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6 陳村:上海最資深的宅男|正午

陳村:上海最資深的宅男|正午

口述 | 陳村

採訪、文 | 吳越

早期陳村最喜歡旅遊,一聽要出去遊山玩水,可高興了。他有個夢想,到遠方的公路上開個吉普,旁邊放個相機,到處玩耍,走哪算哪,說不定搭一段豔遇。

二十多歲讀大學時,發作了脊椎關節的毛病。開始表現為腿劇疼,後來逐步發展,至於腰。不得不停止了運動。先是無聊,然後是無趣。再一次坐在茶館裡左等右等一群朋友怎麼還沒有下山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本不該來。他說:以後去夏威夷可以叫我,不用動的,喝啤酒在海邊看美女。

一些普通人可以做到的事也顯得為難。逛書店,他拿著三四書本躊躇該不該買,這些重量會使他的步行更加吃力,又不好意思叫別人幫忙。坐輪椅,他內心是抗拒的,“人一坐輪椅就不好玩了。”

陳村原名楊遺華,1954年生於上海,1971年,赴安徽無為縣鄉村插隊務農,1975年病退回滬,進里弄生產組工作。開始寫作後,他用了黃山北麓陳村水庫的名字作為自己的筆名——後來陳村水庫反而被改名為“太平湖”,那裡現在有農家樂,還有遊船碼頭,招徠客人登湖心島觀鹿觀猴。

1980年,陳村從上海師範大學畢業,自謂“聒噪地進入文壇”,“稍微得過幾個小獎”,5年後加入中國作協,在一個短暫時期內曾是全上海唯一的專業作家。而後他慢慢寫得少了。

1993年,攝影師肖全到上海,時任《海上文壇》副主編的程德培叫了一圈人,在作協邊的一家小餐館喝酒,陳村是最後來的。“然而他卻最吸引我”,肖全在攝影文集《我們這一代》裡這樣描述,“陳村推開餐館的門落坐後,街上的一束陽光隨著他的身子閃了進來。他是個不怎麼寫長篇,卻老在《新民晚報》等全國著名的大報上開專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專欄作家,而且是個不大講情面的人。”

酒席散後,肖全跟陳村去他淮海路邊雁蕩路上有著拐彎抹角樓梯的一室戶,陳村打印了一疊根子的長詩《白洋淀》給他。再後來,陳村給肖全寫信:“至於寫到我,怎麼寫都行,反正不是我寫的,我不管他人說我怎樣。”

1990年代之後,陳村開始接觸網絡,由民間論壇斑竹而至上海網絡作家協會的會長。他依舊不講情面,依舊不怎麼寫長篇,依舊頑心很重,用“這個不大好玩”和“那個很好玩”來指導自己的行動。有時人們甚至會忘了,他還是個老資格的作家,是上海作協副主席之一。這一切彙總起來,在上海文學圈,形成了一個更為廣泛也堪稱奇妙的頭銜:“村長”。

只要提到“村長”,不可能是別人。坐在主席臺上,掛著相機,東張西望的是他。走路佝著腰,遲緩而堅定,提著布袋子,見人打招呼便笑笑的是他。在《收穫》創刊六十週年作品朗誦會間隙,對著餘華、蘇童、格非等大喊一聲“你們都過氣了”,趁對方愕然而後大笑的瞬間按下快門的,也只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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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知青陳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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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陳村在去金山的火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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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77級大學生陳村。他讀大學時,發作了脊椎關節的毛病。

1

我是上海最資深的宅男,1983年開始就宅在家裡不上班了。當時上海還沒有專業作家,實行創作假制度,相當於今天的簽約作家。作協批創作假,一次批一年。

1979年,《上海文學》辦小說學習班,上海當時這一批寫小說的遊兵散勇就碰頭了,有了一個小組。王安憶是後來加入的。有一天她拎著一網兜的喜糖來,我們開玩笑說:你已經結婚啦?機會都不留給我們。這個小組是彭新琪管的,我那天開會(指2017年12月9日舉行的《收穫》創刊六十週年紀念座談會)看見她,感情很深。

當時文學期刊常在夏天辦筆會,所以我就認識了全國很多作家——韓少功,何立偉等。那時的人比現在要自然,物以類聚,彼此見了很親熱,沒有城府。我們初登文壇的時候,是當年的“右派”作家當道,王蒙呵,從維熙啊。開會有一些交集,有時候和我們有些小衝突,多數時候他們玩他們的,我們玩我們的。一些老作家寫得很好,陸文夫、張潔等,我大學時讀過,很尊敬的。我們這號人跟以往作家不大一樣。在很多地方,發表一篇東西是很難的,發了就成為文壇都知道的人,在小地方有很多好處,比如調到文化館,可以靠這個吃飯的。但我們不知好歹。比如我,從一開始就會和責編吵起來,不願意編輯改我稿子,一改就要吵,再比如和我同時期的作家曹冠龍,被編輯刪改稿子,就跑到印廠去改回來,印刷廠以為他是雜誌社派來的,居然給辦成了。按理說,碰到如此行為,編輯部應該大怒嘛,但也沒追究。籠統地說來,那些老師們、前輩們對我們很好,儘管文藝觀點不一樣,或審美趣味不一樣,但看到年輕人有才華都很高興,而不是說妒忌你們,要壓死你們。我們這代人是怎麼起來的呢?老作家慢慢不大寫了,然後,鐵凝當中國作協主席了,安憶當上海作協主席了,那時候有一個玩笑話叫“忍看朋輩成主席”。我們漸漸掌握了大部分的雜誌編輯部,可以發表一些自己喜歡的作品。那是後來了。

我大學畢業後的工作是在上海市政二公司職工學校教書,1983年開始請創作假,不再上班。1985年,茹誌鵑老師和我說,快來作協申請,現在有專業作家編制了。寫《於無聲處》的宗福先也同時去辦調動,他所在單位還挽留,我這邊是辦得飛快。這樣一來,有一兩個月時間,我是上海惟一的專業作家。

現在回頭看自己寫的小說,覺得哇寫得這麼好,這人是誰啊。我覺得寫得最好的《一天》,給《文匯月刊》被退了,後來由《上海文學》用了。《一天》是無可複製的小說。寫長篇小說《鮮花和》之前,我寫過一連串非主流不大寫實的東西,包括在《收穫》發的《象》。《象》按現在來講就是個穿越小說,故事在非洲草原和現在時空之間來回地敘述。但評價寥寥,沒有引起評論家的注意。過了好幾十年,我這個《象》被上海寫作計劃推介給外國作家,居然倒是引起了興趣。還有一個《美女島》,發在《鐘山》上的,也是這樣。寫了一串無厘頭小說,像扔進深坑,感覺不太好玩。

89年年初時,我就想不寫小說了,停下來了。後來我接了好幾個專欄,每個星期一篇。我很懶的哦,我不是像港澳作家那樣每天寫,我一個禮拜寫一兩篇,蠻好。寫大量短文章在我是為了謀生需要。我跟約稿編輯說明過:稿費四五十塊太便宜了,你們一家報社養不了我,我要一稿多投的。也寫過球評,看世界盃,本就願意看,看完以後噼裡啪啦打一堆字,半夜十二點之前發過去,第二天早上醒來就看到了。寫了一千字給一千塊我就很高興。

我本來想的是寫點散文,再寫點話劇。話劇蠻有意思,裡面有發揮想象的空間,可以組織對話。後來把寫話劇的想法廢了。當時任何一個話劇都沒有現實那樣波瀾壯闊,波譎雲詭。我不願意寫了。

以前小飯和我說笑,你這種人算什麼小說家,算曾經的小說家。我笑笑,無所謂,這是事實。不管寫好寫壞,我確實後來沒再寫什麼。我好容易寫一篇比較長的《鮮花和》,站在一個斷點上。這個之後,幾乎沒有寫過小說。這也是我用電腦寫的第一個長篇。它裡面是塊狀結構,我是想到什麼先寫什麼,不是按部就班寫的。以前怕抄稿,都是老老實實從一寫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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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站立者陳村,前排左起:曹冠龍,薛海翔,王小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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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無錫。左起:王安憶,程乃珊,蔣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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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收穫》筆會,珠海海面上,陳村,程乃珊,李國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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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馬原在陳村家。陳村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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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吳亮在孔子墓前。陳村拍攝。

2

1997年底,在《收穫》發完了《鮮花和》之後,我開始到網上去玩。我起床就把電腦開著,一直到睡覺,結束。現在我睡著了往往也在那兒下載。九十年代時撥號上網,33.6k/秒,後來到56k已經很開心了。我現在家裡是200兆,當時中國通向全世界也就是二三十兆的總量,只有60萬網民。我剛上網時很高興,覺得沒有國界了,沒有邊界了。在現實中偷越國界是一個很嚴重的事,在網上就比較寬鬆,可以跑來跑去。

當時中文的站點比較少,我不懂英文,就看“橄欖樹”,“新語絲”,“華夏文摘”,有時候會去“太陽昇”,去“元元”去看黃色圖片。但是也很悲催,這麼多人要去看這個網站,所以很慢很慢。經常是,先看到一個高跟鞋,往下慢慢走慢慢走,走到膝蓋要花個五毛錢。那時候《花花公子》也沒有怎麼見過。我買的《金瓶梅》裡面有一萬多字是刪除的,人文社內部出版。我們已經成人了,這裡還把我們當非成人。所以我那時的狀態是竊喜。

我在網上養成一個惡習,喜歡逛來逛去。在網上都是雞零狗碎的。一般都告誡自己不要發聲,因為事情都是無止境的,但是後來我去管了論壇。我先後管過兩個論壇,先是“榕樹下”的“躺著讀書”,再一個“99書城”的“小眾菜園”,加起來有十年。在論壇上非得要說話了,你要管事,你要不管,論壇就一塌糊塗。話就多起來。我願意為了個公道出來吵架。好鬥什麼的……這些可能是錯覺。

作家進入網絡公司兼職,就更不好了。就像家裡有個小毛頭一樣,時時會惹事,你要去看著他,不要鬧起來。時間雞零狗碎,心緒也時高時低。和你好好說著話呢,那邊網上打起來了。做不成比較大的事。如果真的可以選擇的話,我覺得這樣不好,為了看熱鬧,把自己賠進去了。這個位置不是我所選擇的位置,我對自己上網的定位是一個目擊者。

我不是一個網絡作家,儘管和他們混了那麼多年,但我從來沒將完整的作品首發在網絡上。我也不是金宇澄這樣嘗試在網上寫長篇小說的作家。以前就覺得金宇澄寫得蠻好,但沒想到他會寫出這麼長長畫卷的有個性的《繁花》。吳亮在我管的論壇上也寫過好些東西,他集子裡有很多文字是從論壇裡而來。後來他也上網寫了長篇《朝霞》。上海這些老作家的潛力是不可被妄議的,這一點蠻好。

我也應該好好寫作,我的日子熱鬧,就是沒有好好寫作。我報了好幾年選題,在寫一個長篇。也確實在寫,一天寫上幾百字又匆匆出去了,我需要一個完整的時間。在網上,所有的事情都變成與你相關了,你的心緒就不太平,像在顛簸的海船上。寫作應該有相對平靜的心態。

一直到現在退休了,應該清閒了,可是閒不下來。從昨天忙到今天早上六點多,我在給我主編的上海網絡作家協會電子刊《網文新觀察》統計字數,統計稿費,通知作者給匯款信息。我這兩天要發五期電子刊的文字量。一想就頭疼。晚上要去陝西北路“網文講壇”,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嚴鋒和上海紐約大學計算機科學教授張崢談“技術時代的文學”。

我這種東張西望是不大好的。一個人只能做一點事情。每個人有自己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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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林丹婭,舒婷 ,陳村在參觀華東六省一市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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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攝影師肖全第一次拍攝陳村(見題圖)。1995年,肖全第二次拍攝陳村時,陳村也拍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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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全2010年幫陳村拍的標準照。

3

我一開始看的網絡作品,和後來連載幾百萬字的鉅作不一樣,一開始是業餘的。這個由短到長的變化,誇大一點說,極端一點說,有一些像白話文要顛覆文言文的時候。今天我們可以瞧不起他們,覺得他們寫得很水。以前對白話文的攻擊也非常多,不像話,沒有文采,後來白話文的民間立場變得越來越牢固了,堅不可摧了。今天好像一場變革又要來了,在小說家們的手裡,把小說的很多技巧和觀念做到了極致,他們想盡了種種辦法來敘述,但老百姓喜歡的還是平鋪直敘的講故事的、有淺顯道理的、我們在電影電視裡看到的那些東西,也易於推廣。

尤其是今天所謂文學,是可以手持的,七億網民裡有三億多是看手機網絡文學的,文學從來沒有這麼廣泛傳播。這種變化會慢慢變成一種用長文本的多線索的敘述的東西,儘管它可能不大嚴格,不大規範——比如錯別字——專業作家看到錯別字很惱火,我有一天和網站老總說,按出版規定“一萬個字裡只能有一個錯別字”,你們發出來的都是偽劣產品。

但不管怎麼樣,在這種大變革的情形下,文學會發生很多變化。因為文學本質上是一個拷貝產品,不是原作。拷貝是便宜的,是要有那麼多人去捧場的,不像藝術品,一個大老闆喜歡我的畫,把我的畫買去就可以了。你要是賣拷貝產品,就必須要一個市場。彙總起來是一個很大的數目,養活作家,養活出版社,養活平臺。現在對文學作品評判的權力已經轉移到了出錢的人——讀者手裡。

當年《大眾電影》評百花獎,也就是這樣的情形,十幾年前通過短信平臺去投票“超女”也出現過這樣的情形。但是跟今天不一樣的是,那是已經拍完了作品讓你去投票誰得獎,而現在則是活不活的問題了。一個作品放在平臺上,讓人訂閱,再把你從首頁上撤下來,就會有非常大的落差,一潰千里,形成一個很負面的反應。最終用戶會掌握這個權力。這一切都是悄悄發生的。你沒有仔細想的時候,它已經發生了。它像是用改良一樣的辦法,但它是革命性的洪流。

雖然不清楚文學會走到哪裡去,但我最討厭的就是知心大姐,家庭刊物,更可惡的是女德班。我現在有學生,視覺藝術學院,有三個學生分配給我,我指導她們畢業論文。她們會用那些習慣的詞,小三,紅杏出牆,譴責,等等。我有一天忍不住說,你們都是從哪裡受的教育?你對文學的基本觀念就不正確。文學寫的就是不好的事情。文學不是為道德而生的。從總體上說,一個女性,一個男性,要出軌要出牆,這是天知道的,是沒有辦法遏制的。這個過程中別去殺人放火下毒 ,也就上上大吉了。我反對把不應文學負擔的東西轉嫁到文學身上去,再以文學的名義來譴責。

我在文壇沒有什麼功利要求,現在安身立命到退休已經非常好。當一個專業作家不像你在機關裡朝九晚五,我在家嘛,哪怕我每天給人寫篇爛文我也願意。坐班的工作肯定不去。已經學“壞”了。這麼好的事哪裡來。我也不想進步。我沒有這方面的進取心,感覺上班不大好玩。

有些年輕人要我寫序,還有“網絡文學教父”這種名號,我都不要。倘因為某種奇怪的原因,我會寫序。其他那些人,我會真心勸說:沒必要讓別人寫序,你的書不要將人家的話頂在頭上,你會後悔的。一定要寫,我就寫“這本書蠻不錯的,建議大家買一本”——通用的。可以用在底封。

4

80年代吧,我買的第一個相機是虎丘牌,一百多塊錢,蘇州產的。有相機和沒相機差很多,相機好壞差得就不多了。2005年以後,我開始用數碼相機,尼康的8800,我後來買過一連串尼康,現在用D810。數碼相機按快門幾乎沒有成本,一下子就亂拍了,就成了需要很多移動硬盤的了。

我最近給了《收穫》雜誌一個U盤,裡面有我找出來的收穫五十五週年紀念活動眾作家的照片,加上這次六十週年座談會和朗誦會,我用幾個相機和手機拍的所有照片,超過15個G。

我在《收穫》創刊六十週年活動現場也有些感慨,我想這是一次“壯行”,也是一次老兵檢閱。換場,目送一大群人的離開。餞行的意思。這些人我以前都認識,現在他們都老了。反正他們都比我見到他們的時候創作力衰退。我對餘華他們說,你們要過氣了,他們都笑。

我對餘華說,你好歹掙出個小說來了,因為餘華《兄弟》之前十年沒發表小說。我這人習慣不好,寫小說像個例外一樣,寫了個小說還有點竊喜。王安憶的寫作呢,打毛線一樣,農民種地一樣,持之以恆地寫,她很專業的。另一個是葉兆言,每天不寫點東西就難過。他們就是職業作家的態度。又看到李銳、蔣韻、笛安一家,李銳以前留著小鬍子,很好玩的,一個戰士跟人去打仗的樣子。你看他現在德高望重的樣子。

我拍照的方式和肖全不一樣。他是主動去找人家。我從來不主動找人家,正好碰到就把你拍下來。經常是在一些小型會議上拍,而且心裡想的是拍著玩,可見我不是以此為使命的人。多半是,覺得你蠻好看,我就把你拍下來。現在我看底片,會發現某些人拍得比較多,大概就是因為她/他好看。

拍照很好玩,只要按按快門,這也算創作,比寫小說省事多了。因為我不PS,拍完就完了,現在深受鄙視。如果你覺得我拍得很美,那是因為你真的很美,我不用美圖秀秀,磨皮什麼的,這種下流的事情我從來不幹。現在照片也比以前好拍。我以前買過海鷗DF,中國人做的比較好的相機,它是沒有自動測光功能,我們自己估計曝光,春秋天比較好的天氣上午幾點鐘,在心裡估算著拍,要一卷拍完、洗出來才知道拍得好壞。現在拍的是數碼,馬上能夠看見,多拍兩張總有一張好的。

有朋友好心讓我去參加攝影社,辦攝影展時也讓我拿幾張照片去,但我覺得我和他們不一樣,他們講究藝術,我不講究,我的口號是“拍下來就是勝利”。比如我沒有拍過巴老,因為當時小青年,不好意思。現在老了,不要臉了嘛,看到誰就拍,人家也拿你沒辦法。現在我就會打招呼了:“巴老我給你拍張照片好嗎?”我後來拍了黃裳,賈植芳等。黃裳那時還給我一個條子,“你上次給我拍的照片能幫我印兩張嗎?”

因為我不是為了藝術,為了藝術這些照片可能都是沒價值的。用光構圖都不特別好,可我就是拍了,而且還留著。我幾乎不刪照片。失焦了或全黑了我才刪。有時候我也不知道他是誰,糊里糊塗就拍下來了。有一次就這樣把王思聰拍下來了。就是在一個場合對著觀眾拍,後來回家看照片才看到了,一個極平常的青年。

有些照片,你當時覺得不夠好,等過些年你再去看,會覺得蠻好看的嘛。我喜歡看中國老照片,街道,黃包車等,當時也是外國人把中國人司空見慣的事情拍下來了。

我現在有四十萬張照片。有空的時候,我用一臺底片掃描儀把以前的老底片掃出來,到現在還沒有掃完。我有很多奇怪的興趣,其中我覺得掃底片還蠻好玩的,戴上手套,用吹氣球把灰吹掉,這個底片原本看不清誰是誰,慢慢的,幾分鐘掃出來,一看這是這個人15歲時候的樣子。上次就是,一卷膠捲掃完一看,這不是張獻、唐穎和他們的兒子O奔嘛,有十來張,是到我們家來玩的時候拍的,我很高興,掃出來送給他們。我家裡本來有一個磁帶攝像機,時間長了壞了,但拍的東西還在。我到網上買來可以錄可以放的二手錄像機,把帶子上東西放出來,多數是拍我兒子小時候,騎自行車啊,在家裡胡鬧啊,多寶貴的東西,我就學著把它們數碼化了,也會教別人或是幫別人轉好,蠻開心。轉成數碼就不怕磨損了。

陳村:上海最資深的宅男|正午

1995年,葉兆言。陳村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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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12月14日,上海東湖賓館,王安憶去看望阿城。陳村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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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餘華在北京。陳村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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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阿城。陳村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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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王朔。陳村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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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姜文。陳村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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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史鐵生50歲生日。陳希米,史鐵生。陳村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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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黃裳。陳村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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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陳丹青在木心先生追思會。陳村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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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韓寒。陳村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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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新概念作文大賽,周嘉寧(左),張悅然。陳村拍攝。

人會一個一個消失的。有天李國煣在講,95年辦過一次筆會,我們到深圳珠海去,合影上已經有兩個人沒有了,程乃珊,趙長天。陸星兒,蔣麗萍也沒有了。我以前為《收穫》做《好說歹說》訪談專欄,訪過的人裡面,賀友直,章培恆,史鐵生都已經沒了。我去和他們談的時候,還是他們狀態很好的時候。我們這個城市裡面有很多有意思的人,我如果做口述實錄就會不斷地去找他們談。談他們的專業,談個人角度看到的世界,或者他們看到的城市。

有時候也會想,我有精力做工作的時間肯定是不多了。我在晚報的專欄,一張照片加一段文字,也經常拖啊拖。我經常很起勁地在寫不給錢的文字。我有某種焦灼,看到了一些社會現象,要發點議論。我要義務地去當網絡作協的會長,也會生出很多事情。退休了還做很多雜七雜八的事。我希望儘快卸任。

我還是想寫作。創作是好事,把沒有的變成有了,這是上帝的工作,這是至高的權力。當你有這個本事,將無變成有,這讓大家很信服。做人很單調,很枯燥,無論做凡人做皇帝。但做作家有一層精神生活,可以和虛構的人一起玩。否則你想做人好沒趣啊。

—— 完 ——

吳越,《收穫》文學雜誌社編輯,作家。

題圖為1993年,肖全第一次見到陳村,在他家中拍下他和女兒。這張照片翻拍自《我們這一代》。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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