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3 鄉情散文:楊家爸的悲慘人生


老家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如果沒有特殊關係,凡是村裡和父輩年紀相仿的男人,一律叫爸。為便於區分,不至於混淆,要在"爸"前面加上姓氏,這還不夠,"姓"和"爸"中間要加一"家"字,好像只有這樣,叫起來才順口親切些。"家"字,更像個楔子,楔在姓氏和稱謂之間,讓鄰里關係親密無間。

滿鬥和碎鬥是我楊家爸的兩個兒子,雖然一母所生,且生長在同一家庭,但容貌和性格截然不同。他們用各自的人生際遇詮釋了什麼是"性格決定命運"。

七十年代農民的期望,無非是吃得飽穿得暖。要想吃飽,得倉裡有糧,光有還不行,得是滿的,這樣日子過起來才踏實。滿鬥,就是滿倉之意。"碎"在蘇臺人心裡就是"小"的意思,碎鬥,即滿鬥弟弟。

楊家爸是我知道最早以上門女婿的身份入贅到蘇臺的。他總共有弟兄六個,他排行老四,是弟兄幾個中最精幹的一個。他父親是個石匠,長期在蘇臺一代走街串巷,認識了楊家爸後來的丈母孃。既然是入贅,就與家裡斷個利湯利水,他把丈母孃以娘相稱。一度連姓也改姓蘇,也就是老丈人的姓氏。

婚後三年不到,滿鬥和碎鬥相繼落地,兩個孩子五六歲的時節。楊家爸的老婆患上不治之症,蘇臺人把治不了或看不好的病叫猛怔。聽父親後來提起,應該是肺癆,最後咯血而死。小時候看《紅樓夢》,看到陳曉旭扮演的林黛玉咳嗽吐血,第一個閃現在我腦海的是楊家爸的第一任老婆。

從得病到去世,一年時間。滿鬥已懂事,知道人死後哭泣,碎鬥還小,要掀開母親衣襟吃奶,被奶奶拽到一邊。可能是年幼不記事,或者碎鬥天生孝順,長大後對楊家爸的第二任老婆格外孝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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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任去世後,楊家爸徵得娘同意,重新找了女人,而且是女兒婚。人家不嫌棄楊家爸的家庭狀況,並答應一起養活老人抓養孩子。為孃的雖然答應楊家爸另娶媳婦,但看到楊嬸嫁進來後,心裡多少有些不舒服。

有一年初冬,碎鬥奶奶去三十里外趕集,回來時拖著一個比滿斗大不了幾歲的男娃。說娃娃獨自在集市上亂轉,看見她買柿餅,自己就攆過來了,要著吃了一塊柿餅後,跟在她後面不肯走,問他家裡人呢,光會搖頭說"曉不得"。碎鬥奶奶望望四周,無人來領,眼看日頭要落山,她還要往回趕呢。

撇下男娃,走在半道上,回頭看。他眼巴巴地跟在她身後。唉,碎鬥奶奶暗自嘆息。畢了,索性引了回來,等有人找上門來再還給人家。碎鬥奶奶當時就是這麼想的。

拖回來後,一個冬天過去,沒有來認領。她有時坐在炕頭暖著,聽到有外人進來,心裡一陣竊喜,莫不是娃的家人找上門來了,當來人進來時才發現,是找她浪門子逛閒的。

碎鬥奶奶決定把他當孫子養。但怎麼教他叫奶奶就是不叫,嘴對嘴對口型也不管用,教的人急的額頭冒汗,他就是不言喘。有一天,衝著碎鬥奶奶開口,忽然喚了一聲娘。

從此以後,碎鬥奶奶給他取名天生,索性當個碎兒來樣。

這樣一來,楊家爸就有了一個和自個兒子年紀相仿的兄弟,滿鬥和碎鬥就有了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舅舅。

碎鬥奶奶半路上有個兒子後,性情大變,突然對楊家爸開恩,說可以改回原來的姓。楊家爸重新姓楊。天生呢,也沒有姓蘇,而是隨了碎鬥奶奶姓,姓陳。

蘇臺人再看楊家爸一家,眼神裡就多了一份同情一份顧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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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家鄉人的話說,楊家爸是個巴掌全(什麼都會幹),莊農人行道里,拿起啥會啥,沒有一樣能難住他。不僅會幹莊稼人會幹的,而且會幹莊稼人不會幹的,石匠、剃頭匠、殺豬匠、劁豬匠都是他的拿手戲。楊家爸一生性格開朗,即便在家裡遭遇最痛苦的事情時,他都能哈哈大笑出來。這或許是他吸引楊嬸的地方。

結婚一年,楊嬸為楊家爸生下一千金,此後幾十年當中,楊嬸再未生養。

滿鬥和碎鬥是最早那一撥外出打工的人,家鄉話稱搞副業。從這一點來看,他們也是時代的弄潮兒。弟兄二人每到年底回來,家裡都會被鄉親們圍的水洩不通,聽滿鬥吹噓自己在外面的過五關斬六將。碎鬥話少,一個勁地給男人散紙菸,給女人娃娃發糖果。這成了我兒時一道美麗的風景。

90年代初,楊家爸在村裡率先有了電視機,換作現在,絕對是熱門話題。電視是滿鬥揹回來的,雖然他在外一年,沒拿回一分錢,但看到他用麻繩捆綁揹回來的電視機,楊家爸的怒氣頓時煙消雲散。

我們所在的上河灣前後都是山,東頭是茂密的林區,電視信號不可能從東邊來,但西頭有突出的山脊,信號怎麼也進不來。這時候的滿鬥家裡,前來看電視湊熱鬧的人情緒空前高漲。有人建議把電視接收杆接長,最好高過西頭的山脊樑,這樣就夠到信號了。

說幹就幹,滿鬥找來兩根粗細長短一致的松木椽,接在一起,頂端裝上耳朵式天線,在村民的齊心協力下,忽而扛到北山半山腰,忽而扛到南山上的的土城牆頭,忙乎了一臘月,沒有搜到一絲半點信號。飄滿雪花的電視銀屏上突然閃過一道黑影,能讓等待的孩子們高聲尖叫:有信號啦!有信號啦!

這時候,站在院牆上的人再把孩子們的信號傳達給山上轉動天線的壯小夥們。這一幕似曾相識,多像電影《地道戰》中的某個情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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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十冬臘月過去,人們對看電視最初的熱情銳減。再聽不到村子周圍成天嗷啊的呼喊。十七英寸的黑白電視經過一個冬天的特殊關照後,翻過年就成了楊家爸三抽桌子上徹底的看貨,無人理睬,漸漸落滿積灰。細心的人會發現,積灰上不僅有老鼠跑過的爪痕,還有黑如麥粒的老鼠屎。

又一個冬天,滿鬥回來時,騎著一輛二手渭陽牌摩托車。一夜過後,第二天再騎,怎麼也踩不著火。於是,村民熙熙攘攘又來了,一個人騎,其他人搡,在學校門口的土路上,踢裡倒騰,起土三尺,一會兒搡過去,一會兒搡過來。摩托車像個頑固的壞分子,故意與滿鬥作對,從頭至尾,沒有啟動過一次。

翻過年,滿鬥又去搞副業了,摩托車被楊家爸仍進平時放農具的草棚,擱置起來。夏天來臨,雨水增多,柴火被雨水淋溼,楊嬸一下兩下做不熟一頓飯。餓極了的楊家爸跑進廚房一看,楊嬸還沒攏著火,灶膛裡直冒死煙。原來是柴火潮溼造成的。

楊家爸二話沒說,小碎步跑進草棚,把摩托車油箱裡的油抽出來,做了攏火的引子。這一刻,楊家爸衝著摩托車露出久違的微笑。把他家的,原來鐵驢並不是一無是處。

楊家爸更不會想到,有朝一日,變成一堆爛鐵的摩托車,還能賣80塊錢。這些錢沒有做為它用,而是給患中風癱瘓的滿鬥買了三盒硃砂安神丸和兩瓶舒筋活血片。此刻的滿鬥像一堆破布,坐在大門前的石板上,面對載破爛揚長而去的三馬子,含混不清地說著什麼。楊家爸好像聽懂了兒子說的話,朝他揚揚手臂,示意不要吵。

滿鬥拖著病體,在家熬了兩年,還是走了。因為他至死未娶,沒留下一兒半女,按照習俗,不能土葬,不能進祖墳。楊家爸讓人幫忙把屍體抬上架子車,拉到村子東頭的山溝裡,親自點了一把火,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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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鬥天生羅圈腿,耳背,大舌頭,說話咬字不真。VCD盛行的時節,有人借走了滿斗的碟片,便指撥碎鬥去要。他衝著人說:我要我家雞(碟)兒呢。搞得主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碎鬥情急之下,指著人家面櫃上的VCD說,是看的雞(碟)兒……

村裡人養豬,大多散養,很少有人圈養。到給豬餵食的時間,主人站在院壩或大門邊上,悠長地呼喚: 嗷——狫狫,吃食來!聽到召喚的豬,飛奔似的朝家的方向跑來。如果讓碎鬥喚豬吃食,是這樣的:哎——吆吆,七夕(吃食)來。不知情的人聽到,能笑岔氣。

碎鬥最愛倒騰收音機,大的小的,好的壞的,新的舊的,有聲音沒聲音的,塞滿兩抽屜。但楊家爸對碎兒子疼愛有加,因為他手細,不亂花錢,一年到頭,總能給家裡上繳一部分。有時全部上繳,沒抽菸錢的時候,再伸手向父親要。

滿鬥一得空,不是睡懶覺就是找人"折牛柺子",或者蹲在向陽的"牙岔骨"臺上,邊曬太陽邊嗑麻子,吃的兩嘴角往出流白沫。碎鬥不一樣,不論是楊家爸指派的活計還是楊嬸安頓的家務,他都能心甘情願去完成。用蘇臺人的話說,楊家是石頭瓦子支起來的一家,一點不假。長得看過眼的不務實,務實的又生的不相堂(光鮮亮麗),弟兄二人眼睜睜過了婚配年齡。

楊家爸也想學學村裡其他人,用女兒給滿鬥換個女人。誰知滿鬥本事沒有,心氣兒倒高,乾脆利索地回絕了楊家爸的想法:沒女人寧可打光棍,也不要換來的,我丟不起這人!

女子很快嫁了人。

生下一兒一女,兩個娃娃一個上一年級一個上二年級的時候,兩口子發生矛盾,大吵一架。女婿一時想不開,喝了半瓶敵敵畏,年紀輕輕便見了閻王。

楊家爸和楊嬸私下商量,讓女子帶娃娃回來,不管男娃女娃,帶回來一個就行。給滿鬥換女人沒指望了,就給碎鬥換,有總比沒有強。但女子有自己的盤算,百日紙過後,她自行做主,把自己續給了婆家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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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爸的算盤再次落空。

楊家爸心好,喜樂善好施,結交了一個秦安來的貨郎先生。有一日,他攛掇楊家爸,說老家有一啞巴姑娘,錢多錢少無所謂,只要出錢,女方家就答應她做誰家兒媳婦。

楊家爸聽風就是雨,叫上幾個親戚鄰居,跑了一趟秦安,沒幾天,花兩千塊錢引回來一個臉白不會說話的女子。人見人愛,都說楊家爸好人有好報。

一年下來,啞巴依舊是啞巴,依舊不會幹活。楊嬸怎麼教,就是學不會。慢慢地,人們發現,白臉媳婦不但啞巴,而且智障,逢啥吃啥,也不顧羞醜,不管面前有沒有人,不管面前是誰,抹下褲子就尿。

如果白臉媳婦能替楊家生下一男半女,啥也不幹也可以,楊家爸認了。但兩年過去,不見她小腹有絲毫動靜,一如既往的平展,沒有懷孕的跡象。楊嬸喪氣急了,抱怨道:捉只雞娃子,還下蛋呢……

在楊嬸的唸叨下,楊家爸動了拋棄的念頭。

終於,找了個農閒的日子,把白臉媳婦帶到秦安,預交還給孃家。誰知孃家空無一人,人去屋空,窯門前的空地上,長滿雜草,看來好久沒有住人了。楊家爸才想起貨郎先生,原來他兩年沒有來過蘇臺地界了。

這時候,楊家爸認識的老道出現了,老道也姓楊,是個獨臂老人,人稱楊沒(mo)手,因為能掐會算,時靈時不靈,有人背地裡叫他楊日鬼。挽著髮髻,行走拎著月牙鏟,常在楊家爸家裡借宿吃飯。他聲稱自己在崆峒山出家,是廣成子一百二十代弟子。

他聽說楊家爸不想要啞巴媳婦後,自告奮勇站出來,願意將她帶到平涼城,丟下,讓其自生自滅,是死是活,看造化。因為出門要打車,便張口向楊家爸要了200元。楊家爸毫不吝惜,慷慨地給了他200元做盤纏。

一個灰濛濛的早晨,楊沒手帶著啞巴媳婦上路了。

楊沒手並未按照他給楊家爸的承諾行事,而是把她1000元賣給了別的光棍漢。此消息傳進蘇臺,傳進楊嬸的耳朵,她緊要牙花子,擠出一句話:小心另一條胳膊!

楊家爸安慰楊嬸,賣了總比撇了好,再怎麼說也是一條人命,萬一餓死在平涼,豈不是咱們害了一條命。楊嬸不情願地說:天底下數你心善。

沒幾年,有人去三十里外的山河鎮趕集,遇見曾經的白臉媳婦,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兒子在浪集市。做飯的楊嬸聽到耳朵裡,操起擀麵杖,追著碎鬥就是一頓打,一邊打一邊罵:你個完慫(沒用的東西),咋不去死,活著有啥用,咹?

這時候,楊家爸年齡不小了,加上滿鬥和女婿的死,他像落上秋霜的蓑草,在生命的風霜裡搖搖欲墜。搬遷的消息隨即飄蕩進蘇臺,人們開始蠢蠢欲動,摩拳擦掌,有能力的人,準備去新的地方大展拳腳,開闢新天地。而楊家爸,一籌莫展。前前後後給滿鬥治病,掏空家裡所有積蓄,幾頭牛也賣掉了,到頭來,人沒人,錢沒錢。

牛由碎斗的舅舅天生一手經辦,由他放由他喂。楊家爸不操一點心。看到姐夫要賣牛,他急的嚎啕大哭。

搬遷在即,搬遷費搗著借可以,但新搬遷的地方只有兩間房,四口人搬去怎麼住,成了楊家爸的一塊心病。一間當廚房,給碎鬥住,另一間他老兩口住,那天生住哪?眼下再蓋一間房顯然不現實。

楊嬸開始埋怨早已死去的碎鬥奶奶:活著活著,老糊塗了,上哪領來這麼一個光會喊孃的瓜子,你死了倒輕省,把禍害轉手丟給我們。

楊家爸搬遷的前一年秋天,他和楊嬸割蒿子回來,推開大門的一剎那,楊嬸被眼前的景象嚇得丟掉背上的草捆,癱坐在地。天生平展展趴在院子裡,像只死蛤蟆。七竅流血,口湧血沫。地面上有手抓過的痕跡,兩隻鞋被蹬掉了,看來掙扎了好久。楊家爸鎮靜地把手指放在天生鼻孔上,測試了一下。人已死透。

搬到新的地方,楊家爸就病倒了,臥床兩年,身上長了褥瘡,夏天生了蛆,招惹來一群一群蒼蠅,滿屋子嗡嗡亂飛。人一進屋,受驚嚇蒼蠅轟的一聲,像無數戰鬥機左突右飛,狂轟亂炸。

碎鬥要外出掙錢,顧不上在床前盡孝,留下楊嬸獨自在身邊侍奉。楊家爸要著吃過一頓牛肉後的下午,徹底與這個世界做了了斷,一碟炒牛肉,算是最後的晚餐。

鄉情散文:楊家爸的悲慘人生


……

如今,碎鬥已進入不惑之年,外出打工,工地老闆嫌他耳背年紀又大,沒人敢收留。便和楊嬸在家過著相依為命的日子。楊嬸有養老金、有低保,碎鬥有殘疾證、也有低保,日子總算過得去。

突然有一天,楊嬸像得了魔怔,扶著門前的柳樹,在村巷和尚唸經一般口吐汙言穢語,具體罵誰不知道,但能聽出大概,好像說天生不是她害死的,油餅裡的老鼠藥不是她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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