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9 男人世界裡的女人,卡車駕駛室裡的 2500 萬妻子

中國大約有 3000 萬[1]的卡車司機,這相當於什麼概念呢,假如中國的卡車司機組成一個國家的話,人口可以排到世界第 48 位。

如此龐大的職業人口,卻在社會中好像隱形人一樣,我們對他們的生活一無所知。

事實上,卡車司機如今的生存狀態就是在夾縫中求生存:他們常年在路上,不吃不喝不睡地忙著趕貨。一旦遇到意外的狀況,可能最後落到手裡的錢連一包煙都買不起。

不僅如此,卡車司機也無形中把自己的家庭捲了進來。他們的身後還隱藏著一群女人,她們遠離孩子和家鄉,把自己的青春和生活全部塞進狹窄的駕駛室,一直奔波在路上,無法停下。

我們稱呼她們為“卡嫂”。

我叫馬丹,是中國卡車司機調研課題組的調研人員。去了五個城市,一共深度訪談了 49 位卡嫂。

男人世界裡的女人,卡車駕駛室裡的 2500 萬妻子

《中國卡車司機調查報告 No.2》,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18 年 12 月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位卡嫂,剛下了一輛行駛了二三十個小時的卡車,抱著自己四個月大的小嬰兒來和我訪談。

我當時很不知所措,那個孩子被她的媽媽抱著坐在我的對面,好奇地看著我。她媽媽懷他的時候,有八九個月都顛簸在爸爸的卡車上。在他誕生百天後,也上了車。

看到這樣真實的案例,你才會意識到原來卡車司機這份工作已經把整個家庭都捲進來了:包括懷孕的妻子、哺乳期的妻子和慢慢長大的嬰兒。

男人世界裡的女人,卡車駕駛室裡的 2500 萬妻子

■ 卡車的物流港 拍攝 / 安心驛站

看到這樣的場景,你真的無法產生任何“居高臨下”的憐憫之心,你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因為生活只給了你這一條路。

留守卡嫂

我們國家大約有 3000 萬的卡車司機,粗略估算的話,應該有 2500 萬[2]的卡嫂。

卡嫂可以分為兩種:沒有跟著丈夫在路上跑,在家照顧家庭的“留守卡嫂”和跟著丈夫上車的“跟車卡嫂”。

對每個卡嫂來說,不論上不上車都很掙扎。

高姐:

我叫高春傑,今年 46 歲,黑龍江省雙鴨山市人。我跟車已經三四年了,之前一直是留守卡嫂。

大概 1992 年開始吧,開貨車是挺拉風的活兒。我那個時候做體育老師,一個月拿 130 元,我老公月收入就四五千了。所以我們兩口子挺受歡迎的,因為我們老買單。

後來我老公有朋友叫我們去山東招遠拉選礦設備,我們搬家去了招遠。那個時候車慢,馬力也小,去趟山西來回要十多天,一個月只能見兩次。

剛開始趁孩子放暑假的時候也上車跟過,看到他走的路都是挺深挺危險的,回來就擔心得睡不著覺。總盼著他來電話,要是不來電話,心裡便會瞎想,他是不是又走到哪段路了。

司機不總好喝點兒酒嘛,放鬆放鬆。我經常和他說,“看著點開車,別有前眼沒後眼的。”

其實留守卡嫂和其他打工者的留守妻子有相似之處,但也有非常獨特的部分。

跑車是非常危險的,所以留守卡嫂在家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看新聞,關注各種路況和天氣,丈夫常跑的線路有沒有交通事故等等。

哪怕你在路上看到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車禍,心裡都會難受好幾天。所以她們內心的負擔是很重的,因為永遠在胡思亂想。

那時候已經有手機了,一天怎麼也得打一次電話。有一次接連好幾天,怎麼打電話都不接。我那個擔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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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姐和丈夫張師傅在車上

好不容易接通電話,我一下就哭了。但我們兩口子說話也不像別人那麼溫柔。我家那人說,“(東北方言)沒啥事兒!哭什麼哭啊!一天的!我的技術還能怎麼地啊!”

家裡的大小事都靠我一人照應。我記得有一次發燒,又不能輸液,尋思打個小屁股針看看能不能退燒。

因為我比較瘦,不知道他是不是給我打神經上了,回去的路上感覺特別疼,不敢動。我家孩子那個時候才十、十一歲,他走到我前面說,“媽,來,我揹你。”想想感覺挺心酸的。

你聽我說話就知道,我們直性子的人在一起總吵架。

但他去跑貨的時候,分開時間長了,也覺得互相都挺不容易,在一起的時候格外珍惜。我家老公雖然是個硬漢,也會說兩句好聽的話。你讓他“低三下四”的,他做不到,但你能感覺他雖然有好聲沒好調,但做出來的確實是好事兒(笑)。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跟車卡嫂

從世界範圍來講,公路貨運都是一個男性化的世界。所以第一年,當我在物流港看到有“夫妻車”出現,男性主導的世界裡突然出現了女性的時候,我就很想知道,這些卡嫂究竟來自哪裡?她們為什麼跟車?

苗姐:

我叫苗會玲,我是甘肅省張掖市高臺縣人,今年 46 歲。我從 2003 年開始跟車,到今年已經16 年了。

2003 年 7 月我第一次跟車,跑的是格爾木到拉薩這條線,拉的生豬。因為第一次去拉薩,別人勸我要不背個氧氣袋上去,但我老公老楊說沒什麼反應,我就沒帶。

結果走到五道梁的時候,開始感覺不太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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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駛在路上大多數時候看到的都荒無人跡的景象 拍攝 / 安心驛站

睡了一覺起來,整個臉都是腫的,滿臉都是青印。喝口水,吐出來都是綠色的東西,吃不成,也睡不成。走的那段路,一天像過了四季一樣:一會兒下雪,一會兒冰雹,一會兒又大太陽。

那個時候青藏線好像剛開始修,走到五道梁的時候堵了一天一夜的車,一晚上黑咕隆咚的。我不停地流鼻涕,一直拿紙擦。結果天亮一看,流的不是鼻涕,是血。手裡拿的全是帶血的紙。

我老公也害怕了,和我說再不能往前走了。本來這車是要去日喀則的,我沒去過那個地方,還特別想去。他說,“你不要命了,要命就留下。”所以我就在拉薩待了兩天。

到了拉薩以後,反正也吃不進飯,我自己到處去逛,繞著布達拉宮溜達了好幾圈。可能也是適應了高原,回程的時候,就啥反應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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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姐和丈夫楊師傅第一次去拉薩在布達拉宮前的合影

那個時候正流行韓紅的歌《家鄉》,我平時也愛聽。大概走到安多的時候,真的就像歌裡唱的那樣“牛羊滿山坡”,景色特別好。

返程的時候還遇到了一件事。我記得特別清楚,正好是農曆七月十五那天,還是走到五道梁那個地方,出了車禍。七八輛車相撞,翻到山坡下面了。那是我第一次經歷這種事,嚇得不敢下車。我們那兒的人多少有點兒迷信哦,那天正好是鬼節。

從那兒下來以後一路再沒有瞌睡過,提心吊膽的。這一趟跟車回來心裡感覺就不對了:如果有兩個駕駛員還可以,如果只有我老公一個人,該怎麼辦呢?

以車為家

其實卡嫂跟車也不是新現象,但跟車的比例卻是近幾年開始增加的。

一輛卡車上原本應該有主駕和副駕兩個司機,但因為他們的運費已經很難再僱一個駕駛員 ,所以越來越多的個體車主需要有一個人上車來幫忙。

你去問卡嫂,“你為啥跟車?”她們大概都會回答,給丈夫洗個衣服做個飯。雖然聽起來是不起眼的日常,但對每一個跑在路上的卡車司機來說,能有頓安心的飯吃,是日夜趕路的生活中至關重要的一環。

苗姐:

就像流動的家一樣,家裡有的車上全有,唯獨沒有廁所。

我們駕駛室不到 6 平方米,上下兩層臥鋪不到 90 公分長,前面是兩個座位。最大的活動空間就是在臥鋪上面躺一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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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姐在車上做飯

做飯的時候,從洗菜撿菜到和麵都是在駕駛室裡完成的。我在車上放了一個整理箱,裡面鍋碗瓢盆應有盡有。做飯的時候,就把工具鋪在臥鋪上。炒菜得在車子走的時候炒,要不然油煙散不出去。

整個過程斷斷續續要將近三個小時。

跟車卡嫂要做的事情非常多,勞動量也很大。但你去問任何一位卡嫂,她仍然不會和你說她做了多少工作。她會主動把自己的老公推到光環下,輕描淡寫地描述自己的貢獻。

這就存在跟車卡嫂自己和身邊所有的人把她們的勞動隱形化這樣的一個過程。

高姐:

我每天晚上都得看油,防偷油的人,俗稱“油耗子”。一般是從半夜十一、二點,看到凌晨四、五點的時候喊司機起床。我看油的時候不能待在車上,第一車上也熱,第二萬一有什麼事兒,開門關門影響司機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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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耗子”準備偷油(來源:《善行·我們在路上》)

那時候不像現在有手機可以打發時間,只能在車前後來回那麼轉悠,得轉半宿。夏天的時候又熱又潮,身上粘乎乎的,那滋味,現在回想起來真的不堪回首。

反正我除了開車,剩下的事兒全能幹。

有的時候感覺特別累,但一看我老公坐在那兒不動彈,開十多個小時的車。再看看我自己,比他強多了,還是忍一忍吧。

母親的眼淚

卡嫂的眼淚給的最多的就是她們的孩子。那是她們心裡最難過的點。

苗姐在她兒子小康 7 歲的時候,就開始跟車。有一次,他們已經上了高速,小康在電話裡一直哭,不想讓媽媽走。苗姐沒辦法,下車回了家,把孩子哄好。

她和我說到這兒的時候,我想,那這趟她一定留在家裡了。我採訪苗姐的時候,我兒子也是 7 歲,我特別能理解母子分離的那種痛苦。

但她說安慰完小康以後,小康邊寫作業,邊抬頭看她。小康對她說,“媽媽,你還是去吧,爸爸一個人開車,我知道你不放心,你還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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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姐和楊師傅 拍攝 / 安心驛站

苗姐:

小康小的時候特別懂事。我跟車走了以後,我們每天都會打一個電話。

我記得走到山西杏花村的時候,兒子問我,“媽媽,你到哪兒啦?”我想考一考他,就告訴他到杏花村了。

他發短信跟我說,“媽媽,你讓爸爸停下來喝一杯再走。因為“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杏花村有酒啊!”把我給笑的(笑)。

苗姐每次和兒子打電話都要哭。他們從用小靈通溝通,到開始和兒子聊 QQ,聊微信,現在都能視頻了。他們母子的分離史橫跨了整個技術時代的變遷。

男人世界裡的女人

卡嫂在車上還要面臨的一個困難:貨運是完全沒辦法停下來的。

無論夏天你出多少汗,你都不能洗澡、洗臉。你可能是孕婦、哺乳期的媽媽,一個生理期的女人,但這些身體的特徵都會被吸納進快節奏的生產過程中。

高姐:

在車上你還不能喝水,為了防止要下車上廁所。

逢年過節,你知道服務區的車位是很緊張的,你進去了有可能就出不來。所以你得想辦法把所有的事情都克服掉,不能耽誤司機的行程。

愛美這件事也非常有趣。每個卡嫂來和我訪談的時候都好漂亮,但她們最經常和我說的一句話就是,“如果我跑在路上,你根本認不出我來。”

高姐:

我就是個典型的例子,不跟車的時候還自我感覺挺好的,跟車了以後人家都問我,“您今年五十幾了?”把我給氣的,我回他們說,“我都六十多了,你還給我說年輕了呢。”

真挺無奈的,我今年才 46 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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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丹(左一)安心驛站項目總監王慧冬(右一)和苗姐(中)在張掖高臺縣

訪談了這些卡嫂以後,我們也互相加了微信。在日常交流中,我發現我們已經不再是研究者和被研究者,我們同樣都是母親,同樣都是女人。

她們給了我很多支持和力量。她們真的是一群很棒的女人,一個很棒的配偶群體。而她們的勞動和付出又不為世人所知。

我真的覺得她們就是男人世界裡的無名英雄。(感謝中國第一個面向卡車司機的公益項目“傳化 · 安心驛站”的王慧冬女士對本期節目的熱情幫助)

[1] 轉引自中國道路運輸協會發布的《綠色駕駛報告之“卡車司機生存狀況”》,2016 年 4 月。

[2] 3000 萬卡車司機中大概 95.8% 為男性,他們的已婚率大概是 89.5%,以此粗略得出 2500 萬卡嫂。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故事FM(ID:story_fm),講述者: 馬丹、高春傑、苗會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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