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6 乡村往事:棺地

乡村往事:棺地

郁笛

在乡间,似乎每一座村庄都应该有一块棺地。棺地者,顾名思义,乃坟地也。但棺地又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坟地。一般说来,它原来可能是一块坟地,也可能是一堆乱石岗子,一座荒废的土丘,一处杂草丛生、荒弃不用的污秽之地。

村子的棺地,在家后的一片柏树林里,频临河滩。棺地上的古柏已经没有几棵了,可是,那高高低低的坟头还在,荒乱的杂草掩映着,远远近近地,是一些山猫和野狗的干嚎,随便是哪家的柴草和脏物,都是一股脑儿扔到那里去。

这一片棺地已经有几代人的历史里了吧,也曾经是一个显赫的家族墓地,后来有在京做官的族人,遭了诛斩九族的灭门之灾,一夜之间,整个家族的人四散而去,侥幸逃命的人,隐姓埋名隐遁他乡,一代又代人消隐了祖先的姓氏,也将一片祖先的栖息之地,消隐在时间的荒芜之中了。

只记得那是一片萧氏祖坟,却没有发现整个村子里,有姓萧的人家。古柏上的干枝,偶尔会有些乌鸦或者过路的候鸟停留的踪影,依稀的院墙和牌坊,已成残垣断壁,一些倾斜的石碑上,是一些我那个年纪里模糊不辨的文字。生产队的时候,有人把那些碑石拉去建了牛圈和猪舍。从春天里开始,谁家的瘟鸡和死狗什么的,也都会扔进了那片棺地里去。时间长了,即便是棺地里的杂草长得再怎么茂盛,也没有人愿意冒着晦气进去放牧和收割。

冬天的时候,天黑的就早,人们挤挤挨挨地在巷子跟前袖着手啦呱,说一些古今中外的大事,也会议论一些东邻西舍的家长里短,但就是没有人愿意把话题引到那片棺地里去。这是一个村子里,几辈子人的默契。人们不愿意谈论棺地上的事,也还有一些鬼神间的神秘气息,笼罩在整个村子里。

不止一次有人在夜里,看见了棺地里跃动的鬼火。那些星星点点的火苗,在幽深的夜晚里闪着幽蓝的光焰,像是谁在黑夜里眨动的眼睛。更为魅人的是,那眼睛般的火焰,还会在棺地里游动,有时他会跟随着你的脚步,连同你咚咚的心跳一起走动,你猛一回头发现了他,他也不会躲闪,你停下来,他也跟着停下来,你去追他,他便不紧不慢地跑开,等你追到棺地里,一转眼,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里了。

有一个半夜起五更轧碾(在石碾子上碾粮食)的小媳妇,远远地看到有一个人在轧碾,走到跟前了,那人转身挎起垸子就走了。可能是走得匆忙,磨盘上落了一只挖粮食的瓢。这小媳妇想,都是乡里乡亲的,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呀,想着,也就没有往心里去。等到小媳妇轧完了碾,往垸子里斛搂粮食的时候,天也亮了,就发现那人留下的瓢,原来是一副人的头骨。小媳妇吓得粮食洒了一地,没命地往回跑,回到家里便一病不起,到处请人看了几个月,也没见病情好转。后来不知在哪里请来的一位先生,说是棺地里的鬼魂附身了,那鬼在阴间要纳妾,便看上了这家的小媳妇,非要带走不可。

先生在小媳妇家里做了几天法事,说是暂时驱赶了那棺地的鬼魂,但不是长久之计,过上些日子,那鬼还会出来。家人便急了,央求先生施以救命之术。先生说,救命的办法是有,就是看能不能把那鬼捉住,用一把桃木剑给斩了。

遵照先生选定的日子,小媳妇的家人召集了村里的青壮劳力,手持棍棒、手电,火把等,在一个夜晚的三更天里,埋伏在碾盘的周围。还有一路老人,带了朱砂红纸做的灯笼、炮仗(爆竹)等,蹲守在棺地边上,目的是等这边的斩鬼行动开始以后,便在棺地里挂起朱砂红纸的灯笼,燃火放炮,让那厉鬼回不了家。

这边等了半天,也没有见鬼来。只听先生一声惊叫,说是鬼来了,快快追去!众人应声呐喊起来,不知道是跟自己还是跟别人壮胆。先生挥舞着桃木剑在前面指挥,一时间手电筒的灯光四射,火把也被举得高高的,却不见有鬼的踪影。先生说,鬼正要逃跑呢,被他的桃木剑刺了一剑,估计是受伤了,正往东汪(水塘)方向逃跑,赶快去追!众人便有些兴奋地叫唤着,打着手电,举起火把,也不管是真是假,跟着就往东汪的方向追去。追到东汪跟前,先生又指着一个猪圈说,快,那鬼躲到猪圈里去了,众人便一窝蜂地追到猪圈里去。

猪圈里一头熟睡中的大白猪,哪里受得了这等惊吓,便上窜下跳地要往猪圈外面跑。先生说,就是他,鬼魂附到猪身上了!都说狗急了跳墙,没有人知道猪急了也会咬人。有一个急慌忙乱的小伙子,在猪圈上没有站稳掉到猪圈里去了,便被这大白猪在屁股上给咔哧咬了一口,连疼带吓,小伙子没有人腔地一通乱喊。众人们更是乱了手脚,先生也被这大白猪突如其来的一口给蒙住了,没想到这鬼魂附体的猪的已经咬人了,便脱口而出,赶快打呀,往死里打!

一顿棍棒下去之后,不知过去了多久,等惊恐的人们回过神来,大白猪躺在猪圈的稀泥里,一命呜呼了。

那边守在棺地里的一拨人等,听见了东汪这边的动静,便炮仗灯笼的一起上,把棺地的各个路口都给堵住了。此人鬼一役,村民们大获全胜。

大白猪被打死之后,除了参与打鬼的人吃喝一顿之外,便都分给乡亲们吃了。小媳妇的家里赔一头猪的钱,治好了一场要命的病。村里的人都说,值得!

而关于鬼魂的传说,似乎也并没有随着打鬼的结束而消失。不停地还有各种关于鬼魂的传说和谣言,在村子里流传着。

有一年春天,住在我们学校旁边的周老太死了。周老太已经很老了,八十多岁了吧,他的儿子好像在甘肃的沙漠里工作,女儿嫁到了外乡。平时我们上学的时候,老太太挪着小脚,经常在我们的学校门前走来走去的。

听说周老太死了,我们便都忍不住跑去那间小屋里探头探脑地看。老太太的小院不大,里里外外地围了好多人,她躺在那间土坯草屋的门板上,脸上盖着一张黄草纸。突然听见有人喊道:“快,给我三奶奶让开一条道!”

喊这话的人,是周老太的远房孙子。我还在迷瞪之中,就见围观的人群从门洞开始,自动地后退着,人群里留出了一条缝。一股小风,贴着地面,打着旋儿从堂屋里,一直旋到了院门口,不见了。这一幕看得我目瞪口呆。有人这才说,这老太太真犟,折腾了半天,好说歹劝地,终于把她给劝走了。我这才明白,原来是人们终于把老太太的魂给劝走了。按照乡间的习俗,人死之后,魂还在身体里不愿意走,要经过一番劝慰,才借着一阵风飞飘而去。

那么,这个周老太太的魂飞到哪里去了呢?是去了她故去的亲人那里,还是借着风势去了天堂?这不由又使我想起棺地里的那些鬼火,难道,这就是那些故去的人们,没有飞走的灵魂吗?

有了这样的场景和记忆,我对鬼魂的故事深信不疑,朦朦胧胧中的恐惧和害怕,一直伴随着我离开那个村子为止。到苍山二中上学的时候,学校离家有二三里路,每天晚上晚自习结束以后,都是我内心最为纠结的时刻。从学校里出来,回家的路上,怎么都绕不开那一片尚岩村的棺地。

还没有上学的时候,在一些若有若无的夜晚,我们都会站在村口,远远地眺望着这片棺地上的鬼火在河北的一片荒地上跳来跳去。我们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地跟着那一星鬼火在黑夜的原野上游弋,直到那鬼火消失了为止。那时还没有感到害怕,是因为远吧,我们和鬼火之间还隔着一条河流,我们站在河南岸的村口这边,而鬼火总是河北岸的棺地上漫游。

尚岩村的这一片棺地,由于是在几个村子之间的一片荒地上,所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空旷中就更增加了些无所依傍的孤单。经常有路过的外地人被鬼给迷了路的传言。有一个人晚上在亲戚家里喝多了酒,回来的路上,明明看着是一条明晃晃的大道,却自己走到了河水里去,幸亏这时有两个人从后边经过,见情况不对,对着河水喊了一嗓子,才救下了他的一条命。

邻村的一个姑娘,大白天的从棺地旁边经过,不知道是被人给被拉到玉米地里给洗劫了一番,还是鬼魂给迷惑住了,出来之后人就疯了,人前人后的,见人就脱自己的衣服。

棺地的传言加上自己的恐惧,使我对这一段上学的路刻骨铭心。有一些夜晚,我硬着头皮走过,真是心惊胆战呀,你看着前面的路,觉着后面有人跟着你,你走他就走,你停他也停;你往后面看吧,就觉着前面有人挡着道呢,你呼吸加速,就听见也有人跟你一样的呼吸;你心里咚咚地打鼓,害怕的要死,却偏偏有一个人影子一样追随着你,你还不敢跑,你害怕一旦跑起来,那个追你的人比你跑得更快!

这一段路,一直这样折磨了我两年的时间,一直到我从苍山二中毕业了以后,还是不敢在晚上一个人,从那一片棺地旁边经过。

有多少年我没有回乡了?不管是家后头的那一片棺地,还是我上学经过的那一片旷野,应该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吧。野地里的童年和幼时的记忆,却是这样顽强地延续到了今天。我早知道自己是一个已经失乡了的人,那一片土地上的尘土和魂魄,已经随着我漫无目的的飘泊,四散在无垠的时光和旷野里了,但我依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想念和回想。

那是一片怎样的故土呀?请原谅一个游子的离散里,满目荒凉。

2011年10月18日19点03分乌鲁木齐陋石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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