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4 余光中:《乡愁》当时只用了20分钟就写出来了

余光中:《乡愁》当时只用了20分钟就写出来了

本文摘选自著名翻译家金圣华旅行文学随笔《笑语千山外》。

朗诵的第一首,就是如今在神州大地上家喻户晓的《乡愁》。余先生说这首诗写于一九七○年,当时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完成了。

学生一听,不由得哄堂喧腾起来:“这样一首名诗,为什么写得这么快?”

诗人答道:“这不是在白纸上写下黑字的快慢问题,而是这种深厚的感情,已经在心中蕴藏了二十多年了。”

与诗人余光中同赴青岛讲学记

金圣华 | 文

二○○六年五月,由香港中文大学文学院主办的第三届“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在香港举行颁奖典礼,出任荣誉顾问的王蒙先生及文学奖散文组终审评判的余光中教授应邀莅临出席盛会。

会前,承蒙王蒙先生邀请,说是香港会议一完,就请余光中、白先勇及我三人前往中国海洋大学讲学,将文学飨宴由香港一直延续到青岛。王蒙是海大文学院的荣誉院长,王院长这一番盛情美意,怎可推却?于是,就在五月二十九日早晨,与王、余两位文学大师(白先勇因事未克来港,到二○○七年才有青岛之行)一起踏上了赴鲁之途。

余光中:《乡愁》当时只用了20分钟就写出来了

余光中(左六),本文作者金圣华(左五)

当时,王、余二位都下榻于沙田帝都酒店,早上十时,专车到酒店接上王蒙伉俪、余光中伉俪、王的秘书彭世团,加上我们夫妇二人,一行七人,热热闹闹前往机场。

前些日子,我因为忝为文学奖筹委会主席,为文学讲座、得奖作品展、颁奖礼、颁奖晚宴等活动忙得分身乏术,晨昏颠倒,根本没时间静下心来,好好跟远道来的朋友聚晤谈心,这下,一上了车,心情轻松,气氛融洽,大家自然而然就谈得兴高采烈起来。

跟王、余两位同行,是一种乐趣,也是一种福分,他俩一开口就幽默风趣,字字珠玑。年轻学生作文时,常喜说“美景当前,目不暇给”,跟他们两位谈话,却有“妙言不绝,耳不暇听”的感觉。

在车上,由于大家都是做翻译、学文学的,话题自然集中在语言与文学方面。我问余先生:“府上的官方语言该是四川话吧?”因为余先生虽然祖籍福建永春,但是他跟表妹范我存女士(也即余夫人)当年却是在四川开始拍拖的。直到目前,他俩私底下交谈仍然是用四川话。王蒙先生却道:“最要紧的是‘我爱你’三个字,用什么话来说。”我认为一般来说,该用法语,但是王蒙先生大可用维吾尔语。当年他自我放逐到新疆,因没机会写作,闲来无事,却把维吾尔语学得十分灵光,有一回大声朗诵,隔壁的新疆老大妈听了,还以为是播音员在广播呢!

话题忽然转到王尔德,大家认为他生不逢时,倘若生在今天,只不过另一断背山而已,何必去坐苦牢,最后贫病而死!这时,余光中先生冒出一句:“王尔德是‘同志’们的先烈!”提到先烈,王蒙先生又说:“前次去都柏林,参加了James Joyce节,当作家,千万不可生前坎坷,死后却变成文学节日。”说来,屈原也正是如此,而我们当时即将前往青岛,在当地庆祝屈原的节日——端午节呢!

飞机的旅程很短。同机者有烟台师范学院的萧德法院长、老师及该校学生,也即文学奖翻译组冠军张海燕。下机时,问张海燕拿了奖品奖金没有,小妮子说:“拿了,奖金给我妈买衣服去。”在青岛机场,烟台师范学院盛意拳拳,给我们这一行人送来许多盒有“北方第一果”之称的烟台大樱桃,使我们自觉比当年的杨贵妃还要神气得多。

一路上,经香港东路,来到中国海洋大学的专家楼,校方的接待,细心又周到,连停居之所也序齿安排,依年龄之别,余光中住二楼,王蒙住三楼,我住四楼。早餐设在一楼,由厨子专门负责。王院长说,有什么事,上面跺跺脚,下面捅楼顶可也,不必借助电话了。

余光中先生与我分别安排在五月三十日及三十一日演讲。余先生的讲座以“诗与音乐”为题,当天下午,演讲厅挤得水泄不通,厅里厅外,人山人海,还有不少学生席地而坐,情况之热烈,不亲眼目睹,难以想象。

余光中教授首先提到海洋大学乃山东大学旧址,当年人文鼎盛,闻一多、梁实秋等都曾在此就学,而梁实秋后来成为他的老师,因此,在某一意义上,他认为与当时在座的海大学生可称为“先后同学”。这一番话,赢得了如雷掌声,听众席上的年轻人,对诗人除了仰慕之情之外,更增添了与有荣焉的喜悦。

余先生的演讲,共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论述,第二部分是诗歌朗诵。在第一部分中,他首先提到诗与画、乐之间的三角关系,再以中国传统的诗与音乐、西洋传统的诗与音乐为例,抽丝剥茧,娓娓道来。他引述了苏东坡、陶潜、王维、柳宗元、李后主、白居易、李白、姜夔、周邦彦等诗人的作品,也提到楚霸王的“力拔山兮气盖世”以及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接着又侃侃而谈阿波罗、缪斯、莎士比亚、彭斯,并涉及作曲、乐理、爵士乐、交响乐等等。余先生先后概述以乐入诗、以诗状乐、以乐理入诗,以及诗本身之音乐性等各项要点,在一个多小时里,穿梭今古,遨游中外,引经据典,挥洒自如,其学识的渊博,才华的卓越,使满座听众,听得如痴如醉,心悦诚服。

接着,余光中进入他那讲座的第二部分——诗歌朗诵。事前,我还在想,好听的应在第一部分,诗歌朗诵么,这种聚会我也参加得多,往往流于朗诵者自得其乐,聆听者反应冷淡的场面,谁知余光中先生这场演讲的高潮,直到这里,才真正开始呢!

朗诵的第一首,就是如今在神州大地上家喻户晓的《乡愁》。余先生说这首诗写于一九七○年,当时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完成了。学生一听,不由得哄堂喧腾起来:“这样一首名诗,为什么写得这么快?”诗人答道:“这不是在白纸上写下黑字的快慢问题,而是这种深厚的感情,已经在心中蕴藏了二十多年了。”

《乡愁》这首诗一开始念,盈室听众都跟着诵读起来,声音一波又一波,像层层叠叠的海浪,滔滔不绝,拍岸而来,带点淡淡的哀愁,而不凄厉悲壮,正如诗人所要求一般。接着余先生又朗诵了《寻李白》、《戏李白》、《请莫在上风的地方吸烟》、《与海为邻》、《等你在雨中》、《甘地纺纱》、《向日葵》、“Ozymandias”、“Spring, the Sweet Spring”、《民歌》等十几首诗。每朗诵一首,听众都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吟唱,这时候的青岛海大,真正变成了音乐与诗歌的海洋,时而浪涛汹涌,时而碧波轻漾,而这千人同诵的朗读之声,忽而高亢激昂,忽而轻盈低回。那一片波澜壮阔、诗情澎湃的景象,我至今仍不时萦绕心中,难以忘怀。

翌日五月三十一日,正好是端午节,下午到我以“赞词的撰写与翻译——兼谈译文体对现代中文的影响”为题,举行讲座。在讲稿中,我特别提到余光中教授获颁香港中文大学荣誉文学博士学位时,由我撰写赞词,其中有一段提到他的乡愁:“这种感时忧国的情思……成为日后创作生涯中反复吟诵的主题,怀乡组曲的旋律。余光中多年后赢得‘乡愁诗人’之称誉,其实早岁在乘棹赴台的旅途,海天漠漠,烟波浩浩之中已种下了伏因。”接着又说:“多少年来,文坛巨匠以卓荦不凡的大才,淋漓饱酣的健笔,将密密情思,绵绵心意,缝在千叠百褶的波浪里,经惠风吹送,荡漾到‘两岸三地’,甚至大洋彼岸凡有华裔聚居之处。”观乎前一天余先生在诗歌朗诵会上受到千人颂扬的盛况,此言确为真实的写照。

余光中:《乡愁》当时只用了20分钟就写出来了

余光中散文随笔集《古堡与黑塔》

六月一日,天气清凉,早餐后与王蒙伉俪、余光中伉俪同游崂山。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兴致极高,大家自封为“耄耋旅行团”,当天适值国际儿童节,故一众超龄顽童更玩得不亦乐乎。到崂山后,先游太清宫,只见四百多年的山茶,一千余龄的银杏,皆生机盎然,风华正茂,不由得更逸兴遄飞,步履轻快。出得宫门,忽见一众小贩在叫卖口哨。口哨色黄,管小,长约三四寸,吹之如鸟鸣,声音清脆悦耳。我正在想买未买、犹豫不决之际,余诗人已一马当先,买下鸟笛三支,分发给王蒙与我各一枚,他自己率先“吱吱喳喳”吹将起来。于是,我们三人迅速组成合奏团,在山边林下,各据一方,手持鸟笛,竞相比试,此起彼落,好不热闹,同行者见三人返老还童,乐不可支,皆抚掌大笑起来。


其实,描述鸟鸣之声,在中外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但是百禽啭鸣,千变万化,真正要仔细形容,也颇不简单。就在早一天,余先生在朗诵诗歌时,曾经选了一首由莎士比亚同代的才子Thomas Nashe(托马斯•纳什)所撰的“Spring, the Sweet Spring”,其中就描述了四种鸟鸣,“Cuckoo,jugjug, puwe, towittawoo”,分别为布谷鸟、夜莺、田鸟、猫头鹰的叫声,诗人说周作人的一篇小品文《鸟声》,也曾提到这首诗。大凡鸟鸣,一般都用拟声词来形容,而中文里真正可用的鸟鸣拟声词,也并不太多,正如翻译家冯亦代与名演员黄宗英在黄昏之恋互通款曲时,常常提到鸟鸣之声,他俩更希望共谐连理之日,在爱巢“七重天”里“听鸟鸣,听雀噪,听鸽叫,并把这些鸟鸣用文字给记录下来”见冯亦代黄宗英情书《纯爱》,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可见这鸟鸣之声,是多么富有诗意!想不到的是,这百啭之声,于二○○五年六月一日的上午,在诗人余光中的带领下,却由三位童心未泯的学者,背倚嵯峨雄伟的崂山,面向碧波万顷的黄海,用小小的鸟笛吹奏,展现得如此高低抑扬,千回百转——嘐嘐嘎嘎,嘤嘤喔喔,啁啁噍噍,关关谷谷,喳喳唶唶,哑哑噪噪,忽如燕语呢喃,忽如黄莺出谷,时而凤求凰,时而鹧鸪飞——那种鼓翼齐鸣、声清宛亮的妙趣,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承蒙王蒙院长之邀,与余光中先生同赴海大,作青岛之游,在讲学期间,更有幸与诗人同历千人诵诗情的壮观场面,共度百啭显童心的温馨时刻,特为之记。

二○○八年重九,正值余光中先生八秩华诞,谨以此文,遥祝余先生身体健康,平安幸福,更祝他童心不泯、诗情永在。

二○○八年一月二日

余光中:《乡愁》当时只用了20分钟就写出来了

著名翻译家金圣华作品《笑语千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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