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2 「專訪」馮遠征:製造一個話題跟說假話似的,點擊量沒有用

在採訪中,馮遠征聊起一個細節。當年拍《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時,有一個他從門背後探出頭的鏡頭。攝影師看了這段戲,就對他說:“你真該去拍懸疑驚悚片,這個鏡頭把我都嚇住了。”如今馮遠征終於“圓夢”,在《你是兇手》裡飾演了一個罪人、一個受害者,同時也是一個老人、一個強者。

他所飾演的角色叫李愛軍,是整部片子的關鍵人物。雖然真正出場的戲份不多,有時是畫面外的一段聲音,有時是一個打傘的背影,有時又是監控下模糊的畫面,但卻是串聯全片的“夢魘”。在馮遠征的演繹下,李愛軍的身份變得模糊。他在不同的身份之間穿梭,擾亂觀眾的情緒和懷疑,讓整部片子的氣氛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专访」冯远征:制造一个话题跟说假话似的,点击量没有用

特別是在影片後半部分,馮遠征與宋佳、王千源在懸崖峭壁邊對峙,三人的事件重演將整部影片的情緒推向了高潮。宋佳搖搖欲墜,王千源在石壁上翻滾,精疲力竭的馮遠征伸出手臂,每個人的神情動作都看點十足。最終為大家呈現出了非常極致、過癮的追兇謎題。

馮遠征是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演員,也是格羅托夫斯基表演學派的傳承人。在主流的表演領域裡,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布萊希特體系和梅蘭芳體系是更受大家關注和討論的方向。但實際上,古今中外關於演劇技巧和流派的實踐與理論浩如煙海,用馮遠征的話說,這些方法就像“做瓷器”,“有的用模子,有的純手工,不管用什麼方法,最後做出來的都是瓷器。”

與體驗派、方法派不同的是,格羅托夫斯基大量使用身體技術來激發演員的潛能,以求讓演員依靠本能來表演。在德國學習期間,馮遠征跟隨“媽媽”梅爾辛練習,在西柏林高等藝術學院修習燈光、舞臺美術、服裝設計、形體,並在梅爾辛家中建造了一間地下劇場。後來他把當時學到的理念和技術帶回中國,遇到了《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遇到了可遇不可求的代表角色“安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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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馮遠征留學回國的第30年,30年間有很多巧合和遺憾。2015年,馮遠征丟失了“媽媽”梅爾辛的消息,她的電話變成空號。等到他趕到德國探望“媽媽”,原住址已經被出租,親手建造的小劇場成了雜物間。

回憶這段經歷,馮遠征的眼睛裡慢慢起了水霧。他談起梅爾辛的兒子帶他去的那家意大利餐廳,剛好就是1989年初到柏林時,梅爾辛媽媽帶他去的那家。在那間命運般的餐廳,他知道了他們共同的母親梅爾辛是如何去世的。去世當天,梅爾辛身邊沒有親人、朋友,她的兒子在離家600公里外的地方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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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文娛對話馮遠征

界面文娛:2015年後,您的影視作品數量相對減少了。大家也知道您對劇本的選擇比較謹慎,那麼《你是兇手》吸引您的地方在哪裡?

馮遠征:首先這個戲的樣式我很感興趣,我一直想演這種戲。拍《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那會兒,我們那攝影有一天拍戲,就是拍我去找梅婷,開門我就看著她那場。那個門是別人給拉開的,一拍完那個門,我們攝影突然就閉上了眼睛。他跟我說,馮遠征你應該演驚悚片。我說是嗎?有那麼驚悚嗎?他說開門那一瞬間,他都想關機了。不過後來一直沒有遇到特別有意思的,我看了這個劇本我就覺得很有意思,很想嘗試。

然後這個戲的導演王昱原先是婁燁的攝影,我們也合作過一次《紫蝴蝶》,所以我們的關係非常好,而且互相比較欣賞。當他拿著劇本找到我的時候,他就說希望我能幫他,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導戲。我說我要看劇本。然後他說好,你看好劇本以後,要是願意那咱們合作。如果你覺得劇本不好,那就算了。當我看完以後,我就說可以。然後我問演員是誰?他說王千源和小宋佳。那我一看這兩個演員,我就覺得肯定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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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文娛:王千源和宋佳都是業界比較認可的實力派演員。和這兩位合作,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

馮遠征:千源之前不認識他,就是知道他,沒有合作過。但是我一直感覺他是一個非常有爆發力的演員,而且很玩命,他對戲是很在乎的,所以我覺得跟他合作一定會擦出火花。那麼在合作的過程中,他真的是挺玩命的,包括他自己設計了雨中摔倒的動作。我們在山上拍戲的時候,他也吊威亞,我也吊威亞。他有點恐高,但他都不在乎。還有就是我們那個山坡是風化的,沒有植被,上頭是一層像沙子一樣的東西。乍一看你覺得是石頭,但有人在上面走的時候,就會把浮面的沙子踩下來,其實是很滑的。

而且它像砂紙一樣,我有一個全景跪在石頭上的鏡頭,跪下那一瞬間特別疼,全是小沙粒硌得慌。王千源有一個拉威亞跑然後滾的鏡頭,他滾完了以後衣服全磨破了,這個確實是挺敬業的。

那小宋佳就不用提了,她出道19歲第一個戲就跟我在一起拍。這個丫頭特別有意思,我是通過她知道誰是周杰倫,通過她聽到了《雙截棍》。當時我說這是什麼歌,什麼都聽不懂,後來沒想到是個才子做的。所以很後悔當時說那話,開玩笑。

宋佳等於是我看著長起來的,她從一個有點二二的小女孩一直成長到今天。我很喜歡她的表演,我覺得她也是一個拿戲當命的演員。再一個我覺得她表演很精緻,就是她的細膩程度,你能夠通過每一個鏡頭、每一個眼神、每個微表情感受到她是一個很專注的演員,她對戲,對角色的把握很棒。

界面文娛:說到靠近結尾懸崖那場戲,三人對峙是很有張力,很刺激的。您拍的時候是不是也感覺到很有爆發力?

馮遠征

:對,我覺得爆發力不是說嚷嚷就可以,更多是含在裡頭的那些東西,可能張力更大一些。而且那場戲拍的時候三個演員都在現場,拍宋佳的時候我們倆在下頭給她搭戲。拍我,他們倆給我搭戲,拍王千源我們倆給他搭戲。在那種情況下,誰都不願意走,而且誰都不願意說,反正沒我事,我到旁邊休息,別人給搭戲就完了。大家都覺得應該尊重對方,覺得你一定要在那兒給他搭戲,才能夠把這場戲拍好。所以我覺得這個戲雖然是一個類型片,但是由於有這樣的演員湊在一起,可能某些場戲更像文藝片,創作氛圍特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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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文娛:您因為“安嘉和”反覆被提起,其實王千源也給觀眾留下了“悍匪”的印象。你覺得演員在自己的生涯裡面遇到這麼一個老是被觀眾記住的角色,算是一件幸運,還是不幸的事情?

馮遠征:當然是幸運的事情了。如果說你演完了以後,誰都記不住,那多不幸,對吧。我覺得是很幸運的事,不管是好角色,還是大家認為的反派角色,角色沒有好和壞,就是你喜歡和不喜歡。當然劇本有好劇本和爛劇本之分,但是我覺得真正你能夠看上眼的角色,你既然演它了,就應該愛它。所以我跟王千源,包括小宋佳,肯定都是愛角色的那種演員。儘管可能人家一直在唾棄,或者拿你這個說事,但我覺得其實是幸福的。到昨天我過生日,有人祝我生日快樂,他還是說“我祝你生日快樂,但是我還是害怕你”。雖然有點尷尬,但我覺得很幸福。大家通過一個角色認識你,記住你了,儘管很多90後說“安嘉和”是他童年的陰影,但我還是覺得夏天熱的時候想想,能涼快一些(笑)。

界面文娛:因為您這個角色已經過去很久了,但是前兩年突然在社交網絡上又爆火起來,您怎麼看待這件事?

馮遠征:這是因為90後長起來了,他們想再看看陰影是啥樣(笑)。這兩年確實好多90後在回看《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然後在網上討論這個戲。再加上我覺得可能跟中國的法律逐漸健全有一定關係,每一次遇到類似的事情,或者法律的誕生,包括很多公安部門遇到家暴的事情,也喜歡拿安嘉和的表情包或者照片貼上去。我覺得是這種類型的劇太少,他們可能找不到相應的標籤,那就還拿這個。

這部戲不僅僅是給90後造成陰影,其實可能還給社會造成了影響,讓很多在婚姻中的人覺醒。之前他不一定認為那是暴力,也許就是家庭瑣事、吵吵架。但是通過這部戲,可能更多的人意識到自己是在忍受家庭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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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文娛:您現在也活躍在人藝的舞臺上,是怎麼分配自己在影視劇和舞臺上的時間的?

馮遠征:我過去是一半一半,因為每年我們劇院會提前安排一年的劇目。那我會根據這個安排,告訴我的經紀人,明年哪個時間段不演話劇,他會給我安排接戲的事情。這兩年稍微麻煩一點,特別是今年,今年基本全耗在劇院了。因為開年的時候,先參加北京兩會。然後春節演《全家福》,演完《全家福》參加全國兩會,然後全國兩會完了以後演《茶館》。《茶館》演完了以後,好像沒待幾天就開始建組了,就是《杜甫》。《杜甫》排練排了兩個多月,然後又演了15場,在最後兩場的時候,我們開始排《玩家》。《杜甫》演完了以後《玩家》演出,《玩家》還沒演完,我們《譁變》又排練。《譁變》排練完了以後演出,演出完了以後緊接著就開始做招生工作。然後前一段時間,我們又到俄羅斯去演《司馬遷》。《司馬遷》演完回來,我又在招生的過程中,現在還在招生。

界面文娛:之前您人藝的同事濮存昕說,現在已經沒有影視劇找他了,您這邊的情況怎麼樣?

馮遠征:他也有,他就不願意演(笑)。其實沒有那麼悲哀,只是說他現在把工作重心放到了話劇,然後還有朗誦,包括他做了一個《濮哥讀美文》這種視聽的欄目。廣告他也做,其實我覺得他只是那麼一說,結果就把這個事情放大,變成了他是一個很悲哀的人。他沒有,他很愉快每天,他高興著呢

還有一個說實話,就是我自己的感受,他演話劇的時間長了,就不願意出去拍影視了。你去探班一兩天都凍成那樣了,他演話劇多好。其實沒有那麼悲哀,只是可能記者一瞬間動了一些側隱之心,覺得好悲哀,沒有,他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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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文娛:說到招生工作,您覺得來參加評選的這一批新生代演員有什麼特點嗎?

馮遠征:沒有新生代,我們招的是從22歲到45歲的演員,是一個演員培訓班。因為我們現在的劇場有兩個,馬上有四個劇場,後頭又蓋了一個大的建築,裡頭有兩個劇場。所以2021年以後,我們有四個劇場。這樣的話我們現有的演員,已經不夠去支撐四個劇場的演出。所以我們需要迅速地補充一些演員進來。那我們為了讓一些成熟的演員將來來到人藝的舞臺,所以我們準備對一些成熟的演員進行招生,不招應屆畢業生。這一次招生其實還有外團的國家一級演員,以及一些獲獎的演員,也都來考。

那新生代演員,我覺得這兩年勢頭也是很猛的。他們有一些很好的作品,包括一些大家認為是流量的,你突然發現他也開始走演技了,開始慢慢往這方面走,我覺得這是好事。其實我覺得一個年輕人決定做這一行,首先要看你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我現在講初心,如果你想做一個明星,那你就去做流量。因為你不做流量,沒有那麼多人認識你,沒有那麼多人給你點擊,你就沒有辦法去掙到更多的錢。

還有一個你要製造話題,讓大家關注你,那是明星要乾的事情。但如果你想做演員,那你就要接一些能夠提升你演技的戲,能夠讓你不斷有新的創造的戲。同時你要想到你五年、十年以後,這個作品對你有沒有好處,這個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明星跟演員是兩個概念,新生代演員就看你想要什麼了。比如說我給大學,給藝術院校學生上課的時候,我就說,首先你想好你要做什麼,你考藝術院校是為了什麼?他說我想做明星,好,我不跟你談了,你四年畢業就可以了。但是說想做演員,好,那我可以跟你聊一聊如何做演員。

如果他的初心就是做明星,你想讓他改變這個想法,讓他做演員,得他自己明白才行。你說沒有用,你苦口婆心、語重心長都沒有用,因為他看重的是那個。就像有的時候,劇組說馮遠征老師,咱們製造一個什麼東西吧?我覺得製造一個話題跟說假話似的,點擊量沒有用。再一個,你給我做一個這個東西,全留在那兒了,往後到我80歲了,再一點擊,那就是一個噁心的膏藥。幹嗎呀,我沒必要。所以我覺得你要想清楚自己要做什麼,這是最重要的。

界面文娛

:我看您在《杜甫》裡面也起用了很多新人演員,現在人藝也到了一個承上啟下的過程?

馮遠征:對,這兩年我一直在做這件事情,就是說推年輕演員。因為濮存昕退休了,楊立新退休了,這一代都退了,最老的就是我們這一波人了。那再過三五年,我們也都退休了,我們一旦退休,突然發現就剩年輕的了,那他們得儘快接手。如果他們不接手,等我們開始得老年痴呆症的時候,再讓他們演《茶館》就來不及了。而且你本來是20多歲,奔30的一群年輕人,非常有朝氣,也非常有能力,結果你非得給人耗耗耗,給人耗到40來歲了,我們一撤,你接班吧。那人家好時間已經過去了。因為我也是從年輕過來的,我非常希望有能力的年輕演員,哪怕20多歲,你先把班接過來。雖然不一定有票房,不一定被觀眾認識,多演不就認識了嗎?我們也不就是因為多演,我們才被認識的。所以要儘快讓年輕演員有成長的空間,你給他提供成長的空間,他就能夠成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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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文娛:可能很多觀眾,特別是話劇的觀眾,對年輕的演員不那麼信任。

馮遠征:所以還有我們呢,我演《杜甫》,然後我帶著他們,可能觀眾不一定先看他,可能是衝著馮遠征,衝著一些老演員來的。但看看看,那年輕人不錯,他就記住了。我們有一個年輕演員,長得也不好看,個兒也不高,老北京。他還真不是通過演戲讓觀眾喜歡他,他通過劇本朗讀有粉絲了,他特別開心。然後每次做劇本朗讀,只要有他就有鮮花,我們很多人還挺忌妒他的(笑)。

我跟年輕人說,機會不是我們給你的,是你給你自己的。只有在舞臺上放光芒了讓我們看到,我們才會給你機會。所以我覺得你怎麼引導年輕人,這是非常重要的。同時你看到他身上有希望,你就給他機會,讓他燦爛一下。燦爛不了,那是他自己的問題。但他如果真通過這個戲燦爛了呢?人藝就有希望了。

界面文娛:您會介意現在這些年輕演員,除了舞臺上的機會,也出去尋找一些影視劇、綜藝的機會嗎?

馮遠征:我不介意,我覺得非常好。因為我們都是這麼把觀眾帶回來的。你說濮存昕、宋丹丹、楊立新、我,我們不都是出去以後,出了名然後回來的嗎?我們之前也在人藝演,只是出了名我們再回來演的話,有些人儘管不知道話劇是什麼,也會因為喜愛你來劇院看你的話劇,甚至看完以後喜歡上了話劇,成了你忠實的觀眾了。所以其實這是相輔相成的,如果說永遠不希望你的演員出名,這是錯誤的,演員也一定要出名。這個行業就是一個讓人出名的行業,然後你還壓制不讓他出名,那這是不對了。

界面文娛:您是格羅托夫斯基流派的代表,我之前看您說不相信誰演戲演三個月還從角色裡出不來。想知道您在飾演反差特別大的角色的時候,想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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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遠征:這個只是一種說法,就是說你不要管我想什麼,只要你看到的結果和狀態對就行了。格羅托夫斯基比較強調技術,還有一個就是潛能的開發。他認為每個人都能做演員,只是不知道自己潛能有多深。但一個人的潛能是很深很深的,能量是很大很大的。如果真的給你扔到一個無法生存的環境,你會發現自己能夠生存下去,能夠想到各種各樣的辦法。

如果按照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方法,得先鋪墊、先想。從一想到二,想到三、想到十,可能這個戲才能演。但是格羅托夫斯基是用更簡單的生理刺激的方法,讓你瞬間達到100度的程度。特別簡單,比如說望梅止渴,當一個青梅放在這兒,你不知道它是甜是酸的時候,你會說這個很好吃,你可能認為它是甜的。但是當你吃第一口的時候,你發現它酸得已經讓你沒辦法了,口水全都出來了。那下一次你看到這個青梅的時候,你的嘴裡就會泛酸。包括爐子也是這樣的,你小時候覺得這個爐子挺好玩,你老想摸摸,家長不讓你摸,突然有一天你爸拉著你的手按在上頭,燙出泡來了。從此以後,就算那個爐子沒有生火,你都會覺得它燙人,這就是生理記憶。

所以當你在人物的這個瞬間需要爆發的時候,如果你找不到那種依據感,用這種方法能更直接地把人物調動出來。格羅托夫斯基是需要你找到一個很準確的心理暗示,讓你去達到表演的方向。它不是說永遠靠積累,比方說啟發一個哭不出來的年輕演員,給他講半天人物,你看你從小父母離異,到今天你又失戀什麼的,小孩可能就不想那麼多,他就覺得我還是哭不出來。但是如果你把他跟他的現實生活聯繫起來,可能那一瞬間說到他內心的弱點,他就會難受。這是一個對初級表演人的要求,格勒托夫斯基到成熟以後,是需要演員自己可以找到那個點。當然你還是要在人物裡面,不能說遠離人物,瞎哭瞎鬧,不是,還是技術性的東西更多一些。

界面文娛:其實國內可能也只有您是這個流派的,和其他的演員一起搭戲的時候。交流上會有一些不太一樣的東西嗎?

馮遠征:不會,因為表演的各種流派很多,但它的目的就是塑造人物。我可以用這個方法,可以用那個方法,比方說做一個花瓶,有的是用手工做,做完了以後拉坯、上釉,然後燒。那有的是用模子,最後燒出來的都是花瓶,只不過它的價值是不一樣的,那是另說。所以表演也是這樣,無論現在是有美國的方法派,就邁斯納的方法,還是有斯坦尼的方法、格羅托夫斯基的方法,或者其他的方法,它的最終目的都是讓演員塑造一個人物。所以不會有衝突,只是方法不一樣而已。

界面文娛:您現在也在人藝做表演隊的隊長,您會考慮在人藝,或者在某個階段把格羅托夫斯基的表演方法傳播出去嗎?

馮遠征:我現在就是在電影學院攝影系給他們上課,從2013年開始每年都會給他們上課,用30天的時間把一群素人訓練成能上演一臺完整話劇的演員。大家可能看完那個話劇都覺得不可思議,但事實就是這樣。他們的表演水準,我可以說能夠達到大學三年級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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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羅托夫斯基有很多東西不是我們想象的那個樣子,它的方法很簡單,但是它的功能性很強。特別簡單,你比方說平板手機上頭沒有幾個按鍵,但過去的大哥大有很多按鍵。但過去的大哥大隻能打電話、接電話,短信都發不了。現在這個手機能幹什麼?打電話、接短信、上網、發微信、刷朋友圈,你想喝咖啡了,可以買咖啡。你沒有開車,你下樓就可以叫車。它的功能很強大,但它的外觀很簡單,格羅托夫斯基就是這個,可能斯坦尼就是大哥大。

界面文娛:您會考慮把這個方法發揚光大或者做得更細,比如說著書立傳之類的嗎?

馮遠征:很快會有一本書出來,但不一定是格羅托夫斯基那個很理論的書。我是把它做成一個表演入門的教科書,可能普通人看一看也可以看懂。

我覺得我們有些表演方面的書過於深奧,繞來繞去20頁,其實說的都是一件事,連表演系的學生都不一定看得懂。我覺得那可能就是為了評職稱用的。所以我希望我這本書,可能你看完覺得簡單,但一定是實用的。我可能是一頁紙就說了這件事情,但別人可能用了20頁紙。所以有的人會覺得馮遠征你這個戲太簡單了,但就是這麼簡單,表演沒有那麼複雜。

界面文娛:您作為一個演員非常有生活的經驗,你會建議他們踏入圈子之前,更多地去體驗生活和人情嗎?

馮遠征:對,其實應該是這樣的。我們現在的招生制度有一個問題,就是比較應屆,應屆你才有機會考上。放一兩年可能就考不上了,可能就放羊了。其實國外很多孩子上學的時候,都已經20歲了。就是高中畢業他先耍兩年,先好好玩、徹底玩,玩完了之後,他突然有一天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了。所以其實你到國外的大學去看,為什麼學習氛圍很濃,是因為他知道自己要幹什麼。

我這幾年在大學給學生上課的時候,就跟他們說,你們太幸福了,因為你們進入大學以後就解放了。所以你們要好好談戀愛,好好玩,然後再好好學習。因為你只有好好談戀愛,才知道什麼是生活。你只有好好玩你才知道,社會上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然後再好好學習。為什麼把學習放到最後,因為你未來面對的是生活,你未來面對的是社會。你首先要學會生活,學會面對社會。可能大家都不太理解這個,就覺得馮遠征你大學老師怎麼這麼說話。但是其實你反過來想一想,真的是這樣。

為什麼說演員越老好像越值錢?這個值錢不是拿金錢衡量,而是他的演技各方面越來越好,就是因為他有生活閱歷。通過不斷演戲,磨鍊自己的演技,他可能往那兒一站,或者一坐,不說話,你的目光都離不開他,這叫有氣場。其實就是生活閱歷造成的他的這個氣場。

最近弄了一個新詞叫圍讀劇本,其實這在我們小時候就是案頭工作。我在年輕的時候拍電影,拍第一個電影《青春祭》是22歲。拍前我們要先下去體驗生活幾個月,然後學各種農活,或者各種技能。我在那兒學會了開手扶拖拉機,學會用傣族話趕牛車。因為那兒的牛隻聽得懂傣族話,聽不懂普通話。所以那個時期對演員的磨鍊,就是得先生活,再演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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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們那組還好,住在老鄉家裡頭的堂屋。傣族的竹樓裡頭分兩半,一半是臥室,一半是堂屋。臥室是外人絕對不能進的,連門都不能趴的,因為它是很私密的空間。然後堂屋是他們起居、會客的地方,也是客人住的地方。那兒很熱。所以我們那波五六個人住在老鄉家就打地鋪住上就完了。但是另外那幾個人第一天是一宿都沒睡,第二天就搬了那個家了。為什麼?因為那家老人去世了,去世以後棺材就放在堂屋,人就放在裡頭,第二天要火化。這幫人嚇得一宿沒敢睡覺,但是傣族人沒事,他覺得這是很正常的。所以這就是體驗生活,如果不那樣去體驗生活,誰知道傣族人的習慣是那個樣子。

然後我學趕牛車,給我扔到離駐地40公里的一個寨子裡頭。那個寨子非常窮。只有一臺電視機,還是黑白的。我學趕牛車學了三四天,到了最後就快崩潰了。但就是這4天我體會到了知青在這兒熬五年、六年,是怎麼熬過來的。你那一瞬間會感受到生活給一個人造成的心理變化是什麼樣子。然後那四天體驗生活回來,我沒敢洗澡,不好意思在那兒洗澡。因為他們都在河邊脫光了洗,男女在一起,我是漢族人,沒有那種生活習慣。

回到駐地以後,那會兒還是公共澡堂子,我的攝影師穆德遠說我陪你去洗澡。我脫了衣服以後他都快哭了,我渾身都是這麼大的紅疙瘩,不知道是什麼咬的。他給我數了一下,有640多個。在我洗完澡以後,我身上才開始癢癢,在那四天我不知道身上癢癢,因為沒敢脫衣服睡覺。癢到什麼程度呢?就是能把皮膚撓破了。然後夏天30多度,說想一個辦法給你抹風油精吧,渾身上下塗滿了風油精。塗完以後瞎了,自己抱著被子,縮在床上。風油精涼啊。你塗局部還覺得舒服,塗滿全身你就會凍得受不了了。

但是我覺得很棒,當我體驗生活回來以後,我再演戲,導演都覺得我變了,我眼神變了,演戲的狀態變了,就是因為我有那段生活,知道知青的艱苦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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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文娛:包括您去德國的體驗,其實也見證了東德和西德的統一。

馮遠征:對,柏林牆倒塌。那個時間點特別巧,包括我坐了八天火車。以至於現在我坐火車都有點障礙,不太願意坐火車出行。當時到了德國的時候,前三天往床上一躺就是咣噹當,咣噹當的聲音。然後走路還是像踩棉花,因為坐火車太長了。

界面文娛:我想知道您2013年之後,跟梅爾辛老師還有聯繫嗎?

馮遠征:我2013年去見她最後一面,那次正好去德國,然後我去找他。那時候她已經80多歲了,很老了。然後坐著輪椅,因為他在家裡不小心摔倒,骨折了。大概是股骨頭的骨折,可能也沒動手術。結果慢慢恢復,結果另一半又摔倒,又骨折了。所以當時她的一條腿,就有我兩條腿那麼粗,一直是水腫狀態。我當時就跟她說,我想帶你回中國、找中醫,因為西醫已經沒有辦法治了。她想了想,說不能離開自己的家。

後來她2014年去世了,但是我不知道。因為我離開德國以後,就交代給我一個朋友,讓他一個星期給老師打一個電話,問候一下,看看她什麼情況。大概一年以後,突然有一天他給我發了一個微信,說老太太的電話是空號了。我很驚訝,當時就意識到點什麼。朋友說他再找找吧,興許去老人院了,之後就沒有消息了。我估計他知道老師去世了,但是不好意思告訴我。

然後到了2017年,我說不行,我必須再去看看她,最起碼去找找她的墓地,後來聯繫上了她的兒子。到了德國之後,他說想請我吃頓飯,從600公里以外開車過來找我。特別巧的是,他請我吃飯的地方,就是我第一天到德國,教授請我吃飯的餐廳。到那兒我一下車,我說這兒我來過,而且我就在那兒吃過一次飯。在那個餐廳,他告訴了我,我們的母親是怎麼去世的。而且他去世的時候,身邊沒有人,他在600公里以外的地方工作......

拓展閱讀:

馮遠征:我穿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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