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7 92歲的院士還是“上班族”,他說科學真理誘惑了他70年,把我國煉油技術前推了20年

92歲的院士還是“上班族”,他說科學真理誘惑了他70年,把我國煉油技術前推了20年

陳俊武院士

作者 胡春豔

92歲這年,中國科學院資深院士、我國著名煉油工程技術專家陳俊武稍稍放慢了速度——他把每週上班的時間減至3天。連續工作幾小時後,他可能需要睡上一大覺才能恢復體力。

他工作了70年,跨越了兩個世紀,是中國最年長的“上班族”之一。“不搞創新就要落後於別人”的緊迫感自始至終催促著他一直“想方設法地創新”,90多歲了依舊覺得“還有一些精力,可以作些貢獻”。

70年間,他為中國煉油工業的催化裂化技術作出一系列開創性貢獻,給我國高速前進的現代工業注入源源不斷的“能量”。

彷彿無數微小的催化劑顆粒一次次衝向原料,陳俊武的人生像極了自己畢生研究的催化裂化的反應過程——那是石油煉製的重要一環,熱和催化劑使原本的重質油發生裂化反應,轉變為可利用的汽油、柴油等產品。

在他的學生、安慶石化副總經理宮超眼中,一顆顆細小的催化劑顆粒,時刻準備著,粉身碎骨完成使命的那一刻,“和陳院士的人生經歷何其相似!”

把自己的本事用在國家需要的地方

陳俊武對化學著迷是從中學時代開始的。他考入北京大學工學院化工系,就是認準了,要學好將來振興民族工業的實用知識。大二那年,陳俊武和同學一起到東北的撫順參觀,在日本人留下的頁岩煉油廠裡,他第一次見到了一座日本人丟棄、尚未開起來的煤制油裝置,怦然心動。

“石油”成了他心中縈繞不去的牽掛,陳俊武把4年青春歲月揉進書頁和筆記之中。

當時的小夥子也會在日記裡倒倒苦水:“科學真理把我誘惑得太苦了,生命的意義全寄託在沒有生命的分子、原子上了。”很快,他又給自己打氣,“外面的春天與我何干!最重要的是,讓內心充滿芬芳”“我要使平凡的日子變得不平凡”。

臨近畢業,他把題為《化學工程與我——俊武求知旅程之一段》的學習筆記分成18類裝訂成冊,摞在一起有20釐米厚。

新中國成立之初百廢待興,工業基礎非常薄弱,陳俊武清楚,石油作為“工業的血液”將給整個國家的發展注入強大生命力。“當時年輕,一心想著把自己的本事用在國家需要的地方”,與共和國一同奮鬥了70載,陳俊武願意把自己的青春講給當下的年輕人聽。

彼時的東北是中國重工業最集中的地方,許多化工企業急需各類人才。瀋陽是東北最大的工業城市,工作生活條件優越,陳俊武的母親和家人都在那邊。

陳俊武卻直奔撫順而去。那裡是煤塵和黑煙的領地,到處黑乎乎、灰濛濛,空氣中經常飄散著嗆人的焦煤油氣味,陳俊武到的第一天,白襯衣領子就變成了黑色。

他一頭扎進車間,幹起了人造石油工廠的修復工程。顧敬心擔任當時項目總工程師,這位中國化工行業的元老撂下一句話:“這個項目搞不好,我就不刮鬍子!”

92岁的院士还是“上班族”,他说科学真理诱惑了他70年,把我国炼油技术前推了20年

陳俊武現場調試

儘管技術資料匱乏、生產條件簡陋,可因為“國家急需”,大家全都沒日沒夜地攻關,以最快的速度恢復生產。

陳俊武愛琢磨,他分析高速氣流原理後進行參數計算,又泡在車間與技術專家、老工人一起試驗,最終革新了蒸汽噴射器技術,一臺鼓風機1小時能省電25度。這次革新掀起了全廠創新的熱潮,也點燃了陳俊武心中的熱情。

當時原油產量劇增,可煉油廠加工能力不足,為了設計一種投資少、上馬快,對原油只需要中等程度加工的煉油裝置,陳俊武大膽提出蒸餾-催化聯合裝置的設計技術革新方案,把原油蒸餾和催化裂化兩套裝置合二為一,直接用高溫油氣在分餾塔把蠟油拔出,用一個催化分餾塔取代常壓和減壓兩個分餾塔(簡稱“一頂二”)。很快,這套被稱為“一頂二”的裝置試運成功。

1978年,陳俊武從在北京召開的全國科學大會上捧回了紅絨面燙金證書。那天台下群星璀璨,原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在臺上談起“科學的春天”,鄧小平的四川口音在大廳迴盪:“我願給你們當後勤部長!”

陳俊武知道,科學的春天真的來了。那年,他出任洛陽煉油設計院副院長兼總工程師,由他指導設計的中國第一套快速床流化催化裂化裝置在烏魯木齊煉油廠試運成功,他指導設計的中國第一套120萬噸/年全提升管催化裂化裝置在浙江鎮海煉油廠開車成功。讓中國的煉油技術特別是催化裂化技術迎頭趕上了世界先進水平。

時至今日,我國已經建成有各種類型流化催化裂化裝置180多套,成為僅次於美國的催化裂化世界第二大國。

一項技術把我國煉油技術向前推進20年

20世紀初,中國頂著“貧油國”的帽子,各地都可見到外國石油公司的商標。

新中國成立後,經濟快速復甦,石油緊缺。在陳俊武和科研人員探索煤制油的同時,大規模勘探也在中國西部進行。

直到大慶油田的石油噴出,鐵人王進喜在1964年年底第三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上代表全國工人發言:“石油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石油工人幹勁大,天大的困難也不怕!”有人歡呼:“中國終於把“貧油國”的帽子扔進了太平洋!”

陳俊武在一次會上見過王進喜,二人擦身而過沒有機會交談。“就像有了上好的大米,卻依然吃不上香噴噴的白米飯。”陳俊武打了個比方,他心裡著急,當時國內用的還是蘇聯較為落後的煉油技術,不能對原油進行有效深度加工,難以煉取數量更多、質量更高的輕質油產品。

1961年冬,當時的石油工業部決定開展5項煉油工藝新技術攻關,儘快改變我國煉油工業技術落後的面貌。這5個被稱為煉油工業“五朵金花”的項目,更像是橫亙在中國煉油工業前進道路上的“五座大山”。

其中,流化催化裂化是煉油工業的關鍵技術,投資少、費用低、原料適應性強,是石油煉製中最重要的加工工藝之一。那個時代,這類裝置在全世界僅幾十套,國外封鎖了最新技術。34歲的陳俊武受命擔任我國第一套催化裂化裝置的設計師。

難度有多大?陳俊武提起一個寓言故事:好比一群從來沒見過大象的人,只摸到一隻象耳朵、一條象尾巴,卻必須要畫出一頭完整的大象。

為了完成任務,陳俊武常常一天伏案十幾個小時,閉上眼睛眼前全是數據和方案。後來他作為技術骨幹被派往國外學習,站在人家的裝置下面看呆了,眼前忽然浮現出中學第一節英語課的情景。老師用純正的英語朗讀:“阿里巴巴來到山洞前,喊道,芝麻芝麻開門吧。”陳俊武回憶,當時感覺,“猶如一扇大門突然洞開,眼前一片璀璨的珠寶和金幣……”

抱著“寶貝”回來後,陳俊武和技術人員乾脆就住在乾餾爐旁的簡易房裡,睡大通鋪,爭分奪秒設計適合中國使用的一整套流化催化裂化裝置——上百套儀表、數千個閥門、近兩萬米粗細管線……第二年,1000多張設計圖紙完工。4年後,這個由我國自主開發、自行設計、自行施工安裝的第一朵“金花”——催化裂化裝置一次投產成功,把我國煉油技術一舉往前推進了20年。

在祖國的大舞臺上抓住時代的機遇

如今每週一、三、五的上午9點,陳俊武會準時出現在辦公室。他能輕鬆看清電腦屏幕上5號字體大小的方塊字,能看懂英、俄等多國文字,喜歡在互聯網上關注著國際上最新關於石油行業的前沿技術,“有時候國外發表的文章裡的一句話,可能就透露出一種新動向”。

發現感興趣的線索,他會“主動跟上去,看看苗頭和趨勢”,有時他會拉上一群年輕人組成團隊來一起解決,有時候也會向相關部門提出比較宏觀的戰略性意見。

在他看來,科技創新必須通過許多人一起接力奮鬥來實現,“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才能創新”。起初先模仿,跟著別人學;稍微有點本事了,就可以站上前人肩膀,“再往上又上不去了,那你就得成為別人的肩膀,讓別人上”。

幹了一輩子石油煉製,陳俊武清楚,隨著我國的快速發展,對石油的消耗量逐年增加,石油替代的研究和開發十分必要且緊迫。

60多歲時,他將研究方向轉向國家石油替代戰略,與中國科學院大連化學物理研究所合作,指導完成了甲醇制烯烴(DMTO)技術工業放大及其工業化推廣應用,為我國煤炭資源深度轉化利用開闢了全新技術路線,該技術榮獲國家技術發明一等獎。80歲以後,陳俊武又開始深入關注溫室氣體排放、氣候變化、碳減排等課題,為國家碳排放政策提供了關鍵決策意見。

穿越將近一個世紀的時光,陳俊武認為,人生難免顧此失彼,多多少少總會有些遺憾,“回憶似水年華,因有所為而有所成,因有所未為而有所失,但是總結起來,得大於失,無怨無悔”。

投入事業的精力多了,他覺得對家人有所虧欠。他一直嚮往自由的旅行,卻始終沒什麼機會成行。他說:“到法定退休年齡後,我又工作了近30年,一生未得休閒固然是有所遺憾,但在科學攀登中得到了快樂。”

活得有意義,是他的人生價值準則,他總提醒年輕人,“對社會的奉獻應該永無止境,從社會的獲取只能適可而止”。

幾年前,洛陽工程公司部分搬遷到廣州,按照級別待遇,公司領導在規劃住房時給他預安排了一套100多平方米的安置房。陳俊武聽說後堅決不要:“我年齡大了,在洛陽工作和生活,要廣州那麼大的房子幹嘛?”有人提醒他,如果自己不住,可以留給女兒,或者將來賣掉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他回答:“我是我,她是她!”

這位院士對自己更是“小氣”,去年7月,他坐高鐵到北京參加活動,由於捨不得在列車上買飯吃,他硬是餓著肚子直到下車,出站後找了一家牛肉麵館,點了一份便宜的麵條,吃得津津有味。

可聽說有大學生因交不上學費而發愁,他卻特別慷慨,不僅幫忙交上學費還寄去了很多學習和生活用品。他把自己的獎金捐給公司幼兒園和地方民辦教師,並捐資設立了青年優秀科技論文獎勵基金,用於激勵年輕人科研創新。

他曾擔任鄭州大學客座教授,但從來不讓學校負擔任何吃住行費用。聘期結束後,他將6年授課所得近20萬元全部捐出,用於獎勵優秀青年學子,而自己只收下了學校送給他的一束鮮花。他把花帶回家,獻給了久病臥床的愛人。

他有一句名言,被很多人記下,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很多人的人生態度:“奉獻小於索取,人生就暗淡;奉獻等於索取,人生就平淡;奉獻大於索取,人生就燦爛。”

陳俊武回顧自己追求創新的人生時說:“終歸是成功多於失敗,也取得了一些比較重大的成績”。這樣回想起來,大抵是讓人“心情比較愉悅的”。

科研道路上經歷的那些失敗,在他看來無非是證明了這條路走不通,“你探路了,別人可以吸取經驗教訓”,只要認真地走,“走不通也是一種前進”。

他覺得自己確實是“運氣很好”,抓住了人生和整個國家的發展機遇,也找到了可以展示才華的舞臺。“我活得比較長。”他補充,一些同行者先他而去,“如果他們還在,可能做出的貢獻比我更大。”

陳俊武的大學同窗17人,如今只剩2人。陳俊武和另一位老同學會在每年新年來臨時通一次電話,彼此祝賀又迎來新的一年。

最近他剛剛統計了中國院士的平均壽命,想看看哪個學科的學者最長壽。“我已經活過了平均壽命。”他笑著說,還要再接再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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