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8 “問題少年”眼中的成都“嘉年華”:有學員3天被要求做2萬個下蹲,老生以折磨新生為樂

“問題少年”眼中的成都“嘉年華”:有學員3天被要求做2萬個下蹲,老生以折磨新生為樂

老生毆打新生是被默許的,如果不這樣做,老生就會受到教官的懲罰。“折磨新生不會覺得愧疚,是一種快樂。”

“問題少年”眼中的成都“嘉年華”:有學員3天被要求做2萬個下蹲,老生以折磨新生為樂

綿陽男孩江冉曾兩次被送入成都“嘉年華”。新京報記者 王昱倩 攝

文|新京報記者 王昱倩 實習生孫朝

本文約5694字,閱讀全文約需11分鐘

容煒決定舉報成都“嘉年華”。

2019年7月24日,容煒和母親王凝到郫都區掃黑辦做筆錄,第一次談及了在“嘉年華”的過往。除了容煒之外,近年來,許多父母眼中的“問題少年”都被送進這家問題少年矯正機構。

但實際上,這家機構並沒有從事學生訓練、食堂、留宿的資質。它的經營範圍是休閒、健身服務、心理諮詢(不含治療及醫學諮詢)、銷售健身器材。

在這裡,以學生管學生,以問題少年治問題少年,形成了一個全封閉式的、層層欺壓的管理空間,“問題少年”非但沒有被拯救,反而被推向深淵。

11月25日,成都市郫都區教育局通報,成都“嘉年華”存在違規辦學行為,此前已被責令停止一切教學活動,將學員全部清退。12月2日,成都市郫都區委宣傳部回覆新京報記者,目前正在積極調查此案,近期將會再次對外通報調查情況。12月7日下午,成都市公安局郫都分局回應稱,已成立工作組在全國範圍內尋找“嘉年華”事件受害者,希望更多受害者主動站出來配合取證。

專家表示,此類機構一定要法治化、規範化,這些機構的准入及硬件師資等應當嚴格審查,否則極易出現管教方面的嚴重後果,非常危險。


實探成都“嘉年華”校區 前學員講述“教學手段”:雙手被捆3天不讓睡覺。新京報“我們視頻”出品(ID:wevideo)

被送去改造的“問題少年”

容煒想逃跑。

幾個小時前,母親王凝以買電腦的名義,將“問題少年”容煒帶到成都。載著容煒的麵包車,離開成都東站,沿著高速向西北方向疾馳。車子通過一扇紅色的鐵皮大門,停在成都“嘉年華”青少年心理輔導中心(以下簡稱成都“嘉年華”)的院落。

容煒在這裡呆了五個月。返家後,他經常心口痛,精力無法集中,整天昏昏欲睡,沒有食慾。王凝先後送他到重慶西南醫院、成都華西醫院檢查,最後確診為雙相情感障礙,躁狂、抑鬱反覆發作、交替。

王凝想知道兒子遭遇了什麼。但容煒總是閉口不談。2019年6月,容煒與父母發生爭吵,他連夜離家,沒有參加第二天的高考。

他來到了郫都區公安局報案,又向教育局、市場監管局等部門舉報。他稱,在成都“嘉年華”中,他遭受了體罰和虐待。只有抗爭,他才能重新找回生活的希望。

2019年8月13日,郫都區市場監管局答覆容煒稱,經調查,成都嘉年華健身服務有限公司,經營範圍是休閒、健身服務、心理諮詢(不含治療及醫學諮詢)、銷售健身器材。該公司從事心理諮詢、學生食堂、學生留宿、體能訓練等經營活動,屬於擅自改變經營範圍,已經依法下達責令改正通知書。

但在成都“嘉年華”的宣傳中,它是一家問題少年矯正機構。

王凝向新京報記者回憶,她在百度中搜索關鍵詞“網癮”時,看到了成都“嘉年華”的介紹。官網提到,青春期厭學逃學、網癮早戀、叛逆對抗、離家出走等行為,在這裡都可以進行矯正。

在母親王凝眼裡,14歲的容煒是個十足的“叛逆者”。作為中學教師,王凝期望兒子能像她一樣好好讀書,將來上個好大學,但容煒總覺得讀書沒用,沒日沒夜上網。

2014年9月,讀初二的容煒不去上學了,躲在家裡玩了幾天遊戲。父親要揍他,他從廚房拿起菜刀揮舞、自衛。

兒子動刀的舉動,讓王凝怕極了。從那以後,她把家裡的剪子、刀具等所有銳利的東西,都藏了起來。

父母覺得兒子叛逆,容煒卻認為,父母控制慾太強。父親酒後常常砸他的房門,隨意進入他的房間,他的書包、日記也常常被父母翻閱,他還被要求服用安神藥物,喝“聽話符”熬成的水,以緩解怒火或暴力傾向。

這讓容煒覺得討厭又可笑,雙方因此常常發生爭吵。

王凝實地考察後看到,成都“嘉年華”的院內有一排平房,學生們統一穿迷彩服,喝井水、飯菜沒有油水,二三十人住一間宿舍、睡鐵架床。簡陋的環境,讓她猶豫不決。校長潘曉陽見狀,開導她說,孩子來這不是享福,三個月後,將交還她一個完全不同的兒子。王凝相信了。她當即交三個月的學費,一共18000元。

綿陽男孩江冉,也是父母眼中的叛逆少年。江冉酷愛單車,曾經沿川藏線一路騎行到尼泊爾。他還喜歡二次元、攝影和架子鼓。父親江虔認為,這些都不是正經事。他覺得兒子過慣了舒服的生活,應該吃點苦。

岱歌因戀情遭到父母反對便離家出走。

18歲男孩葉楓,沉迷網絡。高中留級兩年後,他不打算上學了,於是辦好了身份證,準備外出打工。

在與父母的爭執下,最終,他們和容煒一樣,被送進了成都“嘉年華”。

“問題少年”眼中的成都“嘉年華”:有學員3天被要求做2萬個下蹲,老生以折磨新生為樂

11月29日下午,新京報記者探訪成都“嘉年華”,鐵門緊閉,牆上的標語已經摘掉。新京報記者 王昱倩 攝

折磨與反抗

成都“嘉年華”是一個絕對封閉且等級森嚴的地方。層級結構從下往上是:新生、老生、骨幹、教導員、心理老師、校長。

每天早晨5點半,學員需要繞180米的操場跑步,早上40圈,晚上20圈。如果沒有完成,將會受到嚴厲懲罰。

最普遍的懲戒措施是“加體能”——蛙跳、下蹲、高抬腿、展腹跳、俯臥撐各50個,250個為一組。一旦犯錯,就要加兩組。

因為不服管教,三天時間裡,學員岱歌被罰做六萬八千個體能,其中包括兩萬個下蹲。有一次做到凌晨三點,她吃力地爬到上鋪睡覺,突然兩腿一麻,差點仰面摔到地上。

新生要絕對服從老生。上廁所、夾菜、喝水都要報告。任何一個老生,都可以給新生“加體能”,一個老生對新京報記者說,“我就是被折磨過來的,所以我喜歡折磨別人。”

老生小進告訴新京報記者,“學員岱歌剛來時情緒特別大,她一哭,就給她加體能。我當時想,讓她吃點苦,她就會珍惜以後在外面的生活。懲罰她,是想幫助她早點出去。”

“問題少年”眼中的成都“嘉年華”:有學員3天被要求做2萬個下蹲,老生以折磨新生為樂

嘉年華的學員上心理輔導課。圖片源於網絡

待了一年六個月的秦蕭,是這裡的“骨幹”。他向新京報記者回憶,老生毆打新生是被默許的,如果不這樣做,老生就會受到教官的懲罰。“折磨新生不會覺得愧疚,是一種快樂。”

24小時駐守營內的教官,位於權力的上游,討好他們,是大家心知肚明的生存法則。在這裡,所有人都爭著給教官擠牙膏、洗衣服內褲、倒洗腳水、按摩。

上述說法,“嘉年華”的一名教官均予以否認。他對新京報記者稱,這裡不存在虐待學生。“我們每週開會,都強調不能對學生動手。”

離開“嘉年華”,需要表現良好,得到心理老師的認可。一名學員對新京報記者說,他常常在心理老師面前假裝悔過,但發現沒有用。

三個月後,教官通常會告訴家長,孩子還沒改造好,讓家長續費。

被續費是所有人的噩夢。容煒曾給母親寫信,陳述被毆打的遭遇,沒有等來回信。這些信都被教官扣押了。王凝也跑去看過兒子,但被拒之門外,理由是,一旦見家長,改造的過程就前功盡棄。

由於一直反抗,容煒始終沒有通過投票,晉升老生,但三個月後,他被允許協助老生管理新生。容煒說,有次他的新生弄碎了樹脂眼鏡片,吞了下去。容煒趕緊往他的嘴裡灌醋,硬逼他吐出了碎片。

秦蕭見過一名新生,通過絕食、吞石頭、吞筷子來反抗。他和其他老生摁住他,往他嘴裡灌清油,看著他痛苦地哇哇直叫。在這裡,反抗越多,遭到的毆打越多,秦蕭總看見,這名新生背上青一塊紫一塊。

“嘉年華”曾發生過一次“暴動”,老生帶頭,新生參與,計劃制服教官後逃跑。當時一名參與“暴動”的新生說,被告密後,計劃失敗。學員們與教官發生了肢體衝突,一名教官的鼻樑骨被打斷。趁著混亂,一名個子高大的新生翻牆跑了。

幾名沒跑成的“主犯”,被人用木棒在屁股上抽打了三十下。

學員們將這裡的人分為四個大隊:“傷殘隊”、“託兒所”、“緝毒大隊”以及“瘋人院”,分別代表身體不好的人、青少年、吸毒者和患有精神疾病的人。”

18歲的何雲因吸毒,被父母送進“嘉年華”。何雲對新京報記者說,教官告訴他的家長,在這裡能把毒癮戒掉。但實際上,這裡並沒有解除毒癮的單獨措施。

梅毒患者卿臣被父母送來戒網癮。他對新京報記者說,他隨時可能腳腫,不能出汗,但仍遭受了體罰。有一次他把聯繫方式告訴出營的朋友,被罰站到凌晨3點。

一名前教官說,孩子們離開後都無法釋懷,“因為在裡面,他們沒有得到什麼心理輔導。他們假意順從,大家都心照不宣。”

後遺症

容煒沒有得到“拯救”。走出“嘉年華”後,他與父母的關係絲毫沒有緩和。在他看來,母親是“加害者”,他不再信任她。

回家後,母子的關係更加緊張。一次發生衝突, 王凝將兒子綁在了床上。她認為,兒子沒改造好。四個月後,她再次將容煒送入“嘉年華”。

2017年,容煒被醫院診斷為雙相情感障礙。這是精神類疾病的一種,特徵是躁狂或抑鬱反覆發作、交替。這兩年,他不停服藥,藥單累計了二十多張,但病情不見好轉。

在夢裡,容煒也無法自由。他常常夢到,被幾個人摁住,撲面而來的壓抑感讓他窒息,他無法掙扎、表達,驚醒後一身冷汗。

離開“嘉年華”之後,江冉也時常做噩夢。有一次從噩夢中驚醒,他看見床前站著“嘉年華”的教官,一拳打過去,教官滿嘴是血。當日,江冉第二次被押送到“嘉年華”。出營後,他又被父母送到成都四院精神科治療。一個月後,他逃出醫院,徒步一夜,從成都回到綿陽。

他的父親江虔對新京報記者說,這樣的結果,與他們的初衷是不符的。江冉問他,你對我有歉意嗎?江虔頓了頓,答道,“哪怕是壞的經歷,對你的整個成長,也不一定是壞事。”他沒有向兒子道歉。

岱歌出營後,與父母的關係徹底惡化了。她獨自去了西安,找到一份做直播的工作,和女朋友租房子住。如今,她每次下蹲時膝蓋還會隱隱作痛,被罰做了太多體能,她被診斷為永久性半月板損傷。

出營後,葉楓成天將自己鎖在房間睡覺。母親失望地瘋狂砸門,他就隨身帶把刀,防止教官再來綁人。

一名女孩告訴新京報記者稱,從“嘉年華”出來後,她在父母面前既小心,又卑微。以前常去酒吧的她,現在不敢離開家門一步。一天早上,父親責罵她起床不喝水,她吵了幾句,父親威脅要把她再次送回去。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向父親認錯。

從“維爾彬”到“嘉年華”

“嘉年華”被曝光後,引起社會各界重視,負責人“潘曉陽”隨即引發

關注

“嘉年華”的官網顯示,上世紀80年代末大學畢業後,潘曉陽即任職國家級重點中學的德育專幹,專業從事“雙差生”的轉化工作,後從事心理學知識的學習和青少年心理研究,具有豐富的第一線培養拓展提升青少年素質及行為訓練的經驗。

但新京報記者從當地的郫都一中瞭解到,“潘曉陽”的真實姓名是潘昌全,他的真實身份是該校教師,化名是為了隱瞞在外經商行為。目前,他已經被停職,郫都一中拒絕透露更多信息。

新京報記者瞭解到,“嘉年華”的前身,是成都市維爾彬青少年教育諮詢中心。

“維爾彬”也有一段不堪的往事。據媒體2009年2月27日報道,曾有三名“問題少年”在“維爾彬”接受訓練,因不堪忍受“虐待”出逃。出逃學生稱,這裡只有服從,沒有尊嚴,還發生了餓飯、打罵、性侵犯等。

報道刊發當日,郫縣教育、工商、公安部門對“維爾彬”開展調查。一名教官稱,“維爾彬”此後開始內部整頓,跑步從一百圈減到二十圈,吃飯時間從八分鐘延長到十五分鐘。此外,他們還拆除了圍牆上的鐵絲防盜刺。

一名自稱“維爾彬”的學員告訴新京報記者,當時,“進去的人都想把基地炸了”。有一次,他和幾個“營員”從廚房偷出菜刀,往大門口衝,與教官們僵持良久,試圖讓他們放自己走,最終未能逃脫。

“維爾彬”被曝光後,潘昌全主動註銷了該公司,隨即註冊了“嘉年華”,繼續招收學員。

“問題少年”眼中的成都“嘉年華”:有學員3天被要求做2萬個下蹲,老生以折磨新生為樂

嘉年華的官網,目前網站已經無法打開。圖片源於網絡

“嘉年華”的官網介紹,該機構是“教育部等十二部委推薦的青少年心理輔導中心”。但實際上,“嘉年華”只是被收錄進一個名為“中國校園健康網”的網站,這個網站號稱是十二部委聯合主辦。之後,“嘉年華”便聲稱他們“被教育部等十二部委認可推薦”。

“嘉年華”引發輿論關注後,2019年11月25日,成都市郫都區教育局的通報稱,2019年7月15日,區教育局聯合區市場監管局、區公安分局、新民場街道調查處理。目前,經有關部門多次現場核查,學員已清退完畢。

警方接受媒體採訪時曾稱,從“維爾彬”到“嘉年華”,在沒有辦學資質的情況下,潘昌全之所以能堅持十餘年,與他善於換馬甲,化名經商等因素有關。

“問題少年”眼中的成都“嘉年華”:有學員3天被要求做2萬個下蹲,老生以折磨新生為樂

嘉年華“校長”曾接受媒體採訪。圖片源於網絡

新京報從一名學員處獲取的受案回執顯示,2019年11月30日,成都市公安局郫都分局新民派出所已經受理了“嘉年華”存在“非法拘禁、體罰營員”的報案。郫都區委宣傳部回覆新京報記者稱,目前正在積極調查此案,近期將會再次對外通報調查情況。

12月7日下午,成都市公安局郫都分局刑警大隊回應新京報記者稱,目前,警方已經成立了工作組,正在全國範圍內尋找成都“嘉年華”事件的受害者。由於此案重大且時間跨度長,需要進行深度的詳細取證。

警方提到,回訪工作也遇到一些困難,很多家長出於隱私考慮,拒絕了警方的取證要求。目前已在反覆地與他們做溝通工作。警方希望,能有更多的知情者和受害者主動站出來,配合警方取證工作。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青少年犯罪與少年司法研究中心主任皮藝軍告訴新京報記者,目前,沒有社會機構有足夠的資源容納問題少年、網癮少年。這些孩子在學校裡很難管教,因此家長寧願送他們到有風險的機構。但此類機構一定要法治化、規範化,這些機構的准入及硬件師資等應當嚴格審查,否則極易出現管教方面的嚴重後果,非常危險。

(文中學員均為化名)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