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4 「亲情」父亲与瓦(散文)

「亲情」父亲与瓦(散文)


昏黄的路灯下,我和父亲一前一后地走动着,身影有些散漫,好像找不到了回家的路。我想起多年前的一种生活景象,那时我立志给父亲当瓦匠,像现在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在很多个晨曦和夕阳里。那时候,我有点孤独,父亲却不是这样,他不希望我跟着他,因为我踩痛了他的影子……

父亲最近来城里小住,白天我们上班去后,他就没事干,电视机和机顶盒的遥控开关怎么也搞不清。有天晚饭后,我说陪他到河滨公园去看看,以后自己可以去,父亲说行。河滨公园的长堤上绿荫匝地,花草芬芳,还有很多彰显这个城市历史文化的雕塑,以及现代化的灯光。我陪着父亲来到一丈多高的防洪堤下,堤壁被装饰成一堵艺术墙,上面刻着山水绘画、古代诗词,有的地方用乡下的青瓦一摞摞地装点着,有一种古朴的美感。父亲说,瓦怎不往屋上盖呢?我说,你看城里哪座房子盖了瓦!我们走上堤岸,转入小街,经过一家装饰典雅的茶馆时,我说进去喝杯茶吧!父亲说,家里没茶喝啊?我说,不喝看看也行,里面有人弹琴唱戏、下棋打牌呢。父亲却迈不动脚,眼睛直盯着脚下,原来店家把一溜溜的青瓦铺在门口的地上,为了搭配茶馆的民居风格。父亲惶惶不安地说,瓦怎能踩呢?

父亲执意不肯进来,我们就不进去了。我陪着他继续往前走,他还回头看了几眼,弄不明白他们怎安然地踩着进去了,那是盖到屋上的瓦啊!我能理解父亲的不安,这种地方他从未来过,更何况他是个久经风霜的老瓦匠,瓦是他的一切。几十年里,我看到父亲从来都是把瓦举过头顶的。

做瓦是跟泥土打交道,天天把稀泥巴在手里揉来揉去。瓦匠就是泥土的命。父亲对瓦有敬畏之心,不光他如此虔诚,他们那一代瓦匠个个都是这样的想法。我们那一带有做瓦烧瓦的传承,几百年了,名扬一方。当然不是瓦匠技术好,而是土质好。我们村占了天时地利,一条宽阔的蓼水河从村里流过,几万年了,两边沉积了丰厚的沙土,而上、下游很长地段沿岸都是丘陵和高崖,无法取料。有经验的人知道,黏土烧瓦太实不透风,烧砖结实;沙土防水透气,屋里不热,没有浊气。

过去集体化,大家最瓦不使劲,仅是勉强完成一年的定额任务;分田到户后,干劲倍增,收入飞涨。仅做瓦一项,我们村引得外人羡慕不已,年轻的瓦匠穿着牛仔裤、放着双卡收录机干活。外面的人家想方设法把姑娘嫁过来,一些亲戚干脆前来学习做瓦。1980年代后期,姨家的表哥跟父亲学了一年,年底回家,父亲给表哥买了一辆单车,还打发给三千元现金,他回去很快娶了一个漂亮的姑娘。 长久以来,瓦在我们村代表着一种幸福。做瓦是一项光荣的事业,比吃公家粮的人收入还高,外人对瓦匠都刮目相看!

「亲情」父亲与瓦(散文)


我们村是做瓦的黄金地段,但我家祖上未当过瓦匠,他们是富农,这一片的良田归其所有,只管收租。我爷爷想当瓦匠没当成,他被革职回乡,正打算做瓦养家时,不幸被房屋上掉下的大梁砸断一条腿,不能下地干活了。一家人要吃要喝,怎么办?爷爷心灵手巧,做了一只瓦桶交给我父亲。这是爷爷送给父亲成家立业的唯一家当!父亲那年十七岁,又是长子,从此成为泥瓦身,一家人得以勉强度日。

过了两年,爷爷给我叔叔也做了一只瓦桶,但不久爷爷复职了,很快又退休,叔叔接了班,成为一个教师。父亲却没办法,这是命,那只瓦桶套在身上再也离不开了。 我从小喜欢到瓦厂去玩,看大人们做瓦。做瓦的活相当机械,一个人踩泥巴,踩熟垒成墙,割成一小堵,用刮子刮下一张泥片,围在瓦桶上,用抹子来回抹平,刮掉上方的泥花,再把瓦坯蜕放在坪里,晒干后折叠成片,收成一溜,码成墙。下午四、五点做的瓦,一般要晾一夜才能干,有时半夜下雨,大家一骨碌爬起来去盖瓦,雨下得急就淋塌了。有次我三伯的厂棚夜里漏雨,把几堵晾干的瓦墙浇透了,第二天早上过来一看,滩成了一堆稀泥,几个月的汗水一夜不见了。

瓦匠们都怕雨,再懒的人都要把厂棚整结实。 一只桶每次出四片瓦坯,手脚麻利的人,一天能做三千片。年轻人脑子转得快,把瓦做得很薄,节省了料。父亲手脚慢,一天除了吃饭停一下,也很少有超过两千片的时候,别人到秋天里装窑点火了,他才做下半窑多。一窑大概十二、三万片,阴雨天不能做,农忙季节还要下田地,一窑瓦他要一年时间。做瓦一直是站着的,我经常听见父亲说腰痛,不能帮助母亲喂猪喂牛干家务,早早上床睡了。一个人的腰怎会痛呢,又不是拿腰干活。后来,我给父亲买了很多贴腰的膏药,他又说腰上不怎么痛了,胃不舒服,去大医院检查,却是肝病,近乎衰竭! 一个瓦匠有一座厂棚、一个晒坪,彼此有些距离,说话得大声喊,很累,大家都不说了,成了行为艺术家。瓦匠们大多话少,把团泥土千揉百捏,急性子都磨成了憨性子。也不知道他们成天想什么,可能有一件事,那瓦桶是圆的,蜕下的瓦坯也是圆的,整整齐齐摆成一个圆的世界。谁都想着,怎样跟心里的那个圆叠合到一起呢?

瓦是盖到屋上的,遮雨避风,瓦匠们却不是为盖屋而忙碌,做瓦还有它的特定内涵。 到瓦厂玩,经常听大人们叹气,不想做了,成天跟拴住匹马一样。那时很小,我不懂得话里的意思,后来明白,他们不但是拴着的马,而且还驮着沉重的东西。他们都想跳出来,而跳的方式竟是发疯地做瓦,一年烧两窑或三窑,好像在几年里,把几十年要烧的瓦全部烧完一样。大家只有一个愿望,把子弟供出来,不能让他们陷在泥土里。 我后来察觉到,这是瓦匠们多么矛盾的一个事,想脱离先要死死抱住!这种悲哀带来的影响是深远的,我们这一代人回忆自己的出身之路,一点都不觉得轻松,青少年时代的色调一片灰暗。

「亲情」父亲与瓦(散文)


父亲也压力重重,我们三兄妹,十来岁一个了,学费吃穿,一年比一年重。母亲不停地喂猪,有时母猪产一窝仔她全养上。父亲年龄大,手脚没有别人麻利,但他心里一直铆着力,尽量多做点,反比我们小时候更累了。他一年能烧一窑半,另半窑是和别人合烧的。新瓦每次都卖了,自家盖的是陈年旧瓦,四处漏雨,父亲就用竹杆顶一下,后来我们也学会了,凑合过了很多年。

但是,烧瓦的事不能凑合。为了省钱,每次装窑都是自己一家人干,把晾干的瓦坯码到窑里,塞上煤块。点火前还要杀鸡祭祀,稍有不妥,就烧得不好。出窑时要赶着担到一里外的马路上去卖,窑里的温度还很高,父亲和母亲头顶湿毛巾,从窑里取瓦,我们在外面接,冬天里他们也只穿着单衣,衣服上汗渍层叠,斑驳花白。卖了瓦拿到钱,母亲会去称一块肉,改善一下伙食,无比的幸福。有时卖了瓦,长久都收不到钱,上门去催,人家躲着不见,甚至快过年了,赖着吃他几餐饭,他才付了。

有的瓦匠辛劳一年,结果烧了一窑红瓦。红瓦是火候不够,不能盖的,要么就返炉;火太过了,烧成了牛屎堆,只能打碎铺地,平整耐磨,踩上去就跟踩在自己的心上一样。我们隔壁的陈炎老师傅指导别人烧过无数的窑,自己却连烧三次红瓦,后来不敢烧了,把瓦坯贱卖给别人。我记得他老婆有次在窑门前躺着哭天喊地,那种哭声到现在还能听得到。很多年里,我总疑心那是我母亲在窑边哭喊,因为我离家出去很多年里,父亲还在默默地做瓦。

我上初中时,父亲不准我到瓦厂去玩了,因为每次去,我也装模作样,转动瓦桶玩一阵。平时看得多,工序都熟悉,还像那么回事。但是父亲呵斥,叫到别的地方去,莫到这里撞魂。我偏不听,放学后晃荡来了。有次他斥我走,我不走,他一下把手里的瓦桶摔出好远,把各种工具扔到地上,似乎还不够,把刚刚做好的瓦坯踢倒一边,嘴里说着:我让你玩,我让你玩。这一次,给我教训深刻,比挨打还难受,再不敢随便到瓦厂去了。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样愤怒、如此决绝。这没影响什么啊,就不能好好说!

「亲情」父亲与瓦(散文)


父亲语言功能的逐渐丧失,是在经年累月的泥瓦活中形成的。他从不督促我们的学习,也不会鼓励,只负责交学费、管饭吃,我考得再差他也不吭声,以至好长时间里,我觉得父亲对我们的态度是含混不清的。好多年以后,我读到陈忠实先生的短篇小说《日子》,叙写一户在灞水边上挖沙的人家,儿子几次高考失利,父亲只好在他每天用的筛子旁又支起一架筛子,一种日子就开始了。我读懂了一个父亲的苦楚和无奈。我的父亲一万个不希望在他的瓦桶架边,给我支一个瓦桶架,延续一种没有味道的日子!

那时,我的成绩在十里八乡是差得闻名的,还经常惹是生非,给家里添堵增烦,不是爷爷奶奶保着,早被父亲打死了。因为没死,父亲要继续养着我,其实弟弟妹妹的成绩比我好得多,但他对谁都是这个冷淡样子。当然,在父母眼里,哪个孩子不是好样的呢,再怎么差,都抱着一份希望。爷爷常说我,只要不变成一个坏人,就很不错了。我那时还没有特别坏的征兆,他希望也太低了。

我对自己的学习完全有自知之明,为了安慰父亲,或是配合家里的一个假象,我坚持把初中上完,不管咋说,还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初中毕业生,娶亲打工也有面子一些。那时,我已有明确的打算,还是当瓦匠,在家门口致富!

从学生到瓦匠的路有多长?我无时不在计算着,总想快些到达自由的起点。 初二暑假,我小心翼翼地向父亲提出,假期没事干,帮忙提瓦桶算了,你一个人太辛苦,开学我按时去学校。父亲听我这样说,觉得我懂事了,竟答应了我的请求。我每天帮他晒瓦,他只管在转盘上做,两只瓦桶交换用,他不用来回跑动了。其他一些女人家也这样帮忙,每天的产量会提高很多。两个人干活说着话,时间过得快,也不大累。但父亲不说话,沉闷不已,干了几天,我就觉得没意思了,又不好意思脱逃,这是自己主动提出的。

泥巴用完了,两人又去挖土,浇水淋透,一遍遍翻松,用脚踩熟。我没有力气踩,父亲硬是逼着我要踩到位。月亮升起很高了,其他人都已经回家,我们还在踩泥巴。泥巴似乎特别地眷恋我,每一脚都黏得那么紧,我一狠心拨出来,另一只脚又陷进去了,要不是扶着一把同样高的锄头,我早就摔倒在泥巴堆里了。实在站不住,就到地上坐一会,但坐下后就站不起来。父亲不断呵斥,还把水滴洒到我脸上,让我打起激灵。我站起身,疲惫不堪,低头看见水坑里倒映的月亮,竟是那么明亮。晚风吹起,月亮在水里晃悠,波光粼粼,月亮分明在嘲笑我。 好不容易盼来一个雨天,可以在家歇脚,我望着瓦檐口出神发呆,雨水从凹槽中流下来,两边是凸起的盖瓦,像极了一只展翅腾飞的鸟。啊,两片瓦当相连,那是腾飞的姿势呢!

「亲情」父亲与瓦(散文)


暑假里,前后干了一个多月,我累得快要趴下了,再不想去瓦厂,还没到开学时间,我提前几天去了学校。父亲可能是高兴的,他以为我会发狠读书了,但都是空欢喜…… 第二年暑假,父亲主动喊我去瓦厂帮忙,我因升到高中,找了个补习功课的借口,把这个苦差事给躲过去了。我仍不想读书,高考对我是无望的,我只想出去闯荡。高一暑假,父亲又提出要我去瓦厂帮忙,而且说得很严肃。我见已经躲不过去了,就直截了当地向父亲摊牌:我想去广东打工,其他中学毕业的同学都去了,挣了很多钱,没人愿意做瓦了。父亲吃惊地说,你还年轻打什么工,还不需要你挣钱养家呢!我给他解释外出的原因和理由,上学耗日子是没有意义的,我要在瓦桶之外走一条路!父亲沉默不语,坐在屋檐下抽了很多烟,他不会相信我能干出什么名堂,但我认定要走农民之路,他心里肯定不舒服,养育这么多年就是这个结果! 过了几天,父亲贱卖了一些瓦坯,给我备了双倍的路费。我只要了一份,和村里的好友联团结伴下了广东。那时没有电话,后来听说父亲每天都到村部去一趟,看我写信回来没有。我一直没有写信回来,但这一去,再也没有踏进瓦厂一步!

我去广东是十分文青的,背了一包书,还弄来一个海南省《投资与合作》杂志的采访证,打算一边务工一边学习,挣到钱又不误事业。我甚至瞧不起滚滚人流中满面浊气的打工者,他们背着大包小包,没有书,没有梦想。 到达惠州后,我并不顺利,东跑西奔,吃了很多苦,找不到理想的工作,之后还与好友联团各奔西东了。联团放下理想,去了一个乡里的砖厂搬砖。我觉得搬砖非我的差事,还不如回家做瓦,瓦桶里还有一个圆圆的梦,砖头是方的,容易磕人。

在我走投无路,正想回去提瓦桶的时候,忽然间柳暗花明了。我没才气,但我有心气,竟撞开了一扇门,进入一个特殊系统的体制内岗位。前面几年,我没有工资,只有一点生活津贴。因为文化低,我参加了一个在职培训,需要四千元学费,到处借不来,只好向家里写信求援。想不到离家多年了,关键时候还要依靠父亲的瓦桶来帮忙。那时弟妹相继进了外面的高校,家里负担更重了,欠了不少的债。父亲没有别的办法,还在做瓦,快到五十了,力气远不如以前。村里烧瓦多年,沙土都用尽了,父亲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担土,一年做不满一窑,常与别人合烧,收入少了很多,头发也在一、二年里全白了。我在信里说,我借的钱由我自己来还,弟妹读书的借款也由我们负责,你们不要去还了。父亲很快将四千元钱凑齐寄过来,写了一封信,不高兴地说,你又没成家,用点钱说什么还还还的,你努力工作就是,钱不要你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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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年,父亲再没条件、也没力气去做瓦了,家里的欠债还不了,新的开支越来越大。父亲竟提出去广东打工,通过村里的人联系了一个建筑工地,准备去砌墙。那次正好我回家来,阻止了他的冒险行动,这么大年纪上高架砌墙太不安全了。

父亲想尽快还了借款,还想着去做点瓦。这几年,稍有点力气的都去了广东,没几个再干这种苦力活了,到处盖楼房,用的是机器做的预制板,或是琉璃瓦。青瓦一片都卖不出去。父亲不做了,寂寞地收起了他的瓦桶。欣慰的是,我们三兄妹相继找到了工作,每月有了固定的收入,父亲不用为还钱而犯愁了,我们分期偿还着。 收起瓦桶,父亲的手脚几乎停了下来,除了种些糊口的粮食和蔬菜。父亲似有不甘,他觉得还有力气、还能做瓦,时不时来到瓦厂边上转悠。数年没人去打理了,厂棚坍塌,杂草丛生,荒芜不堪。后来,厂地被开挖成良田,种上了水稻,只有那座汇聚了他们这一代瓦匠悲欢酸甜的窑还在。窑有一丈多高,突兀在农田中,好像一个哨塔。父亲隔不久就会爬到窑上,站着观望一阵,叹说好窑、好窑。他还插着手,不知是为多次征服瓦窑、显示了一个老瓦匠的经验感到自信,还是因为这座窑帮他实现了一个愿望,觉得骄傲?!

我想,这些想法父亲都会有。几十年了,父亲瓦全了我们、碎了自己,他仍是高兴的,世上的事,不只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啊。父亲十几岁开始操练的这门手艺,倾注了大量的感情,他的名字里有一个"沂"字,他不愿人家喊他老邓,喜欢被喊作沂师傅,听到这个声音,他的眼前必会出现一片瓦的亮丽景光。我还想,他会不会发现,两片瓦当相连会飞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我有种庆幸感,以为离开农村、脱离瓦厂,此生不用再经受揉泥巴的煎熬了,最少比父亲幸运。可是现实完全不是这样,忙完这一拨忙下一拨,为一件件大小事情煎熬着,我没有八面玲珑、呼风唤雨的本事,勉强地应对着,觉得还是个瓦匠身。

有时累了一天回到家里,听到孩子"格格"的笑声,心里不是舒散了,反而紧束了。看着孩子,谁都会想到让孩子的笑声长久地"格格"下去,于是谁也躲不过"瓦全"的命运了。这种生活里,我几乎停止了自己的笑声,服饰穿戴整齐,脸上一片虔诚和庄严,却无法掩盖我内心的交瘁,酸楚写满了身体的各个部位。 许多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父亲养育三个孩子,我只带着一个,而他多么从容、多么安然。漫长的岁月里,父亲没有其他的办法,他只有一只瓦桶,支撑着一个世界。 大地之上,总有一种蔚为壮观、动人心魄的景色层出不尽,无数的人用"玉碎"的执拗,"瓦全"着自己的小小梦想!义无反顾,悄没声息!(文/邓跃东)

「亲情」父亲与瓦(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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