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3 徐復觀:中國知識分子有“三賤”


徐復觀:中國知識分子有“三賤”

士有三賤

東漢末年,宦豎擅權,主昏政亂,天下洶洶,而釜底遊魂的權貴,荒淫貪暴,並無悔禍之心。仲長統針對這種情形,著了《昌言》十二卷,在儒家精神中,注入若干法家的因素,議論明切而具體,可以說是救時良藥。

《昌言》早經亡失大半,但其斷簡零縑,今日讀來,猶足發人深省。這裡只提出他所說的“士有三賤”,讓大家來看沒落時代的所謂知識分子的嘴臉,是古今一致的。他說:

天下之士有三可賤。慕名而不知實,一可賤。不敢正是非於富貴,二可賤。向盛背衰,三可賤。

賤是卑賤,即是沒有人格。一個時代的完全沒落,其根本原因便來自知識分子的卑賤。仲長統在這裡,舉出了三種卑賤的具體徵表。

慕名而不知實

人沒有不慕名的。但在衰亂時代,政府、社會,對人、對學問,常常失掉了衡斷的能力及大公無私的精神,於是欺世盜名之徒,得以大行其道。在這種情形之下,便需一番循名責實的工夫,揭穿許多欺盜的技倆,使社會少受一點毒害。但循名責實,首先應對某種實有若干瞭解。

例如某人值不值得稱為文學家,便須對文學有若干瞭解。某人值不值得稱為哲學家,便須對哲學有若干瞭解。有了這種瞭解,便應就文學家之名、哲學家之名,和相應的文學、哲學之實,作一番考校。

這在今日,“洋學”最易得名,更須就某人所標榜的那一方面的洋學,找出他的底子,看他洋得道地不道地。但這樣作,第一,要有學問上某種程度的修養;第二,要有冷靜的頭腦,不想憑藉他人之名來抬高自己的地位;第三,要勤勉耐煩的求知精神,在表示自己意見之先,作一番探討的工作。

可是落後而又趨向沒落地區的知識分子,既很少有學問上的修養,又懶惰成性,對任何問題,不肯費一分氣力,尤其是學問上的問題。但又不甘落寞,總是想抓住他人名譽來出自己的風頭,於是自然慕名而不知實了。

社會許多自命為摩登之士,十之八九,都像鄉下老太婆朝杭州城隍山的城隍廟一樣,見了貓神、狗神、鼠神、蛇神,一律燒香下跪。假定有人說這是不值得的,她可能為了她的信心、面子,而向你拼命。這種老太婆,由貓神、鼠神跪到城隍爺面前,已經精疲力竭,香紙都光了,還希望她到西天去見佛求經嗎?

慕名而不知實,會發生三種結果:

(一)假定是一位名實相符的人,他對社會所發生的效用,是來自他的實而不是他的名。但大家只慕他的名,而不知他的實,這便只落得空熱鬧一場,實際上一無所得。

(二)若是遇著一位名實不符的人,更會因為大家的瞎捧瞎抬而使他神魂飛越,肆無忌憚,便只好愈來愈出醜了。有人把《論語》上的“執御乎”解釋成“騎馬嗎”,也推陳出新地大談其孔子,叫人看了笑都笑不出來,即是一例。

(三)在此種風氣之下,一方面有實而無名的人會受到抑壓,另一方面,便會有許多人,不惜違反“實”以在“一鬨之市”裡去求名。

不敢正是非於富貴

知識分子的卑賤,主要是來自他的沒有人格,便一面懼權畏勢,即不敢“正是非於富貴”,一面趨炎附勢,而“向盛背衰”。顛倒大是大非的都出自富貴之家。不敢正是非於富貴,則極其量也不過是用打蒼蠅的方法去掩護老虎。

向盛背衰

人的盛衰,並不一定代表人的價值;國的盛衰,並不一定代表國家的文化價值;古希臘早亡了,難道就可證明希臘文化無價值。“振衰起弊”,才是知識分子的責任,這正是孔子所說的“人能弘道”。向盛背衰的人,只是由於無智、無力、無品的趨赴,以求個人的“沾光”、“揩油”,決不會吸盛者之所長,以救自己之所短。

士有三狗

或者有人要問,就最近的一些大貪汙案裡的知識分子來說,是否也可以用“士有三賤”來加以解釋呢?

我的看法,最近的一些大貪汙案,是東漢末年尚未曾出現,因而也未曾為仲長統所能想到,所以不能用他的士有三賤來加以解釋。假定套用仲長統的口氣,則這批人,應該包括在“士有三狗”之內。

這批人後面都有強有力的主人,他們之所以敢明火執仗,乃是“狗恃人勢”,一狗也。這批人有的是以主人的“狗頭軍師”自居,在狗頭軍師掩護之下所幹的勾當,二狗也。我們鄉下把不要臉的人稱為“人頭狗臉”,而他們正是人頭狗臉,三狗也。由三賤到三狗,這是歷史的大發展。

一九六六年九月三日《新聞天地》

選摘自《論智識分子》徐復觀 著,九州出版社出版

徐復觀:中國知識分子有“三賤”

內容簡介

本書是徐復觀先生散見於各處的關於智識分子論文的結集,內容涉及智識分子的歷史性格、立言處世、社會責任、學人之間的交往,以及不同歷史時期,對歷史發展起到重大推動作用的知識分子的人格魅力等諸多方面。

此書對於把握中國智識分子的性格及歷史、命運問題,對於從傳統深處發掘儒家精神的內在生命力,把中國固有的人文精神傳承並光大,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