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8 詩人林黛玉的愛情為什麼註定是個悲劇?

沒有人能夠阻止真正的才能奔赴命定的歸宿。"

當我在一篇譯著中看到這句話時,心中一驚。

西方人對宿命的感覺不比我們差。這句驚心動魄的話,正揭示出黛玉之命運。

1、詩人林黛玉

黛玉之死,是詩人之死。但歷來只被看作是"情死"。

詩人林黛玉的愛情為什麼註定是個悲劇?

瀟湘妃子死於她的愛情,更死於她的"才情"。

她是詩人。"花魂鳥魂總難留"。

退一步說,即使賈母有心,作主將她配與了寶玉,這寶二奶奶也是做不穩的。

愛情與知音是無法剝奪的,但愛的結合卻可能被剝奪。這種剝奪的原因有時恰恰正是他們相愛的原因。

一首名詞《釵頭鳳》,記載了宋大詩人陸游及夫人唐婉兒,因為與丈夫酬唱和諧,卻招致婆婆妒恨,最後竟被逐出家門的故事。更早的還有《孔雀東南飛》。可見,在封建大家庭中,夫妻和諧並不能保障婚姻長久。決定婚姻的不是雙方而是家長。

令寶玉最為欣賞與欽敬的黛玉之人品,恰恰是封建家長所忌諱的東西。孤高傲世,鄙薄功名,是與"寶二奶奶"的歷史使命背道而馳的。建立在這種品性上的才氣,亦當然地被封建正統所排斥。

從這一點上說,賈府最後不讓寶玉與黛玉結合,選擇了寶釵,亦有另一種公正,是符合他們的價值觀的。這裡頭除了文學故事的合理性,更含有歷史的真實性。

詩人林黛玉的愛情為什麼註定是個悲劇?

社會的律條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在"蘅蕪君蘭言解疑癖"一回裡,寶釵勸黛玉道,"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你我只該作些針黹紡績的事才是";"最怕見了這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當時也說得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服"。

但黛玉之性情乃是天性,並非"為雜書所移"。當她從書中找到知音,咀嚼起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之至情至性來,便如醉如痴。詩人自由的天性是難以轉移的。

在"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一回中,各人所得的籤都是薄命司中命運冊上判詞的補充。黛玉得了一枝芙蓉,題著"風露清愁",一句舊詩"莫怨東風當自嗟"。這即是告訴讀者,勿要怨這怨那,黛玉的結局,自有她氣質中的必然。

大觀園內眾人遊湖時,人們埋怨池塘裡的殘荷未除,那黛玉卻說,"留得殘荷聽雨聲"。此一吟便顯出了她高超逸群的詩人氣質,以及她對人生意境中一種悽美的鐘愛。

對於詩人兼哲人的黛玉,永恆之意境並非是花開粉白緋紅時,而是那承受了一切風華之後的孤獨。此乃永恆之境。

黛玉以詩為心,哀其愛情,更哀天地萬物,哀花鳥春秋,哀風雨朝夕。中國古詩中自有一種詩哲,含有道佛之性,悲天憫人之情。真詩人皆兼有哲人心態。黛玉在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裡,透露了她有淡然塵世之意,亦深蘊其有謝世辭世之心理準備。而在她一貫所作的詩中,從詠海棠到詠菊,到《秋窗風雨夕》,境界都是極高標孤傲的,目光是極深邃透徹的。

詩人林黛玉的愛情為什麼註定是個悲劇?

詩人俱真率。黛玉既以千金之質,歸至外祖母家,就不會察言觀色來改變自己,何況也無從改變。她稟性愛琴棋詩書,通體文人氣質,不喜庸俗脂粉。即使大觀園中無詩會,她一個人也是日夜沉吟。

午覺醒來,張口便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秋風秋雨襲來,她一氣呵成"秋窗風雨夕"。"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秋雨助淒涼",一部長歌送群芳。

世人過花神節,她獨荷鋤葬花。《葬花詩》,實為《紅樓夢》中詩中之詩:"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用現在的話講是此一部小說的"主題歌",是一首可以單獨流傳的藝術之歌。黛玉則是這部大書中的的詩魂。所以曹雪芹令她有"冷月葬詩魂"之句也。

黛玉完全地生活在詩裡頭。可謂是"為伊消得人憔悴"。她的病,咳嗽,夜醒,虛弱等,皆與苦吟有關。苦吟更苦戀,苦戀愈苦吟。她執迷不悟,仍然"煎首年年復月月"。病體稍好,手不釋卷,口不絕吟。連襲人也說,我們寶二爺讀書要像姑娘這樣,就少操心了。

書上說她為淚而生,淚盡而逝。其實她是為詩而生。與詩同歸。那淚,就是靈性與才情。林黛玉就是這一部《紅樓夢》的詩魂。

黛玉與寶玉之戀,人謂之"小心眼",直至今天,仍不能為世俗之人所理解。其實這是詩人之戀。她是以詩的敏感,詩的溫柔,詩的表達,詩的相通在戀愛。所以眾人不惱時,她偏惱,眾人計較,她卻不計較。

2、寶黛互為知音

黛玉的性格及其表達方式,只有寶玉懂得。因為她是緊緊地與詩,與才情連在一起的。與世俗功利有隔。厭煩庶務,遠離世故,本是古今中外詩人的天性。

至於藝術家的神經質和脆弱感,更是早為藝術界所認知的。然而黛玉在世俗的賈府中卻不可能得此理解。

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眾人去看《桃花行》的詩篇:"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一聲杜宇春歸盡,寂莫簾櫳空月痕!","寶玉看了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淚。又怕別人看見,又忙自己擦了。"

寶琴騙他說是自己作的,但寶玉不信,以為雖有此才,亦斷不會作。而非得有過離喪之哀,才能作出。可見他對黛玉的特質理解之深。

詩人林黛玉的愛情為什麼註定是個悲劇?

真才情者,莫不是以天性為源頭。黛玉那掩不住的冰雪聰明,鋒利口角,敏感氣質,如"葬花"之類的古怪行為,俱為才情之表現。情不改性難移。她的命運只能是擁抱著天賦的絕代之才歸去。所以形式上她是死於情,本質上卻是死於詩,毀於才。

種種跡象透露,她並非是一個"纏綿"二字可以了得之女性,也決非只是一個"殉情者"的材料。

她與寶玉相通,但比寶玉更加成熟。透過黛玉的悲涼,其實她胸懷著對整個世界,以至對宇宙的一種空靈意識,對萬物易逝的無奈悲涼。她的性格里所含有的傷春悲秋的元素,決非只是一個熱烈專注於愛情的少女之敏感,而是對這大千世界,對歷史過去未來之敏感。

寶玉雖為其知音,卻屬弱勢,有護花之心而無護花之力。恰恰因為與黛玉具有共同的叛逆思想,寶玉也遊離於那個權勢世界之外,失去了操作自己命運的能力。他連自己還顧不上,哪裡能保護黛玉呢?

他也曾乞憐於賈母等上輩人的慈悲。但這種慈悲一直是模糊的,是隔著面紗的。黛玉在這一點上就比他清醒。對寶玉個性和生存的侷限性,不自由,不自主,不由自主等等客觀現實,她亦是早了如指掌的。

詩人林黛玉的愛情為什麼註定是個悲劇?

悲哉!秋之氣也。中國人認為四時節氣與人的興衰狀態是合一的。自宋玉作秋聲賦後,千古秋歌不絕。納蘭性德也是其中一個。"才聽夜雨,便覺秋如許";"握手西風淚不幹,年來多在別離間",秋是四季中最有穿透力和涵納量的。它令人感覺到冬的寂滅,卻又存留著成熟的春夏豔麗之痕跡。它是一個有延續性的季節,一個思想收穫的季節,可以象徵人生與社會的某種轉折與預兆。剛剛淪亡了的明末王朝,就在秦淮河上發生過一股悲秋的文化餘波。

如果以秋來比人生,那麼它相當於一個人最可貴的"知天命"之年。所以,大凡能領略秋意的人,也就領略了人生,領略了歷史與古今。

黛玉是浸透著秋氣的清冷的詩魂,卻不是冬天,不應凜冽,而是傷感,她是在一種清秋的氣息中死去的,甚至將死作為歸宿,有視死如歸之氣概。一句"質本潔來還潔去",便是她早已經有所依恃和精神準備的映證。

3、愛情的悲劇

她應是死於體弱者的秋風中,而或許已經感到"人間姻緣"和嫁入賈府,其實並不適合於自己。她早悟出,人生貴在逗留,而非"終極"。所謂"終極",不是虛空,便近乎騙局。最真實的內容,已盡在中途體現了。

所以她對人生對寶玉都日漸地撒手,正是為這撒手而流著無盡的眼淚。在前八十回中,就有許多時候,二人相對時,淚垂無言,只說"保重"。

她的愛情是太純了,可謂是有"水清無魚"之嫌。這是詩化的愛情。在環繞寶玉的這個被聲色所包圍的世界上,黛玉卻幾乎不可能有過洞房花燭之夢。

詩人林黛玉的愛情為什麼註定是個悲劇?

原因一,是她與寶玉屬青梅竹馬,是以童稚之情為基礎,而不是以異性誘惑為引媒的。故二人坐臥不避嫌。

原因二,她以太多的心力放在詩意傳情的關係上頭。而自視清高,反而人事未開。那寶玉亦太重她,未敢有造次之念。

原因三,寄居他人籬下,心態壓抑,故肉體之愛沒有完全覺醒,青春之花未曾怒放。對情,總是曲折以文。

在黛玉短暫的生存裡,沒有表現出她對性事之類發生興趣與衝動。她曾與人同來恭喜襲人,被暗立為"二房"。而當寶玉祭奠晴雯時,她對"芙蓉女兒誄"提出潤色之建議。

她所要求寶玉的東西太清純,太自信,有一種穿透力,穿透於一般的男女之情。因此平素她對於寶玉的男女事,便常用冷嘲與禪意解之。如在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一回裡,寶玉為寶釵的玉腕而意馬心猿。黛玉投以手帕,以"呆雁"喻之。

黛玉自尊如雪。其實此人才是"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她在走向一種恬淡,漸自悟出了自己另外的歸宿。故她亦不會那麼死恨著寶玉和深妒於寶釵。

寶玉對林妹妹,首先是識其性知其才,為其才情所征服。看書中,無論作詩對禪,他處處表示甘服於黛玉下風。黛玉對寶玉情之所依,多是知己相依,孤獨相伴。雖然含有終身相托之意,其實一直內中男女性愛的成分不足。而對床幃之想,她比寶釵襲人等要想得更少。

在寶黛之間的性愛,其實尚未成熟。倘若其能夠在人間成熟,則將是一顆人生碩果,當為神仙所羨。

寶玉應當是在她死後娶寶釵的,而後家破,寶釵則於貧困中逝世,這才符合"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寶玉最終是與患難中的湘雲相逢的。這才近乎雪芹本意。

詩人林黛玉的愛情為什麼註定是個悲劇?

作為一個詩人,本來就具有不為世人認識的悲劇性。由於詩意對物質世界的排斥,詩人便多具有病死窮死的命運。在黛玉的時代,以林黛玉這樣孤高的性格,敢說王爺皇帝是"臭男人",即使她身是男詩人,也註定不能得意。亦不能入科舉之途,而被人視為無用者。

詩意的男性如寶玉,被父親賈政視為不正之才,在崇尚仕途的社會中知音稀絕,生計斷絕。何況是一個嗜詩如命的少女?

如寶釵所言,閨閣詩詞尚不能外傳。那黛玉潑天才華,也只是任憑"稻香老農"(李紈評一個公道);在姐妹們中奪一個詩魁,如夢如煙,絲毫也不會改變她的任何命運,更不能在世俗的競爭中為她爭得任何生存與愛的保障。

關於寶玉的親事擇人,老祖宗賈母是常常強調"根底"的。而論根底,比黛玉,那寶釵是商家出身,氣質則次一籌。商家以"實用"為略,故她的"淑女"也不是本源上的,是實用型的。她的文采更是應酬型的。這與本質上的詩人才女林黛玉是完全分流的。

封建社會到了末世,是自己也不認得自己了。那黛玉出身於"學而優則仕"的家庭。其父為"探花"出身,為五歲幼女專門請了蒙師。賈雨村雖系嫋雄,其才學功底,作啟蒙私墊足矣。林家獨有此千金,生長於蘇杭之天堂。黛玉的"根底"可想而知。

黛玉之母賈敏,為賈母之獨女。以賈母的根底,乃史家名門閨秀,資質宏麗,彌雅彌博;而又秉受賈府之世澤,則當年賈敏之美慧,絕不弱於元、迎、探、惜等人。所以到了黛玉,其外秀內慧之資,應該是鹽中之鹽,結晶之頂,只能用"花魂鳥魂"來形容了。

那賈府中人上下都說她"不如寶釵"。"曲高和寡"之故。這是"人才"的悲劇,而不止是愛情婚姻的悲劇。

詩人林黛玉的愛情為什麼註定是個悲劇?

在"太虛幻境"中"金陵十二釵正冊"上有判詞說:"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 曹雪芹在此處也點出了,黛玉之悲劇,很大程度上是沒有人來珍惜和愛惜她的才華,反而被視為"另類"。

"金簪雪裡埋",那有婦德的寶釵後來雖被丈夫寶玉所淡漠。可她繼續為榮國府所容。"雪滿山中高士臥",仍可以持續她表面尊貴而 內裡淒涼的生活。

而"玉帶林中掛","寂寞林下美人來",則是說黛玉註定為整個社會所棄的。 她只能是帶著自己的才華死去,"質本潔來還潔去",不留下什麼也不帶走什麼,一生竟與這塵世無干。

歷來"高處不勝寒","自古英才多磨難",這句話用於男兒,磨難終究還可以出頭。而對於女子來說,就不僅是磨難,簡直就只是災難了。黛玉也曾幻想著:"脅下生雙翼,隨風飛到天盡頭",但即使是飛到了天盡頭,偌大世界依然找不到她才情的出路。只能是"一抔淨土掩風流"。

"女子無才便是德"。女人的幸福,自古與似才華無關。甚至因才害命。

詩人林黛玉的愛情為什麼註定是個悲劇?

黛玉之戀是以她的詩人氣質為前提的。她執著於愛,更執著於自己的個性。這與在以往愛情經典中的女主角鶯鶯和杜麗娘等皆不同。

對於鶯鶯與杜麗娘等,是隻要讓她們能夠與中意的男子結合,則沒有任何其他思想與理想的條件的。愛情就是她們的唯一個性,追隨和依附自然就是這種個性的特徵。此外沒有其他獨立的個性。應該說鶯鶯與杜麗娘,只要自身麗質,想要這個層次的幸福是有現實性的,並非是必然悲劇。

林黛玉則是一個註定的悲劇人物。那種以知音為基礎的愛情,以詩意締結的婚姻,即使社會發展至今,在現實中也一直是鮮而有之。人類的可悲,就在於它首先是物質性的動物,而使純粹的靈性從來成為一種歷史的祭品。

執著於詩意追求的黛玉,決不可能選擇自棄妥協之途。試想林黛玉若真的變成了以針線女紅巧於逢迎的襲人之類,只要能成"美眷",即能順應環境,巧媚於世。那《紅樓夢》這部書也就不存在了。

千年牢籠囚才女,黛玉之悲劇,不僅僅限於愛情,而是一個絕代才女在男權世界中的必然悲劇,是叛逆者的必然歸宿。而叛逆者在執著於命運中被毀滅,永遠是最美麗和具有恆久魅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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