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二十多年警察，现在穿上警服，有时就有一种恐惧感。
不是说我不热爱这份职业了，而是二十多年世事沧桑变化，从年轻时的穿上警服舍不得脱下，到现在穿上就有压抑沉重感，我说不清是我老了，还是经历的事多了，心态发生变化了？
儿子今年警院毕业，有一天我带他去一个朋友家串门——也是一个老警察。老警察看着我儿子从小长大，特别熟，同他闲聊：
——其实平时也不会遇到特别凶险的事情，把每天该做的事做好就行。
儿子点了点头。
——万一真遇到什么事，别脑子充血就往上冲，先叫增援，万一对方手里有家伙，往回跑也不丢人。
儿子有些疑惑地看着我，这与他在警院受的教育不太一样，与他理解的警察样子也不太一样。在他们眼里，遇到危险不往上冲的警察算是什么警察？
朋友见儿子没说话，有些尴尬，点了支烟：
——孩子，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有了老婆孩子，一家老小都指着你的时候，你就理解了。
儿子还没走上社会，没有家的负担，这个必须经历岁月打磨才能理解。
我指着朋友胸部一块明显的伤痕问儿子，知道这块伤怎么来的吗？
儿子半猜半疑惑问：抓人伤的？
我点点头。
这是二十多年前，在一次抓捕行动中，你叔将犯罪嫌疑人的后背拽住，没想到犯罪嫌疑人转身拿了一把刀朝他刺来。因躲闪不及，刀刺到了右胸上。
“当时我感觉胸部都是热的，心想坏了，人要挂了”，朋友说，当时还没感觉到有多疼，只是满胸热乎着，血直往外冒。
但你叔死死拖住犯罪嫌疑人，在随后赶来同事协同下，才将那名犯罪嫌疑人制服归案。
两次手术共缝合了二十几针，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未敢告诉家人，撒谎说单位加班回不了家。直到半个月后同事打电话到家里，才使这件事穿帮。家人知道后担心不已，不断的叮嘱他一定要多加小心。
儿子谨慎地点了点头。
——出去抓人真的操心，有着说不出的危险。每一次抓捕行动回来，想起当时遇到的危险都有些后怕。但是你既然穿上了这身警服，就得往前冲。这是警察的命。
这样的故事教育不了他，也说不服我们自己。只是希望儿子的从警生涯中有一份谨慎罢了。
前几天，我遇到了一个老警察，他叫李浩。
他的儿子叫李尚恒。在今年清明节前的一次抓捕行动中，手中六刀，壮烈牺牲。
我再次见到李浩时，事情已过了百余天。我曾在孩子的葬礼上见到他一次，那时他颤抖着手给儿子敬了一个庄严的礼，一声声嘶力竭地呼喊：“儿子，跟爸回家呀！”让所有的人为之泪奔。
仅仅过了百余天，我第一眼就没有认出他来。沧桑、憔悴、暴瘦了三十余斤，与儿子牺牲时那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唉，人一会半会儿也走不出这阴影。
——现在，我一回到家里，亲家公俩口，我们老俩口，加上孩子80多岁的姥姥，几个老人守着儿媳妇，还有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这日子咋过呀？
李浩说这话时，满眼的空洞、无助和苍凉。
我很想抱着他哭一场，一洗襟怀，可是我不敢哭，怕他伤心；他也不敢哭，怕引起我伤感。我们两个说着说着话，泪水就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说什么好呢？在现实面前，什么话似乎都是苍白而无力的。
其实，这些年，我与烈士的家属接触不算少，算是看惯了生离死别的人。从前些年，我们组织的一个“踏着烈士足迹前行”的大型采访活动，走访了大多数英烈的家属，到近些年，每年“最美警察、最佳警队”评选揭晓仪式的现场，总能遇到十几二十几个因公牺牲警察的家人，从耄耋老人到呀呀学语的孩童，每一次，泪水似乎流干了，可总有泪水再涌出。世界上，最深的水不是马里亚纳海沟，而是人的眼泪。
我至今记得烈士刘耀强的妈妈，那个80多岁的老人，在儿子牺牲30多年后，还把儿子用过的口琴、手套保存得像新的一样。她摸着口琴的时候，像摸着儿子的手。烈士梁大勇的父亲，那位古稀之年的老人患有脑血栓，听到他儿子的名字时，马上就哭了出来。老人眼神里的思念和无助是用什么语言都表达不出来的。我的泪水猝不及防。递给老人一张面纸，握着他的手，想给他一点力量，自己的泪却不断落在他的手上。
一个人的离去，往往就是一个家的灾难的开始。
看了太多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不少同事，说没，人就没了。少了他，国家机器还在运转，可一个家庭却分崩离析。
但只要穿上这身警服，警察就别无选择。
那天，儿子从实习派出所回来告诉我一件事：那天，他们所辖区发生了一起恶性案子，两户邻居因在楼道里放杂物打了起来，一个老头拿菜刀把一个女的砍成了重伤。他们出警时，行凶者仍未罢手，堵在楼道里，见谁砍谁。
我问儿子怎么处置的？
——带队的副所长先冲了上去，夺下了菜刀，大家一涌而上，制服了行凶者。
——没人受伤吧？
——副所长胳膊被划了一下，还好不重。
——你上没上？
——上了。
——害怕没？
——过后想想挺怕的。
我知道，我再怎么教育儿子怎么怂，可是只要他穿上了这身警服，他就别无选择。
警察并不仅仅是一个职业，而是一种使命。在社会的千行百业里面，唯有警察不能回避牺牲，尽管他们每一个人都无限眷恋这个七彩世界。警察的退却，意味着更多群众的牺牲。
可警察的家人却承担着无尽的哀伤和痛苦。
我并不认为警察就应该回归人性，遇到危险而胆怯。可是做为一个警察的家人，真的希望他们有时可以怂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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