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叔是我二爺爺的兒子。
二爺爺住在熊家嶺。熊家嶺山高，路徒，周圍幾里地都沒有什麼人煙。但二爺爺卻丟不下那裡的幾畝薄田，就一心一意安心地住了下來（我爺爺搬離到官子田；我三爺爺搬離到下半町。當然，我們的這兩個爺爺的各種條件就好多了）。三個爺兄雖然還是屬一個村委的人，但離熊家嶺都相隔有好幾裡地。那時，家裡窮，加以山高皇帝遠，秀叔就沒上過一天學堂。但秀叔命好，眼看要打單身的他，卻認識了一個在東安縣城做煤生意的老闆。老闆人好，常和我秀叔打交道，他見我秀叔還沒娶老婆，就主動幫介紹了一個姑娘給了我秀叔，兩人見面後一見鍾情，後來我秀叔就娶了那個東安縣城裡的姑娘為妻子，也就是我後來的嬸子。我嬸人很美，還是一個高中生，年齡也比我秀叔少七歲。據說，我嬸沒結婚前，毎逢初一十五就有點瘋癲，到底什麼原因，至今我也弄不明白。我嬸來到我秀叔家時，才二十歲，幹活相當勤快，手腳也麻利，與我秀叔也十分地恩愛，夫妻倆從沒吵過架，從沒有過口舌之爭。秀叔要什麼，總是我嬸外出幫他買，譬如煙、酒之類的東西。熊家嶺離集市二十餘公里，我嬸總是挑著擔走路去，買上幾乎一個月的生活食用品挑回來（外出一次不容易），常累得氣喘吁吁，精疲力竭都從沒半句怨言（那時交通不便，就是縣裡到鄉里，一天才一趟班車，更莫說鄉里到村裡了）。我嬸娶回來，當初我秀叔還有點不放心她，怕時間一久，很難留住我嬸，因為她各方面都比我秀叔強。事實上，我秀叔的想法是錯誤的，我嬸嫁過來時，心裡就鐵定了心，生是我秀叔家的人，死也是我秀叔家的鬼，既然緣分天定了，就一切認命了，不管怎麼樣，夫妻倆恩愛，努力經營好家庭，培育好孩子，才是最根本的道理。
我秀叔很愛我嬸，我知道。因為秀叔跟我很好，有什麼事都跟我說。每次到秀叔家裡，我嬸總是弄點好菜招待我。我很感動！我喜歡去我秀叔家裡，秀叔和我嬸也喜歡我去。秀叔和我嬸總是望著我甜蜜蜜地笑。我結婚的時候，秀叔和我嬸已育有三個女孩，可我嬸就從沒瘋癲過一次。
熊家嶺就我秀叔他四兄弟的四座房子和青叔他一戶人家的房子（不是同祖爺的），其次背後就是一個水塘貯水供屋門前的那十來畝水田之用。幾座老瓦房在整個熊家嶺顯得冷清和孤獨，村子裡除了有幾顆大皂角樹在風雨中能聽到獵獵有聲之外，就是連一隻鳥的叫聲幾乎都難聽到。總之，在外人看來，熊家嶺就是一個連兔子都不拉屎的窮山嶺。但熊家嶺所娶的媳婦都是青一色的，幾乎一個都比一個漂亮。那時，是集體，別的生產隊要種兩季稻，累得要命；熊家嶺只能種一季稻，就輕鬆多了。這或許就是那時熊家嶺人娶媳婦的優勢所在——清閒、好耍。在集體，誰不想輕閒呀（天天出工勞作）？
我嬸嫁給我秀叔，也包含著“清閒”的成分在裡面。我嬸曾經也跟我說過這一話題。
分田下戶時，秀叔和我嬸的三個女孩都長得非常漂亮，又都能幹，但我秀叔還是想生育一個兒子接續香火。熊家嶺周圍全是煤炭，我秀叔他們開採小煤窖，個個都攢錢，我也就跟著秀叔去挖煤。那時，計劃生育很嚴，計生辦的人一來動不動就抓人，為了生個兒子，我秀叔和我嬸像打游擊戰似的今天躲到這明天躲到那，吃了不少苦頭。我嬸快臨產的那一個月，就把一個重要的任務交給我:如果計生辦的人來了，第一時間就要我到熊家嶺去告訴他們以便逃離。作為秀叔的侄兒，不用說，我承擔了秀叔交給我的任務。計生辦的人多次上門，都沒能逮住我嬸，都是我這個侄兒早“通風報信”的功勞。我秀叔說，這回嬸懷的一定是個兒子，你一定幫我看緊點計生辦的人。我說，你怎麼知道懷的就是兒子？秀叔說，這回懷的樣子可不同，跟以前懷的三個都不一樣。嬸說也一定是一個男孩子了。我搖搖頭，心裡只是微笑了一下。秀叔說，因為計生的人什麼時候來，我不知道，來時總要經過你家門口的，你就早跑上來告訴我，我立馬叫嬸躲起來。我說，沒事，只要計生的人一來，我會早來告訴你們的，放心！我嬸說，放不放心，就看老侄幫忙提前告訴我了。我說，沒問題，反正計生的人一來，總先經過我那裡的。我可以向秀叔和嬸保證。
一天，秀叔跟我說，老侄，可能這幾天你嬸要生了，等孩子生了下來，計生的人來抓也不怕了，結紮就結紮吧，有了兒子就是我今生最大的夙願。我說，好！結紮是少不了的，只要是生了兒子，要是又生個女兒，恐怕就……秀叔說，哎！你放心，保證是一個兒子的。我說是兒子就是你的驕傲。我知道，一般人生育了三個女孩，第四胎也肯定是一個女孩。但看秀叔那麼認真，我也不好多說了。我能保證把我的“通風報信”及時傳給他們，讓他們躲藏起來，不被計生人員抓住，就是我的功勞。
這天，我去了趟鄉里，聽說計生辦的人下鄉了，我連東西都沒買就立馬趕了回來，情急之中，我一口氣跑到了熊家嶺，哪知計生辦的人已經抓住了我的嬸。那時間，我秀叔剛打完一擔米回來，我嬸在房裡還沒把米篩完，就被計生辦的人堵住了房門。我趕到時，我秀叔和我嬸正準備行李去鄉衛生院去引產和結紮了。面對計生辦的人，我顯得蒼白無力。但看到我秀叔和我嬸，眼眶裡都滿含著淚水，我的心也涼了！此刻，我真不知向秀叔和我嬸怎麼去解釋？我只眼巴巴地望著我秀叔和我嬸隨同計生辦的人揚長而去……
秀叔和我嬸一定怪死我了，我可以從他們的言行和表情裡可以看得出來，因為他倆看到我時都沒吭一聲。怪我，我也實在沒有辦法呀！當我聽到消息說今天計生辦的人又下鄉了，我第一個就想到了我嬸，可我連東西都沒買，就匆匆地趕回了家，哪知已經遲了（都怪那時沒有手機），多好的秀叔多好的嬸，都怪我沒及時通知他們去躲藏。當他們消失在熊家嶺的村口時，我也在自責之中狠狠地抽打著自己無數次的臉龐！
幾天後，我帶著歉疚的心情去鄉里看望我秀叔和我嬸。秀叔告訴我，奇怪！怎麼打下來的又是一個女孩？醫師說，還是個奇型的女嬰，幸好來打掉了，要是不是搞計劃生育，你自己來醫院，還要花一大筆錢哩！我說，真的嗎？秀叔說，真的！要不是我親眼所見，我還不相信哩！聽了秀叔的話，我心裡立馬舒坦了起來，這樣秀叔和我嬸至少不會怪我了，真是謝天謝地！那天，秀叔特高興，還特意叫我陪他到一家飯店裡炒了幾個菜，叔侄倆好好地幹了幾杯酒。
秀叔說，老侄，這次你沒早告訴我，我們被計生辦的人抓來引產和結紮，相反還要感謝你！秀叔說完這一句話，一臉的桃花燦爛。
面對秀叔，我也真不知道怎麼回答。
末了，我說，秀叔！現生男生女都一樣，女兒也是傳家人！再說，你那個窮地方，就是生個兒子，將來形勢發展，也沒一個女孩會嫁到那荒山野嶺裡去。現三個女兒長大了，可以嫁出去，到時你和嬸也可以隨女兒去安享晚年，何樂而不為。你說，是不是好事？因為計劃生育也是國家的政策，那是沒辦法的事。你要懂得我們的生活也來得很不容易。
秀叔說，現在我和你嬸都想通了，帶好三個女兒就行了。生不出兒子，那也是自己的“八字”，也不能怪誰？自己只有這一筒米，就只能吃這一筒米吧。人比人，氣死人！我也明白這一點。
我說，對！秀叔這話說得實在。老侄佩服！
眨眼十幾年過去了，秀叔和我嬸的二個女兒都成家立了業，並且她們個個都挺漂亮，都挺能幹，都像爸和媽。大女兒和二女兒都嫁到湖南一戶人家家裡。姐嫁給大哥，妹嫁給二弟。男方家正好有三兄弟，我秀叔和我嬸也正好有三個女兒。後來，我說，秀叔，也許上天的安排，你就乾脆把小妹也嫁到他家裡去，他家裡的小弟也不錯，這樣以後大家都好照顧和幫忙。當時，我秀叔和我嬸也很同意，男方更是樂開了懷。可不知為什麼，小妹就是不願意這門婚事。小妹說，我就是嫁不出去也不可能再嫁到他們一家去了。面對小妹的執著與固執，我和秀叔和我嬸都面面相覷無話可說。
大女兒結婚的第二年，二女兒也結婚了。二女兒結婚後不久，秀叔就得胃癌去世了。原以為是胃病，就隨便拿點藥吃打發時光，結果感覺嚴重了，才去人民醫院做胃鏡檢查，結果可是癌症晚期，沒三個月我秀叔就離世了。我秀叔去世的前一天，我去看望他。秀叔已滿臉通紅，嘴唇如抹了口紅。我不知這是什麼原因，我心裡難過得想哭！我看我嬸，似乎也有一種說不清的事纏繞著她，她對我似乎也沒有什麼話可說的了。第二天，我秀叔就走了。那年，我秀叔剛滿五十歲。當時，一家大小哭得昏天黑地……值得慶幸的是，我秀叔的喪事全由大女兒和二女兒承擔了下來。兩個女婿就像兩個兒子一樣，孝心比親兒子還好！我這個老侄，也就一百個放心了。
我秀叔一走，大女兒和二女兒辦完了喪事，她們也回婆家了。小女兒要外出打工，我嬸留不住，也讓她去了。從此，家裡就我嬸一個人，孤陋寡聞，瘋瘋癲癲的症狀便浮現出來。不久，我嬸就病倒了，三個女兒一回來，送她到醫院一檢查，已是子宮癌晚期。我嬸離世的時候，正好與我秀叔相差一年，也就是說，我嬸去世才四十四歲。因生前秀叔和我嬸的恩愛，我們便把他倆這一對患難與共的恩愛夫妻合葬在了一起……
開始那幾年的清明節，做為秀叔的侄兒，我還可以去熊家嶺給秀叔和我嬸他們掃掃墓，後來隨著熊家嶺人的搬遷，路被柴草長滿了，無路可走，就再也沒有去過熊家嶺了。現熊家嶺就只剩下那幾座木房子，錄受著風吹和雨打，早已殘破不堪。那幾顆老皂角樹也早沒了蹤影。屋門前的那十餘畝水田，也長滿了雜草，遠看就是一片荒山。熊家嶺，依然還是熊家嶺，只是那裡再沒有裊裊炊煙了。
也許前生積來的福，秀叔和我嬸的大女兒和大女婿現是建築包工頭，已相當有錢了；二女兒和二女婿也是四家麵館的老闆，坐的車都是“奔馳”了；只是小女兒不知道如何？據說嫁到了江蘇（情況不詳）。
寫完這篇文章時，我眼前就浮現出我的秀叔和我的嬸，他們站在我面前，想說什麼而最終卻什麼也沒說，還是像生前那樣甜蜜蜜地望著我笑。多好的叔！多好的嬸！怎麼就不多活幾年呢？我想著想著，淚就打溼了我的眼眶！
我的秀叔我的嬸，願你們在九泉之下恩恩愛愛，開心快樂！
(此文為紀念我秀叔去世二十年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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