龜蛋的飾紋巨蜥V.varius成為了黃點巨蜥捕食兩爪鱉蛋的新“搭檔”，這種水棲性最強的巨蜥主食並不是蛋，而是河川中的小型動物，因此對兩爪鱉蛋的攝取量並不大，同樣，它們也成了海蟾蜍擴散的犧牲品之一，種群數量也大幅縮水。自然界的捕食行為不會對兩爪鱉的種群延續造成過大影響，但當一些人類的黑手伸向這些小生命的時候，一切都會不一樣。
走私兩爪鱉的貨船，圖源：參考文獻5
在IUCN評估的受危等級中，兩爪鱉被定為“瀕危”（Endangered），這是一個什麼概念？中國的“國寶”大熊貓Ailuropoda melanoleuca已於2016年從瀕危等級降為“易危”（Vulnerable）。《瀕危野生動植物物種國際貿易公約》（CITES名錄）中將兩爪鱉列為附錄II的物種，這個地位形象地體現了野生兩爪鱉的現狀，它們沒有立即滅絕的危險，但為了種群的存續，交易必須要受到管制。看到這裡，大家興許會納悶，繁殖量巨大，且受到自然捕食並不嚴重的兩爪鱉為何會落到如此田地？其實兩爪鱉的蛋無論是在新幾內亞島還是澳大利亞北領地，都被作為原住民的食物之一，鱉蛋不是主食，因此原住民消耗的蛋數量與總量相比只是杯水車薪。澳洲北領地，兩爪鱉棲息地受到了農業、畜牧業、採礦業等人類活動的破壞，野化水牛對兩爪鱉繁殖河岸的破壞也是其受危的重要因素。然而，除過棲息地被破壞，兩爪鱉受危的血淚史還必須要算到環球野生動物貿易頭上。
雅加達寵物市場上待售的兩爪鱉幼體圖源:Square Space
在當今世界，兩爪鱉三個原產國（印度尼西亞、巴布亞新幾內亞、澳大利亞）中的澳洲和巴新在野生動物出口的管控上表現良好，尤以澳大利亞為最，澳洲獨特而又脆弱的動物區系催生了無比嚴格的動物保護法令，因此國際市場上罕有從澳洲非法走私出來的野生動物。國內“爬寵圈”流通的所謂“澳洲貨”很多都來源於歐美的繁殖場，“澳洲”的光環總能為賣家標高價、炒作行為提供堅實後盾。正因為澳洲和巴新的嚴查嚴打，野生動物貿易的邪惡黑手伸向了諸多法律條例僅停留在表面文章的印度尼西亞。經過逐年的摸排調查，一條以印尼巴布亞省，兩爪鱉繁殖地為起點，輻射向世界各地的黑網逐漸浮出水面。野生動物販子們先以低廉的價格（1美元上下，摺合人民幣6元多一隻）從巴布亞的村民手中購買在繁殖期掏蛋孵化出的幼鱉，這些鱉隨後會以3-5倍的價格被賣到以印尼首都雅加達為主的大城市裡，再在印尼當地食用或以交通運輸發達的大城市為跳板，將背井離鄉的兩爪鱉運送到世界各地，服務日漸興起的異寵市場。小鱉們“旅途”的終點遍及世界各地，從歐美到港臺，以中國大陸、日本與新加坡為最多。在其它地方，兩爪鱉被作為寵物養在水族箱裡，而在中國，它們還多了個奇特的使命：入藥。每年兩爪鱉的繁殖季，最多竟能有兩百萬枚鱉卵被印尼原住民掏走，而在乘船運往世界各地的過程中，又有接近20%的幼鱉死亡，不計這一鏈條其它部分的損耗，每年因貿易死去的兩爪鱉數量就已經令人觸目驚心了。而印尼合法途徑出口的兩爪鱉，歷史上只有57只。兩爪鱉的繁殖條件極其苛刻，人工繁殖偶爾能取得成功，但想做到批量化、完全市場化，像紅耳龜一樣供應全球寵物市場，那是痴人說夢。
淘寶網上公開販賣兩爪鱉的違法信息，圖源：淘寶網
從每個城市花鳥魚蟲市場中的水族店，尤其是賣龍魚的（兩爪鱉最初被用在龍魚缸裡測試水質），到最大的網絡電商平臺之一“淘寶網”，我們無時無刻都能發現“豬鼻龜”作為商品在掛牌出售。甚至能比它們最初倒手的價格貴一百倍以上。孩提時的我如無數同齡人般看到龜龜在水族箱裡“飛翔”，感嘆它們的蠢萌可愛，那時的我不知道，一隻只遊在水族箱裡的兩爪鱉們，本應屬於大自然。兩爪鱉已被CITES公約列入附錄II，並已經核准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級別，想要合法購買飼養兩爪鱉，無論是買家還是賣家都必須持有國家有關部門頒發的證件。否則就是違法犯罪，會受到法律的嚴懲。水族愛好者，“爬友”趨之若鶩地收集兩爪鱉作為寵物，殊不知自己的行為已經觸碰到了法律紅線。如果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讀者朋友們買了、養了兩爪鱉，沒有關係，請善待你們的寵物。而對於極少數明知物種受危嚴重還打算購入飼養，助紂為虐的“愛好者”，兩爪鱉做寵物，我勸你想都別想。
憨態可掬的“豬鼻龜”，別讓它們消逝 圖源：Arkive
在我的信條裡，野生動物的一切美麗都是為了自然而生，為了適應而生。因此我永遠無法接受捕捉、購買受危野生動物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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