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7 唐棣札記二題(節選)

唐棣 | 唐棣札記二題(節選)

唐棣札記二題(節選)

文 / 唐棣

一部未完成的電影

“我的影片是我終身漫長而連續不斷的一場演出。”

——費德里科·費里尼

第一場

對於這件事,鎮上的人已經說什麼的都有了……董夫人告訴我們,牌坊建起來的彼時,天氣略有陰晦。她不想再多說什麼。就在這平常的一天,北方溽熱的夏季,一個史料研究員躲在第三資料室一張缺角的桌上做著日常的研究工作。

我想象著他翻動書頁的動作和神態——

這個人慢慢抬起頭,若有所思地看向四周。

房間靜謐而幽深。他不知道同事何時已下班回了家去,索性脫下短袖T恤,衣服脫離頭時,他故意減慢速度,衣領正好抹掉他額頭的汗珠。桌上書籍薄厚分佈,錯綜複雜,有一本書還在他趴下時硌了他一下。

他罵著,彎腰撿書。

一幀縮微膠捲從一堆無用的資料中掉落。

初做軼史研究時心中湧動的激情回來了。在發生改變後的一天,光頭鎮成為主要場景,它遙遠而曖昧的氣息和創造的激情正產生聯繫。

董夫人:近來,有些閒言閒語,告訴我那都不是真的。他不過把你當做一個小孩子。

光頭形象在膠捲中的出現,類似我看過的一部電影開場。

彼時小鎮與電影裡的人物形象相差無幾,頭頂留著辮子。我將背景時代稱之為“長辮年代”。這些長辮年代的人站到一片曠野上。有幾個人的手裡攥著模樣怪異的鋤頭(如剛被從地裡拉回來的)。明亮的光頭還是溼漉漉的;有的空手而立;有的揹著手,其臉上懸掛著一片祥和之色……

在他們身後,我的確注意到一段若有似無的黯淡。他們彷彿一直是光頭。自然、愉快,沒有絲毫表現出強迫所致的神情。據我研究發現,故事的發生地(即小鎮中央)。廣場上高束牌坊,周邊按某種秩序排列幾戶舊院。而圍在這被時間棄下的中心外是一條狹路。

任何人的行進都不可能偏離舊院與歪七扭八的狹路。對這些而言,所發現的文字紀錄頗為奇怪,它們如是描述小鎮:“……狹路之外,一河對岸,老城之深處。”隱約提及剃頭事宜:“只此一家,眾人月月來”。

若有剃頭之需則擇黎明前夕動身,船渡石榴河,上陡岸,繞入深巷拐幾個時辰。

第二場

鎮上唯一的剃頭匠是一個長衫老人。在這段場景裡,他將是一個略帶嚴肅、身形蒼老的老頭。畢生為鎮上人剃頭髮,最後落得無人打理他的頭髮。現在,他頭髮已垂至地面。曾到過此鎮的人絕不會吃驚所有人留著如桶蓋一樣的平頭(女人也是)。老人一頭長髮。久未洗過的樣子,卻神奇的是始終伴有皂角味道。人們相見打招呼的方式也是撫摸彼此的頭。

一個說:新剃得頭?

對方說:不是。

一個說:我是。

說話的這個摸了摸自己的頭。

兩人方才上路。鎮上女人不是不愛美,也許是因過早把對頭髮的注意力轉移到帽與指甲上。

我曾在老版縣誌上翻到這樣一幀圖片—— “女人們佩戴各種圖案式樣花哨的帽子指甲上塗滿各種花紋,無人認為平頭有什麼不好。”剃頭老人發了小財。後來,老人再沒離開陳舊而陰溼的小店。

一個晦陰之日,風在地上留下一圈圈的痕跡。吹進店來的風吹在客人的臉上引來罵聲:

好冷。

老人平常話不少,一邊剃完頭,起身邊拂去客人身上的斷髮,一邊應承下一個客人。這天,他沉默了。

孫女呢?

他只是無望地透過窗口向遠處的鐘塔看。

您請。

老人繼續透過窗口向遠處的鐘塔看。

剃完頭的人離開座位,好奇地也透過窗口向遠處的鐘塔看。

遠處寺院的鐘聲還未響起,很多事已悄悄發生了改變。老人站在鏡前收拾完剪刀,跟剛才說冷的客人笑了笑,還用手捋了捋頭髮。

爐火很旺。他的長髮很快垂了下來。手撐在鏡前的老人在爐中樹枝清脆的燃燒聲裡咽了最後一口氣。強勁的西風把老人冷卻下來的身體吹倒了。三個客人大叫起來。

這個鎮很小,人們住得近。叫聲傳入小鎮的家家戶戶。

不一會兒,店內外佈滿了哭泣的鄉親。人們悼念這個為他們剃了一輩子頭髮的人。與悲傷同時在他們心中誕生的是憂慮——誰來幫他們接著剃頭?

這時,人們發現老人的孫女不知何時已回到了店裡。

董夫人:近來,有些閒言閒語,告訴我那都不是真的。他不過把你當做一個小孩子。

女兒:難道我們為別人活?

他們將目光放在了這個表情冷漠的小孩子的身上——老人的兒子十五年前死於頭蛆,兒媳董夫人兩年前深秋又被山賊掠走,生死未卜。只留下十二歲的孫女與之相伴。老人下葬以後,他的孫女順理成章地成了為鎮上繼續剃頭的人。

“天天看你爺剃,”大家推測說,“也會是一把好手。”

鎮上隨之傳開了她用爺爺的遺物剃刀先後把五個漢子的頭皮剃出血、十個女人的眉毛割斷,如此種種的消息。很久沒人在黎明前出發去小鎮深處尋她。

她如此孤單寂寞。

三百六十八天過去了。你在這半年裡做過些什麼,去了哪裡,無人可知。人們看到的是一個頭發瘋長的少女。當然,不久之後,鎮上人也沒有了好奇的心情,他們變得雷同,所有人都無可避免的長髮飄飄,猶如剃頭老人以複數的形式復活著。

(《古文卮學》中描述的一些狀況:

偶爾一隻松鼠

小鳥在桌前的灌木叢上

打量我的沉默、愁苦、奮筆疾書

或者暴風雨來臨前的手忙腳亂。

與我頗為近似,隨手摘錄,一方面偷懶,另一方面是想強調出借題發揮的是另一種道德,即對傳說製造者的尊重。

我們不該追究為何無人想到自己給自己剃頭或彼此互剪。是否可以把這種特殊的情況置換成某些情感因素?譬如,他們用這樣的方式懷念少年的爺爺。)

第三場

某年某月某日。拭去鏡上的灰塵,剃頭店重新開張了。少女走了出來站在門口任頭髮披到屁股上。一天下來,只有一個婦人蹣跚著晃進了店裡。老人驚奇於鏡中的自己。她走後不久,長髮隊伍便在店外一字排開。少女理髮本事已漸成熟。

又一年,某月某日。鎮上人擁有了生動的長髮。女人自不必說。漢子們也不以為辱。年年月月,當所有人遺忘老人以及他在世時鎮所處的平頭年代。遺忘發生在記憶更新時,即我們的現在。現在,他孫女把鎮上人帶入了長髮時代。

“將來……”

他曾在死去的當年,第一場雪覆蓋石榴河陡岸上的樹木時,在店中背對客人,捋著同樣蓬亂的鬍鬚,望向遠方。他第一次使用如此莊重的語氣。

很多人說,他提到了“將來……”

莫名大火,熊熊燃燒。

長髮時代延續三年,以少年某晚被一場大火燒死於一個暗娼床上為終。對於這件事,我可以告訴你的是,火災把少年燒成灰燼的同時,位列一排的剃頭店也被明亮的黑夜,輕巧地抹去痕跡。

全文請閱讀《青春》2020年第3期 #

雜誌面向社會誠徵優秀原創小說、詩歌、隨筆、評論稿件,歡迎具有探索精神和文學追求的寫作者投稿。

小說:[email protected]

詩歌:[email protected]

隨筆、評論:[email protected]

郵發代號:28-11

//版權聲明:限於本公眾號人力和信息侷限,所轉發文章,圖片等作品,請作者或版權方在後臺留言,以便奉寄稿酬。感謝您的理解和支持。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