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9 《路过未来》:路,过未来|名家

《路过未来》:路,过未来|名家

|李 舫

王 丽

“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

——鲁迅《过客》

《路过未来》是李睿珺自编自导的又一力作,由杨子姗、尹昉、李勤勤主演。与之前的关注内容相同,导演在试图描摹的仍是:“农民”这个群体在时代加速、震荡中的摩擦、旋转、跳跃甚至变形。但与以往所呈现的、广阔无边的“乡村”图景不同,李睿珺这次将镜头对准了改革开放的最前沿、为世人所瞩目的世界之窗——深圳。

众所周知,近四十年的改革开放,深圳以令世界称奇的速度达到了让世人称道的高度,外来务工人员无疑是其中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在改革开放不断推进中,这个群体广泛地参与了这座城市的变化过程:探索、勇敢、曲折、奋进和强大。在经济加速发展中,在社会这架震荡器不断运作中,其中有些人成了城市重塑的引领者,有些人变换乡音成了“本地人”;也有一些人,他们在冲刷、摇摆、裹挟、筛选中或者在维持生计的边缘线上努力挣扎、或者被“川流不息”的繁华洗刷掉了本色、或者在碰撞挤压中被磨去了棱角、或者被迫离开这个自己曾梦寐以求的地方。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那是一段怎样的岁月。如果岁月有颜色,那将是炙热的红、期待的绿、肃静的白;如果岁月有表情,那将是以喜、以忧、以热泪;如果岁月有重量,那将是如释重负、如泰山压顶;如果岁月有性格,那将是青松般的坚毅,修竹般的高洁,野百合一样的独立。

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四十年后又是怎样的一幅景致?高楼林立,科技先进,时尚现代,我们有目共睹,也深受其惠。但当高速运转的时代之轮倏忽而过,我们似乎遗忘了那些震荡下来的历史星尘,似乎遗忘了那些跌落而出的时代星火,也似乎忘记了他们曾助跑这辆幸福的金色马车。

为了深入了解这些委身在时代轰鸣声中的人们,为了“成为”这些跌倒在时代转弯处的人们,为了能够真正讲述这些人们与这座城的故事,《路过未来》创作团队不断深入到深圳、甘肃高台县等多个地区。

导演李睿珺取景时走访了深圳的诸多地方;为了在心灵、身形、气质等方面更贴合角色,演员们除了结合自己的“北漂”经验外,更在饮食、住、行等多方面力求达到与角色一致,他们当中有人还写出了多达几十万字的人物分析笔记。影片最终较为广阔、真实地为我们呈现出两代农民工在时代转身、生活所迫、金钱所诱、亲情的温暖、友情的坚挺、爱情的氤氲中所作的选择、承担、无奈和希冀。

《路过未来》:路,过未来|名家

李睿珺

耀婷(杨子姗饰)的父母、新民(尹昉饰)的父亲是早期来到深圳打工的农民,新民的父亲很早就在这里逝世了,当时他倾尽所有积蓄为父亲买了深圳墓地,“自诩”深圳人;耀婷的父母上了年纪,随着经济飞速发展,产业结构的调整,他们成为工厂的首要裁员对象。

当家庭支撑成为家庭累赘,耀婷的父母决定返乡;但二十五年倏忽而过,失了土地,凉了乡情,他们不得不到当地的工地上工。为了尽早买上房子接回父母,只身在深圳打拼的耀婷情急之下接受了同乡新民的介绍,和一心想通过整容改变自己嫁给当地人的李倩一起,成为试药人。

不幸的是,李倩因为整容手术事故死在了手术台上;自己则引发了多年前的身体旧疾,不仅赔了健康,长期攒下的钱也付诸东流;当新民发现耀婷是自己网络上倾心已久的女孩子时,愧疚、心疼如潮似海地涌上心头,除了倾尽所有去治疗、陪护、疼惜外,他最终与耀婷一起踏上返乡的火车。

一座与时代同步的城市也是一个国家一定时期的发展镜像,电影有责任为一座城写志。据工作人员讲述,影片中有些“拍摄地已经面临着从地图上消失。耀婷家那个窗户离深圳地铁不到2米远的房子,正在拆除;湖贝村在我们进去拍摄的时候,正处在拆迁的争议之中;深圳最大的城中村白石洲也早已列入了旧改规划”。

可以说,《路过未来》不仅再现了农民工这类群体的生存群像,也铭刻出这座城市的时代壁画,同时为一个时代保留了珍贵的影像纪录。去年,《路过未来》入围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是当年的华语片“独苗”。

看过电影的人无不困惑、疑问、反思甚至指责最后的一个长镜头。在“深漂”且是同乡(新民)的陪伴下,女主人公耀婷拖着被生活摧残的自己,坐上了返乡的火车;她斜倚着身子,望着轰隆隆的火车窗外,似睡非睡。

镜头在这种模糊中呈现了耀婷的梦境:漫入碧空的沙漠在脚下铺展开来,她极目望去,竟看到自己身穿白裙,骑着白马,向沙漠更深处奔去——只身打马过大漠;她歇斯底里地追赶着、呐喊着,责骂?进言?阻止?劝说?或许她只是想明白为何沙漠多险阻,“你”还要“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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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关注李睿珺导演的人们来说,沙漠在他作品中其实并不少见,我们很容易联想到《老驴头》(2010年)和《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2014年),尤其是后者:两个天真充满童真的孩子正是从漫入天际的沙漠、戈壁处开始了自己的返乡之旅。这其实隐喻着沙漠、故乡与行走的主题。只身打马过草原,几千年前,这里也曾水草肥美,是汉武帝的跑马场:这就与此刻接天连地的大漠构成了时空的反转,预示江河行地,变是永恒不变的——也许这里又会一朝芳草碧连天。

我们发现,影片中有这样的一个镜头:当耀婷一家回到故里祭祖的时候,他们也是在沙漠里进行的:这似乎意喻着大漠万千,每一粒黄沙都交感着祖先的庇佑,每一次梦回也都与家乡的力量共通——我们只要身连大漠就有无穷的力量和希望。

我们还发现,“耀婷”素衣白马所奔驰的远方隐约可见起伏的山峦:这就隐喻出她对继续生存、奔跑的期待,对生命的渴望——而这股力量来自故乡。过草原,遭沙漠,望山脉,行进在无涯的时间之海,历史深处的回声告诉我们,无论怎样,都要继续行前:因为路,过未来——不信你看那远山,你听那风沙所带来的祖先的启示。

手起杯落,在碰撞中苍老。面对极速变化的城市,面对一切变化中的改变无力,面对一切极尽抗争中的抗争无果,我们是要坚守既定的法则?还是可以随波逐流,面无表情地苍老?影片通过描述新民和耀婷两个人的选择、改变和承担,为我们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新——民,我们从名字里就能读出上一辈人对他的希冀。而在现实生活中,无论是穿戴,抑或口音,新民都在努力融入到深圳人的生活中;他在父亲去世那年花掉了所有的积蓄为父亲买了一块墓地——拥有深圳的墓地,就算深圳人。

如今,他的“主业”是负责寻找、联系愿意试药的人,从中按人次抽取提成;有时也“坑蒙拐骗”,赚取不义之财。但在面对生命的紧要关头,他又呈现出一抹暖暖的善意:阻止年轻人为了赚钱频繁试药,“照顾”大排档的歌手,暴打对死者不尊的整容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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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份暖与善源于网络那端的“雾中风景”(也就是耀婷),他为女网友的精心、操心、负责所动容。在与现时代的碰撞中,新民即使身心苍老,心底的那份真与诚、爱与暖也依稀可见。

与新民不同,耀婷的经历就像越向顶端又滑落的抛物线,乐观向上、勤恳努力、精打细算、张弛有度、有所为有所不不为等等,都在生活一步又一步的打压、追赶和逼仄中,化为一次又一次的铤而走险:在她无数次仰望迷雾的天空、远望窗外的迷蒙时,我们都能读出她侧脸的忧伤,内心的苍老、无奈和不知所措。这是剧中人所面临的生活境遇,他们都曾抗争、选择、坚守、放任。但还像落在河流上的树叶,起伏、飘荡、打旋儿、湮没……

素衣白马,永永远远的沙漠之舟。任由电影中的主人公形象在眼前兀自闪烁:竭尽全力地赚钱,甚至以身试药,以身犯险最后让渡健康,只为买到一个三十多平的房子接回父母的耀婷;梦想嫁给深圳人、不断赚钱、不断整容甚至面目全非最后死在手术台上的李倩;以全部积蓄为父亲买深圳墓地、坑蒙拐骗、依靠拉人试药来赚提成的新民。

还有所有跟耀婷父母们一样的打工人,他们转卖土地,千里辗转来到城市,委身在不断轰隆隆驶过的火车道旁,家人或者自己的一场病就可能划掉十几年的积蓄。因年迈多病被裁员,他们就重返故乡,务农、上工地。一十八层地狱,常满;八十一难,平添。无论生活如何吝啬,他们似乎从不吝啬自己的挣扎和行走,甚至以生命为赌注:就像只身打马过大漠的耀婷,哪怕素衣白裳,依旧不忘记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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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和耀婷一样,导演李睿珺也生在甘肃高台。沙漠之舟的顽强、黑河孕育的坚挺,千年文明的温热,悉数呈现在这个西北汉子身上:十二年来,他也从未停止过行走。

2006年,刚刚走出大学校门不足三年的李睿珺一边负债、一边赚钱、一边拍摄了自己的处女作电影《夏至》;第二年,该部影片获得希腊国际独立电影人电影节特别故事片奖;第三年,该部影片入围了第37届鹿特丹国际电影节、柏林电影节等。

熟悉李睿珺导演的人都知道,慢是他的特色。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片子以长镜头见多,全景、中景相对集中;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关注的内容以乡村、农民为上,旨在呈现广阔的现实。

从实际来看,这种慢节奏、对人的心灵产生逼仄效果的电影无疑市场是相对比较少的:这从《路过未来》的排片、上座就可以看出。

又是5月,十一年前,他在自己的博客里写下这样的话:“21世纪中国的一切都在变化之中,高速发展的物质文明推动和丰富了人们日常生活,开放和多元文化给予了人们广阔的发展空间,怀揣梦想的有志青年们全力奔跑在追逐梦想实现自我价值道路上,他们在看似波澜不惊却又感暗流涌动的现实生活河流里冲刷沉淀……飞速发展的物质文明将精神文明远远甩在了后边使人的主体陷落,似乎人们生活的空间都被炎热、焦躁、不安、漂泊、自欺、谎言所笼罩,他们极度敏感却又极度沉默。”

十二年来,他先后导出《老驴头》(2010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2012年)、《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2014年)、《路过未来》四部影片。

这些电影先后入围国际电影节,也多次获得国际大奖。不难看出,即使“没钱赚”,他也依旧坚持自己的行走:用“扫描式”的长镜头、最为广阔地来铺展情绪在时代转身时的碰撞、变形、选择、你死我亡。

令人欣喜的是,李睿珺导演越来越多的遇到了自己的同路人。今年上映的《路过未来》其实也是华夏、安乐等多家影业联合打造的A.R.T文艺片计划的第一部电影,该计划将在3-5年内投资一个亿的流动资金支持10到15部优秀文艺片。刘浩导演的《诗人》也在其中。

只身打马过大漠,路,过未来。那远山诚不欺吾。

(作者李舫为《人民日报》海外版编委;王丽为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研究生)

(原文标题:《路,过未来——观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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