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2 「上海往事」上译厂

「上海往事」上译厂


那厂太著名了,很长时间永嘉路上的那个小院落,一直是文艺青年心中的圣殿。无数曼妙的声音,熨帖而又超乎银幕画面的魅力,很久地停驻在我们心中。我没有做过调查,但能感觉到,那个厂的那些人站在的是世界配音王国的巅峰。


今天单独说说那厂那人的那些事,那些迥异于艺术世界的、烟火气十足和寻常市井无甚两样的故事。它们是人性,是美妙声音背后的暗影,也是我们这个不堪世界在永嘉路那个小院落的真实复刻。


那个厂成立于1957年,之后的35年里,话事人一直是陈叙一(陈的孙女就是SMG的主持人贝贝)。陈也是唯一无论是业务还是为人都能够镇得住的一把手。我们迄今见过的那个厂几乎所有经典的译作,均出自陈叙一领导的任内。陈去世后,厂领导换了多任,厂内人事纠纷渐起,加之1990年代中期开始,译制片开始走下坡路,市场大不如以前。厂子在上级领导眼中变成了一只烫手山芋。


文人艺术家扎堆的地方,总是更加容易暗影迭出。陈叙一再世,靠威严及无可替代的人格魅力尚可“弹压”得住。他一走,各种魑魅魍魉显现。陈叙一去世后的第三年,1995年,厂里发生了一件大事:盖文源被劝退。


盖文源,哈尔滨市人,曾在哈尔滨师范大学艺术系学习声乐,后考入南京军区空军文工团,扮演过话剧舞台上的陈毅。1981年,盖文源考入上译厂。80年代中后期,盖文源陆续配了《斯巴达克思》、《汤姆叔叔的小屋》、《王中王》等一批有影响的影片;其中,《斯巴达克思》还获得了当年“政府奖”(“文华奖”的前身)的“优秀译制片奖”。盖文源的声音条件非常好,陈叙一生前曾说过,盖文源(在声音上)可以接乔榛的班(领导在表扬业务尖子时务必低调啊)。


盖为人落拓不羁,爱喝酒,作风的确比较散漫。1995年厂内部的会议上,盖用造假病假条的事情被捅出来。当时的厂长陈国璋提出虽事实如此,但考虑到最近几年大量业务人才流失,应该给盖一个改过的机会。当时的气氛已趋OK。但此时,一名“德高望重”的人士提出了激烈反对,声称“有他没我”,众人愕然。当天的会议未作出决议,之后盖文源本人写了认错书,找了多名同事联署签名,盖的岳母也去厂里求情,当时盖和妻子的婚姻已经到了崩溃边缘,失去工作无疑将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无济于事,不久之后,盖被劝退。最后盖听从“劝告”自己提出辞职,为的只是“档案里可以不留被开除的痕迹”。盖离开后,在社会飘零,做过一阵婚礼主持人,但极不稳定收入有限。1995年底,盖和妻子离婚后,状况急转直下,几年内罹患中风和失语症,去家乡哈尔滨修养过一阵后又被送回上海,直至2000年,被送至松江一家福利院时,尚不到50岁,每月到手的救济金不到人民币300元。


盖文源的遭遇我一直很好奇,一个看上去器宇轩昂的男人,正值壮年,何以会混到这种地步,说艺术家不拘小节、情商不高,但也不至于如此吧。2001年,丁建华在接受《每日新报》采访时,毫不避讳地形容盖文源“五毒俱全”、“害群之马”。而且盖出事之后,妻女均与其断绝关系,他的弟弟,也在北京做配音演员的盖文革,也与哥哥几乎不相往来,何故?此处按下不表,容后文表述。


2003年夏天,发生了一件事,令上译厂的“暗影故事”第一次通过互联网让更多关心译制片的网友知晓。当年童自荣应央视《艺术人生》栏目组邀请做了一档节目,在节目里童自荣对自己的现状以及厂里的一些情况做了表述,引发时任上译厂厂长乔榛的不满。当年10月26日,丁建华与乔榛联名在国内某门户网站上发表公开信,称对自己受到的“诬蔑与攻击”将“作出正当的法律回应”。随后乔榛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未阻拦童自荣参加节目录制”,他本人“对《艺术人生》栏目本身没有意见,这个节目是对艺术家一生的道路和追求的再现,也是很受观众欢迎的一个栏目。我只是觉得,它应该是一档由真正的艺术家参与的节目,所以表达了一些自己的建议。”


与此同时,童自荣则对媒体披露,“从2000年开始至今将近四年了,厂里每年大概有20部引进的大片需要配音,而(近四年来)总共八九十部影片中,我没有配过一个重要角色,很多观众还以为我是出国了、退休了甚至以为我死了!这就是非常严重的事情了,对一个演员而言,他的艺术生命有多长呢?我算是比较能克制忍耐的了,现在有的演员要是一年没有主要角色不就闹翻天了?我整整忍了四年了!”


其实针对童自荣的郁闷,乔榛本人在2001年5月7日接受《每日新报》采访时即有表述:“个别老演员在创作观念上有局限,总是不能完全融入到角色之中,中影公司和观众多次来信反映今后不能让他再搞配音,不希望再听到他的声音,但我们总是从事业出发,考虑到他是一个老同志,又热爱这门艺术,所以还是尽量给他安排角色,但他就是不能理解我们。我和丁建华配的很多影片如《廊桥遗梦》,都是中影公司和国外制片方点名让我们配,我们的成就、水平、人品还是得到公认的。”


就在那次采访中,乔还表示,现在我们厂内部有一些问题,有几个捣乱分子,他们因为对工作有意见而闹情绪、发牢骚,常常说一些不顾全大局、不利于团结的话。而丁建华则说:那些无组织、无纪律、个人意识膨胀的人总是到处胡说八道,大泼脏水,而一心为厂里工作利益着想的人却总得不到保护,这太不公平了。


在乔榛、丁建华的公开信发表之前的2个月,双方的纷争已见诸互联网。当时我采访了童自荣,文章发表于《外滩画报》,题目叫《孤独中的痴迷》,现在网上还能搜到这篇。童家不大,30平米左右,地段很好,在淮海中路延庆路附近,一间老式洋房的二楼,系童的父亲传给他的私宅。童家陈设简单,未有奢华之物,除了按捺不住的愤懑,童先生夫妇还算怡然。

采访童之后,我去了申江服务导报。此时网络上关于上译厂的事情继续发酵,几年前被劝退去向不明的盖文源也被网友扒出“正在松江一间福利院等死”。


我找到了盖文源,这年他52岁,因为中风后遗症,走路蹒跚、失语,当年靠声音谋生的人已经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而且因为糖尿病后遗症,部分脚趾已经溃烂。盖是福利院的名人,每日向人借钱喝的大醉,没钱就在烟纸店赊账。


文章发表后,反响强烈,我第二次去见他,带去了报社赠送给他的DVD机器以及他配过音的部分碟片,希望能对他的语言恢复有所帮助。我去烟纸店帮他销了帐,陪他聊天,他泣不成声。就在这次采访中,一直很照顾他的福利院临床的一名先生,对我透露了盖家人之所以如此绝情的原因:盖生活小节不够注意,伤了家人的心。



当年,盖已在松江福利院欠下几万元的费用,眼看待不下去,且因无房子,户口无处着落。1994年初,我接到一个电话,来自民政部门,内容和我探讨“盖文源的去向”。“我觉得他完全符合民政救助资格,这件事你们得管到底。”我说。几个月后,我接到盖文源在松江福利院临床那位先生的电话,得知盖已被安置在徐汇区偏远处的一间福利院。


几天后,我找到那家福利院,将几个月里报社陆续收到的读者捐款(大约5000元左右)交到他手里,请他签字,叮嘱他少喝酒。当时盖的语言功能稍许恢复了一点,鼻涕眼泪流得一塌糊涂。


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只通过一些圈内朋友知道,上译厂的一些旧同事,过年过节还会去福利院探望他。


至少截止到2012年底,他还活着。


最后再说说上译厂最近十多年来在社会公开活动中曝光率最高的那对黄金组合。


我没有采访过这两位,没有面对面的观感和解读。但公开信息显示,这两位无疑成为最近10多年来,大型活动及晚会中,“弘扬正能量”的朗诵界代表人物——按照1980年代的说法,这叫“走穴”。


从业务气场上的契合度,这两位我觉得属于“珠联璧合”好搭档。对民间流传的这两位为人诟病之处,我保留自己的观点,不宜在此处公开披露。互联网上的信息已经足够多,各位可以自主分析,得出自己的结论。


2009年5月,乔榛因为患脑阻造成半边脸部面瘫,一度不能说话,经上海第六人民医院救治后病情已有好转。


我最后一次从公众媒体上看到乔榛是一年多前——2012年1月29日,乔榛出席可凡倾听节目接受主持人曹可凡的采访,再次与丁建华共同朗诵诗歌,身体恢复似不错。


2013年5月上旬,童自荣因为“不堪恶邻”骚扰,再次求助媒体。和上译厂有关的种种往事,再度钩沉。


在翻看乔榛作品年表时,我看到:《角斗士》——马克西莫斯。罗塞·克罗银幕主演,乔榛代言。我在想如今真正躺在福利院里某张床铺等死的那个魁梧的东北男人。如果,如果一切都没发生,如果话事的还是对他欣赏有加的陈叙一,角斗士会属于他吗?


【后记】

本文的所有材料,均来自互联网上有真实出处的报道,以及本人十年间对相关当事人的采访。对互联网上其他论坛相关帖子的其他内容,未作采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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