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2 通往撒馬爾罕的金色之路

通往撒馬爾罕的金色之路

古裡·阿米爾——帖木爾的陵寢

01

很少有哪座城市神秘得如同幻影。

撒馬爾罕曾是整個伊斯蘭世界的中心,龐大帝國的首都。但與開羅、大馬士革或伊斯坦布爾不同,撒馬爾罕深鎖於內陸深處,對東西方來說都是地理意義上的邊緣。16世紀以來,戰爭、劫掠和地震,幾乎使它變成一座鬼城。“絲綢之路”的中斷,更是令整個中亞成為一個黑洞。在歷史的迷霧中,撒馬爾罕沉睡了數個世紀,造訪過這裡的旅行者屈指可數。

或許正因如此,撒馬爾罕成了人們想象中的“亞特蘭蒂斯”。歌德、濟慈、亨德爾……全都幻想來到這裡。直到20世紀初,英國詩人詹姆斯·艾爾羅伊·弗萊克還在詩劇《哈桑》中寫道:“出於對未知領域的渴望,我們踏上了通往撒馬爾罕的金色之路。”好像他筆下的商人不是去做生意,而是去探索神秘的未知。

我從塔什干出發,前往撒馬爾罕。M39公路一路向西南延伸,連接著撒馬爾罕、沙赫裡薩布茲,直至阿富汗邊境。我又一次跨過錫爾河。一個多世紀前,人們還需要乘坐一小時渡輪才能通過這條大河。1895年,橫跨錫爾河的鐵路將塔什干、撒馬爾罕和裡海大鐵路連在一起。然而,期望中的通商沒有出現。如今,這裡是大片的棉花田,沿線散落著加工棉花的工廠。

跨過錫爾河後,周圍變得愈加荒涼。這片乾燥的土地被俄國人稱為“飢餓草原”。在《大唐西域記》中,玄奘也寫到這裡:道路消失在無盡的荒漠中,只有跟隨前人和駱駝的屍骨,才能辨別方向。

某種程度上說,是赫魯曉夫的“拓荒運動”改變了這裡。我所經過的棉田、農場和城鎮,無不是蘇聯時代的產物,並且依然沉浸在那樣的氛圍中。那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景象:既衰敗不堪,又生機勃勃。我看到幾隻白鷺在電線杆上築巢,但沒人知道它們為何會出現在那裡。

午後,我乘坐的麵包車抵達吉扎克(Jizzax)。這裡曾是“絲綢之路”上的十字路口,控制著從費爾干納山谷前往撒馬爾罕的咽喉,因而有“鑰匙”之意。烏茲別克人告訴我,吉扎克有兩樣東西聞名。首先,它是蘇聯時代烏茲別克總書記拉希多夫的故鄉,至今保留著以拉希多夫命名的廣場、學校和街道。拉希多夫統治烏茲別克24年,他最喜歡的口頭禪是“為了勃列日涅夫同志的威望和囑託”。然而,這並不妨礙他大肆虛報棉花產量,並以此作為資本,鞏固權力,中飽私囊。

戈爾巴喬夫上臺後,烏茲別克的棉花腐敗案終於發酵。調查從1982年一直持續到蘇聯解體前夕。1.8萬名黨員被開除,涉案金額高達65億美元。然而,隨著調查的不斷深入,戈爾巴喬夫發現案件早已牽涉到蘇聯的權力核心。為了穩定政局,他不得不親自終止調查。最後,棉花腐敗案不了了之。

對於烏茲別克人來說,拉希多夫依然是英雄。儘管他貪婪、腐敗,統治手段堪比黑手黨,但是他畢竟欺騙的是莫斯科。那些通過棉花騙來的錢,大部分被拉希多夫的黨羽瓜分,但還是有九牛一毛用於改善民生。在拉希多夫之前,吉扎克只是一個偏僻的定居點。在他統治期間,這裡變成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市,甚至一度傳言要取代塔什干,成為烏茲別克的首都。

穿過拉希多夫大街,我去了當地一家著名的包子鋪。吉扎克的巨型烤包子是這裡第二件聞名遐邇的東西,遠比拉希多夫更合我的胃口。吉扎克烤包子有正常烤包子的三四倍大,不是小吃,而是正餐。當我走進包子鋪時,只見院中的葡萄架下襬滿餐桌,圍坐著正在吃包子或等待吃包子的當地人。

包子的外皮烤得很酥。用刀切開後,冒著熱氣的羊油瞬間就湧了出來,流得滿盤子都是。據說,判斷烤包子好壞的真正標準,就是看油脂往外流的程度。從這個角度看,吉扎克的烤包子沒有讓人失望。

帶著油脂蒙心的眩暈感,我再次上路。離開吉扎克後,汽車和火車都要沿著吉扎克河前進。我很快陷入昏沉的睡意,直到麵包車突然停下,羅圈腿的司機告訴我,“帖木爾之門”到了。

到了這裡,不可一世的帕米爾高原已經逐漸勢弱,而“帖木爾之門”其實是一道打開的缺口。幾個世紀以來,突厥和蒙古的遊牧部落,正是從這裡進入肥沃的澤拉夫尚(Zerafshan)河谷。更早的時候,希臘人則把那條含有金沙的河水稱為“Polytimetu”,意為“非常珍貴”。

誰掌控了這道大門,誰就獲得了戰爭的主動權。據說,由於某次戰役太過激烈,在隨後的一個月裡,吉扎克河的河水變成了紅色。如今,巨石拱廊上刻滿花花綠綠的塗鴉。我睜大眼睛,試圖從中找到傳說中帖木爾時代的題刻,但看到的只有烏茲別克人的“到此一遊”。

夜幕開始降臨。穿過棉田的海洋和身份不明的城鎮,我坐的麵包車終於駛入一片毫無個性的郊區。街上的人突然多了起來,汽車按著喇叭,雜亂的電線在頭頂織出一張網。我突然意識到,在這黯淡、破敗的外殼裡,就坐落著那座古老的城市——撒馬爾罕。它像一件聲名遠播的珠寶,被太多人注視過、議論過、覬覦過。

與塔什干相比,撒馬爾罕人的面部線條更硬朗,有著波斯式的高鼻樑,穿著卻更落伍。他們是講一種波斯方言的塔吉克人,撒馬爾罕自古就是一座波斯城市。

窗外的小山上出現幾座清真寺青綠色的圓頂——那是夏伊辛達,撒馬爾罕最神聖的陵墓群。六年前,我也是在同樣的季節、同樣的傍晚,參觀了那裡。當時,遊客已散,偌大的夏伊辛達如同一座空蕩蕩的劇院。

那一次,我們住在一家巨大的未來主義風格的蘇聯酒店裡。大堂陰暗無比,孤獨地擺著幾張棕色皮沙發。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和導遊瑪利亞坐在沙發上聊天,談著各自想象中的未來。後來,瑪利亞辭去了導遊工作,去了紐約。如今在一家廣播電臺工作。

那座酒店依然矗立在那裡。暮色中,仍然像一座未來主義的宮殿。然而,我驚訝地發現,它已經徹底倒閉。茶色玻璃大門上掛著一把生鏽的大鎖,地上飄滿落葉。

六年時間,究竟可以讓一座古老的城市發生何種改變?

02

阿夫羅夏伯(Afrosiyob),位於撒馬爾罕新城的東北方,是這座古老城市的發源之地。毫無疑問,它與波斯文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因為“阿夫羅夏伯”就取自當地一位波斯國王的名字。在斐爾杜西的史詩《列王記》中,這位國王以兇狠殘暴卻勇猛智慧著稱。

我走在破碎的土山上,在雜草和石塊之間,試圖想象這座令亞歷山大大帝驚歎的城市。直覺告訴我,它可能遠比今天的撒馬爾罕更令人稱道。

當年的宮殿如今是一片考古遺址,厚實的牆壁深入地表之下,卻依然可以分辨出大堂、房間和走廊。它俯瞰著澤拉夫尚河的支流,而遠處的帕米爾高原在深秋的空氣中閃著光。

住在阿夫羅夏伯的居民是粟特人,一個講著伊朗方言的古老民族,他們是天生的生意人。在中國的傳說裡,粟特人會把蜂蜜塗在嬰兒的嘴唇上,這樣他們長大後就能巧舌如簧。

唐代時,大量粟特人來往於“絲綢之路”,很多人甚至定居中國。西安、洛陽、甘肅、河北,乃至山東半島上,都有粟特人的身影。實際上,那位後來把大唐帝國攪得天翻地覆的安祿山就是粟特人。唐人姚汝能編纂的《安祿山事蹟》中說,安祿山能講九種語言,多智謀,善人情,最初在唐朝邊境城市營州擔任商貿翻譯。

安祿山會跳“胡旋舞”。這種舞蹈正是撒馬爾罕地區的絕技。唐玄宗時,撒馬爾罕的統治者把許多胡旋女作為禮物送到唐朝。這些粟特女孩穿著錦緞做成的緋紅袍、綠錦褲、紅鹿皮靴,站在轉動的大球上,做出各種令人歎服的旋轉動作。據說,楊貴妃也學會了這種舞蹈(她究竟胖不胖?),而這被詩人白居易和《新唐書》的作者們視為天常將亂的徵兆。

粟特人原本信奉拜火教,在西安和洛陽都有拜火教的寺廟,新疆庫車的石窟中也保存著繪有拜火教神袛的壁畫。然而,到了8世紀,粟特人在信仰上被徹底伊斯蘭化了。阿拉伯的大軍征服了這裡,導致一部分拜火教徒逃到了印度孟買。據說,在那裡他們仍然以經商見長,今天的塔塔集團就是拜火教徒的後代。

對唐朝來說,經歷安史之亂後,已經無力繼續經營西域。在一次與阿拉伯軍隊的會戰失敗後,唐朝的勢力退出了中亞。1220年,成吉思汗的鐵騎摧毀了這裡,我眼前的土地從此湮滅於歷史。

隨著時間的推移,當年的宮殿已經沉降於地下兩層樓的深度,並漸漸被後人遺忘。1880年代,俄國考古學家才開始在阿夫羅夏伯的廢墟上挖掘。他們的考古發現,如今陳列在阿夫羅夏伯附近的一座大理石博物館裡。

我花時間參觀了這座博物館,深感這裡可能是整個撒馬爾罕最有價值的地方。展品包括歷次考古出土的文物,從遠古時代的石器,到亞歷山大時期的銀幣,再到拜火教的祭壇、儲存屍骨的陶罐等——按照拜火教的規定,死人必須接受天葬。那些被烏鴉和野獸啃乾淨的骨頭才能得到收殮。

對我來說,最有興味的還是那些“絲綢之路”留下的遺蹟。中國人的絲綢和瓷器傳入了這裡,而粟特人將製造玻璃和釀造葡萄酒的技藝傳入中國。東西方的珠寶、首飾、錢幣在這裡匯聚,還有用骨頭精心雕刻的弈者。他們的形象讓我想到唐代酒館中的“醉胡人”——那是一種頭戴寬簷帽、高鼻樑、藍眼睛的木偶,用來表示喝醉的胡人。當這種木偶跌倒時,坐在它跌倒方向的客人,就必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發現,粟特時期的壁畫也部分保存了下來。由於伊斯蘭教禁止偶像崇拜,阿拉伯人將壁畫人物的眼睛颳了下來。然而,這些壁畫的畫筆依然堪稱精良,顏色歷經千年卻依然鮮豔。那時正是中國的唐朝,也是粟特文明最鼎盛的時期。

我仔細審視著那些壁畫,其中一幅展現的是萬國朝拜的盛景。撒馬爾罕的君王高坐在寶座上,身穿華麗的長袍,戴著精美的飾物,各國使節紛紛獻上各自的珍寶:有長髮的突厥人、梳著辮子的高麗人和來自帕米爾高原的遊牧首領……當年的撒馬爾罕,遠比今日繁華。

通往撒马尔罕的金色之路

粟特時期的壁畫,描繪了盪舟的武則天

在另一幅壁畫上,我看到一位騎在白象上的公主,身後是一隊騎在馬上或駱駝上的隨從。還有一幅壁畫的主題是唐朝的宮廷。我驚奇地發現,壁畫的主角竟然是女皇武則天:她正悠然地坐在龍舟上,一邊欣賞著西域琵琶,一邊觀看岸上的騎兵追捕一隻獵豹。

宋徽宗收藏書畫的目錄書《宣和畫譜》中,提到以描繪外國形象和狩獵場面聞名的唐代畫家胡瓌、胡虔父子,以及閻立本所畫的進貢者躬身致禮,將百獸之王獅子貢獻給唐朝皇帝的《職貢獅子圖》。美國漢學家薛愛華認為,在唐代,以外國為主題的繪畫,激發出來的是一種屈尊俯就的自豪感。然而,當我看著眼前的粟特壁畫,我不禁體會到其間所洋溢的自豪感。在“絲綢之路”的兩端,粟特人和中國人都處於各自文明的巔峰,那種自豪感或許更多的是相互的、並存的。

閻立本的《職貢獅子圖》沒有流傳下來,如今已不可見。不過,在粟特人的壁畫上,我還能依稀想象閻立本描繪的場景:胡人、猛獸、帝王。

03

在撒馬爾罕的日子裡,我數次經過雷吉斯坦廣場。我仍然記得六年前第一次走在這裡時,內心感受到的震動。它的確異於我所熟悉的那套宏偉敘事,既不是東方式的,也不是西方式的,而是伊斯蘭世界的、中亞的。

帖木爾曾經說過:“如果你不相信我們的力量,就請看看我們的建築。”某種程度上,他做到了這一點。在東征的路上,他突然死於傷寒。然而,當我走在雷吉斯坦廣場上時,我總會玩味這樣的念頭:如果帖木爾沒有病死,他會給明朝帶來什麼?歷史自然不容假設,我很高興帖木爾沒能完成他的使命。他的繼承人烏魯格別克放棄了東征,轉而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天文學研究和撒馬爾罕的城市建設上。

如今,雷吉斯坦廣場上的三座經學院對稱而立。西面的烏魯格別克經學院是其中最古老的,完工於1420年。一百年後,帖木兒的曾孫巴布爾也曾站在經學院的屋頂上,指揮他的軍隊驅逐進犯的烏茲別克部落。巴布爾最終兵敗,被迫流亡印度,而烏茲別克人成了雷吉斯坦的新主人。

通往撒马尔罕的金色之路

雷吉斯坦廣場

他們推倒了烏魯格別克經學院對面的大旅店和托缽僧宿舍,仿照烏魯格別克經學院的樣子,建起另外兩座經學院。烏茲別克人的暴發戶心態也體現在他們的建築上。其中一座經學院以怒吼的貓科動物為裝飾。它看上去完全是一隻老虎,但實際上是想畫成一隻獅子。烏茲別克人不以為意,因為他們僅僅是想借此彰顯自己的權勢,順便無視一下伊斯蘭教禁止繪畫動物的規定。另一座經學院同樣奢華,繪有光芒四射的太陽和花朵,還以大量金葉點綴穹頂。這座經學院的名字頗為直白,意為“穹頂覆蓋黃金”。

雷吉斯坦廣場曾是整個中亞的中心,然而當我穿過高聳的拱門,走進經學院的庭院時,廣場帶給我的幻覺卻瞬間蒸發了。我感到自己彷彿掀開了幕布,走到了後臺。

這裡的一切都近乎樸素:沒有太多裝飾,沒有任何炫耀,牆縫中長著雜草,門樑上落滿灰塵……我意識到,這裡的使命早已結束:曾經,它們是經學院學生的宿舍。如今,卻變成了販賣紀念品的小鋪。

那些塔吉克商販操著各種語言吆喝著,但是似乎已經沒有了粟特祖先的說服力。只有很少的遊客會對那些同質化的圍巾、盤子或冰箱貼流露出購買的興趣。我發現自己走進幾家商鋪,僅僅是因為主人太過熱情,拉客聲近乎悲壯。

一位中年女店主告訴我,她已經在這裡經營了十多年。她向我逐一推銷所賣的東西,從較貴的首飾到便宜的餐具,然而都無法令我產生擁有的慾望。最後,出於無奈,我從角落裡抽出一本蘇聯時代的畫冊。

畫冊的印刷是如此粗糙,以至於那些19世紀的老照片看上去更加古老。我發現,一百多年前,雷吉斯坦廣場已經形同廢墟。戰爭、地震使得撒馬爾罕在18世紀就成為一座空城。在時間面前,曾經不可一世的武功,原來如此不堪一擊。

畫冊介紹了蘇聯人重建雷吉斯坦廣場的過程。除了給一座經學院加上了一個原本沒有的藍色圓頂,他們幹得著實不錯。但是,雷吉斯坦廣場達到今天的修復程度,還要歸功於烏茲別克人。獨立後,烏茲別克拋棄了列寧,選擇帖木爾作為自己的民族英雄。為了使帖木爾的首都再度成為一張驕傲的名片,就勢必要恢復撒馬爾罕的榮光。

一天晚上,我又一次經過雷吉斯坦廣場。這裡正在舉行聲勢浩大的燈光秀。經學院的外牆變成了巨大的幕布,在聲光電的配合下,帖木爾騎著戰馬呼之欲出,彷彿正在殺向那些交了15美元的外國老年觀眾……

雷吉斯坦廣場過於巨大,所以很少有人會繞到它的後部。但是當我偶然走到那裡時,我看到一座大理石平臺,上面豎著幾座昔班尼時代的墓碑。昔班尼是烏茲別克人的真正祖先,是他驅逐了帖木爾的後裔,佔領了撒馬爾罕,乃至今天的烏茲別克斯坦。然而,他的墓地卻幾近破敗且乏人問津。原因既簡單又淒涼:一旦確認昔班尼的祖先身份,帖木爾帝國的輝煌將不再屬於烏茲別克人。他們將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現實:16世紀時,烏茲別克部落才來到這片土地。此後的數百年裡,整個地區成了一個黑洞。

雷吉斯坦廣場的東北方,矗立著比比哈努姆清真寺——這是唯一保存下來的由帖木爾親自督建的建築。1404年10月,西班牙使節克拉維霍來到這裡,驚歎於這座清真寺的恢弘。然而,帖木爾卻認為它的拱門太低,難以匹配他的戰功。

通往撒马尔罕的金色之路

在夏伊辛達的陵墓山上可以遠眺撒馬爾罕的比比哈努姆清真寺

他下令將整座清真寺毀掉重建。每天的大部分時間,他都會呆在這裡,像工頭一樣,監督工程進度。克拉維霍在回憶錄中寫道,帖木爾會命人煮熟肉塊,直接拋給下面的工匠,如同餵狗。這些工匠來自波斯、伊拉克、阿塞拜疆,為了建造比比哈努姆清真寺,帖木爾集中了全國的力量。克拉維霍說,當帖木爾對工程感到滿意時,他會直接將金幣扔給那些泥瓦匠。

剛剛建成不久,石塊就開始從穹頂墜落。人們爭論過箇中原因,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工期實在太緊。地震加速了清真寺的損毀。在1897年徹底坍塌之前,這裡是沙皇騎兵的馬廄。

04

帖木爾的死的確與中國有關。1404年冬天,他帶領20萬大軍遠征中國。那年的天氣異常寒冷,在穿越哈薩克草原時,很多士兵和戰馬凍死在路上,帖木爾也身染風寒。他的阿拉伯傳記作者寫道:“湯藥和冰袋讓他的口鼻噴出泡沫,好像一隻猛然被拽住韁繩的駱駝。”1405年2月,帖木爾死於肺炎。他的屍體就葬在了撒馬爾罕。

我去了古裡·阿米爾——帖木爾的陵寢。與六年前的印象相比,這裡似乎更寬敞,更莊嚴。陽光透過格子窗射進來,從穹頂到牆壁全都鑲嵌著金葉。牆壁上那些看似抽象的圖案,實際上是古阿拉伯文“真主不朽”。整座靈堂就像一座刻滿經文的立體經書——我能想象它給穆斯林帶來的震撼。

人們絡繹不絕地湧入靈堂。烏茲別克人的臉上帶著敬畏之色,不時做出祈禱的手勢。外國遊客則是一種探秘般的神色——他們走進了帖木爾的陵寢,那個幾乎可以與阿提拉和成吉思汗相提並論的征服者、恐怖的代名詞,如今就躺在眼前那座窄小的黑玉石棺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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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木爾的黑玉石棺材

我坐在靈堂牆邊的石凳上,試圖讓自己陷入某種歷史情緒中。一些陳詞濫調開始在我的腦海中閃現,比如“再偉大的征服者也將化為塵土”等。但我明白,這些想法毫無意義。我更欣賞的是蘇聯科學家格拉西莫夫那樣的考古精神。

帖木爾的棺材上刻著“我若活著,必令世界顫抖”的名言。當地人傳說,移動帖木爾的屍骨,必將帶來巨大災禍——比帖木爾生前造成的災禍還大。但是,1941年6月22日深夜,格拉西莫夫的考古隊還是打開了帖木爾的棺材。

在一張當年的黑白照片裡,我看到格拉西莫夫身穿白襯衫,將袖子高高捲起,露出結實的小臂。他手捧帖木爾的頭蓋骨,臉上掛著唯物主義者的微笑。他的身邊是六位同樣微笑的助手。明亮的考古燈,打在他們的臉上。第二天,天剛亮,希特勒對蘇聯宣戰的消息就傳來了。

然而,考古仍在繼續。格拉西莫夫以實證主義的精神,解剖了帖木爾的屍骨。他的頭蓋骨上還沾著紅色的毛髮,身高大約在1米7左右,高於當時突厥人的平均身高。他的右腿受過刀傷,這證實了“跛子帖木爾”的外號。此外,他的確死於肺炎。

通過頭蓋骨,格拉西莫夫還原出了帖木爾的形象,並塑造了一座青銅頭像。帖木爾有兩道倒豎的眉毛,顴骨突出,鼻翼兩側長著兩條兇悍的法令紋。他看上去有點像當年中國歷史教科書上的農民領袖。或許因為,中國歷史教科書上的畫像,大多受到了蘇聯美學的影響。

走出古裡·阿米爾,混亂的大街立即將我吞噬。我思考著為什麼六年前來到這裡時,我會留下一個冷清的印象。我記得,大街上空空蕩蕩,路燈搖晃著樹影。瑪利亞走在前面,戴著一頂烏茲別克小花帽。我走在後面,極力想跟上她的步伐。我們剛離開夏伊辛達,暮色中的陵墓群讓人心生悲涼。

某種程度上,那也正是撒馬爾罕給我留下冷清印象的根源:它就是一座古代文明的墳冢,一片漂亮的陵墓群。歷史留下的一切遺蹟,都已經與今天的撒馬爾罕沒有任何瓜葛。作為旅行者,我只是機械地從一個遺蹟,移動到另一個遺蹟,試圖從每個遺蹟中眺望到一點遙遠時代的微闇火光。或許,這就是瑪利亞最終放棄導遊職業的原因。她已經厭倦了談論那個已逝的撒馬爾罕,那個與今天斷裂的過去。

帶著一種懷舊的渴望,我穿過雷吉斯坦廣場,走向夏伊辛達。漸漸地,我發現自己匯入了一條前往夏伊辛達的小溪流。大部分是塔吉克人和烏茲別克人,女人穿著傳統服飾,男人戴著帽子;少部分是像我這樣的遊客,身邊伴著說英語、法語的導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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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伊辛達的階梯

夏伊辛達是一片陵墓群,埋葬著烏魯格別克時代的王妃貴族。每一座陵墓的設計都頗為優雅,擁有光滑的馬賽克瓷磚和藍綠色的穹頂。一座八角形的陵墓完全是阿塞拜疆式的,這也說明了帖木爾帝國的疆域曾有多麼廣大。

2005年,這些陵墓被政府修繕一新。很多人認為,它的美麗大打折扣。在《篷巴拉克歷險記》裡,儒勒·凡爾納曾經借一位法國旅行記者之口,讚頌過夏伊辛達當年“無法描述的美”。這位法國記者通曉多國語言,乘坐跨越中亞的火車前往北京。他說:“即便我將文字、馬賽克、山牆、拱梁、浮雕、壁龕、琺琅、斗拱都串在一個句子裡,畫面依然是不完整的。”

每一座陵墓同時也是一座小型清真寺,因此夏伊辛達是神聖之地。我看到一些塔吉克人坐在陵墓旁的長凳上,正跟隨一位業餘伊瑪目唱誦阿拉伯經文。那是一個穿著皮夾克的中年男人,有著線條分明的臉部輪廓。祈禱結束後,我們聊起來。他告訴我,他只是普通的穆斯林,自學了阿拉伯語和那些抑揚頓挫的祈禱文。他在這裡帶領大家唱誦,每個人會給他一點小錢。

“一個人幾百蘇姆,”他說,“但我並不是為了錢。”

人們來到這裡是為了參拜庫薩姆·伊本·阿巴斯(Kussam-ibn-Abbas)之墓。它就在臺階的盡頭。伊本·阿巴斯是先知穆罕默德的侄子。676年,他最早來到撒馬爾罕,傳播伊斯蘭教。他惹惱了這裡信奉拜火教的粟特人。在伊本·阿巴斯祈禱時,粟特人砍去了他的頭顱。他的棺材上鐫刻著《古蘭經》中的一句話:“那些因信奉安拉而死的人並沒有死去,他們還真實地活著。”這也成為夏伊辛達命名的來源:活著的國王的陵墓。

蒙古人摧毀了撒馬爾罕,卻保留了伊本·阿巴斯的陵墓。因此,1333年,伊斯蘭世界的“馬可波羅”——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圖泰(ibn-Battuta)來到這裡時,發現夏伊辛達依然神聖。他在遊記中寫道:每個星期四和星期日的晚上,撒馬爾罕的居民都會來到這裡,來到伊本·阿巴斯的墓前,帶著獻祭的牛羊、迪拉姆和第納爾。

通往撒马尔罕的金色之路

伊本·阿巴斯的陵墓內的清真寺

在夏伊辛達的歷史上,只有蘇聯時期是一個例外。這塊宗教聖地被改為一座反對宗教的博物館。不過,那位業餘伊瑪目告訴我,即便在蘇聯時代,還是會有人來到這裡,聚集在伊本·阿巴斯的陵墓周圍,靜靜祈禱。

我沿著石階,穿過拱廊,進入伊本·阿巴斯的陵墓。和眾人一樣,我也透過木柵欄,觀看伊本·阿巴斯的棺木。在我身後,一排朝聖的婦女坐在牆邊的長凳上。她們全都戴著頭巾,卻難掩長途旅行的疲勞。她們輕聲祈禱,不時向天上舉起粗糙的雙手。

在她們中間,只有一個年輕的女孩沒戴頭巾。她穿著紅裙子,套著一件斗篷般的夾克。她精心化了淡妝,戴了耳環,看上去只有二十出頭。後來,她告訴我,她來自塔什干,在一所大學裡學習哲學和宗教。她有很多老師是巴基斯坦人和印尼人,她們都戴頭巾。

“你以後會戴頭巾嗎?”我問。

“我在考慮,”她說,“我想等我對宗教有了更深的瞭解後,再做決定。”

我們走出伊本·阿巴斯的陵墓,分手告別。我注視著她的背影慢慢走下臺階,那抹紅色最終融入周圍的暮色。

(感謝公眾號“行李”為本文提供的幫助)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第544期

編輯 / 楊子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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