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7 读《唐宋传奇集》之《莺莺传》:张生不是元稹

从宋朝人王性之提出“张生即是元稹自寓”说以来,一千多年过去了,这个观点似乎成了定论,鲁迅同意,陈寅恪认为无疑。除此之外同意这个说法的学问大家还很多,比如刘克庄,胡应麟,卞孝萱。后来有人新编《元稹年谱》叙述元稹二十一岁的经历,竟然直接列出《莺莺传》里的故事,这简直是把《莺莺传》当历史纪传来看待了。

我是不同意这个说法的,《莺莺传》是小说,创作的作品,可能有作者经历的影子在里面,但是说元稹就是张生,张生干的事就是元稹干的。把张生的想法当成是元稹的想法。就显得有些荒谬了。

读《唐宋传奇集》之《莺莺传》:张生不是元稹

唐宋传奇集

《莺莺传》元稹作,又名《会真记》-----因为小说里有张生所作元稹续完的三十韵会真诗。元稹自己则名之曰《传奇》,可见他自己并没有把这个文章当成很大的事。就好比有人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啊,就叫笑话,讲完了就完了。

《传奇》的本意,就是记录“奇人、奇遇。奇事”。唐代传奇,承接的是六朝志怪小说的风韵。特点就是“好设幻语”,描述多是虚构。其所以在中唐之后盛行,除了文人自娱,还因为它有行卷,温卷的功能。(行卷,唐代习尚,应举者在考试前把所作诗文写成卷轴,投送朝中显贵以延誉,称为行卷。温卷就是再次投送)

同时期的《传奇》中,有名的还有比如白行简的《李娃传》,沈既济的《任氏传》,蒋防的《霍小玉传》。这些有名的作品,没有人说是“作者自寓”,偏偏《莺莺传》被说成是元稹的“自寓”。当然不是没有一点原因。

原因主要是文章中说:“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崔氏妇,郑女也。张(生)出于郑,緖其亲,乃异派之从母。”

恰好元稹的妈也姓郑,宋朝那个王性之认为张生是元稹自寓的基础也正是基于此,因为他说:“清源庄济谕为仆言,友人杨阜公尝得微之所做姨母郑氏墓志云:其既丧夫,遭军乱,微之为保护其家倍至。则所谓传奇者,概微之自叙,特改他姓以自避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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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性之的立论

那这个能不能算证据呢?我看是不能的,首先,他只是听别人说,自己并没有见过,元稹有没有给他姨母写过这个,是不是这样写的都存疑。我完全可以认为所谓“既丧夫,遭军乱,微之为保护其家倍至”不过是宋朝人看了唐朝的小说,根据内容编出来的故事。

我先不急着反驳他,先来看看这个郑氏。据《元稹年谱》:母郑氏,荥阳人,先赠荥阳郡太郡,继赠陈留郡太夫人。曾祖郑州刺史郑远思,祖朝散大夫、易州司马郑日盖(一作日益),父睦州刺史郑济。郑氏为济次女,母范阳卢氏,外祖卢平子为泾阳县令。

唐朝的荥阳郑氏,是中国汉朝至隋唐时期的北方著名士族,北魏隋唐时期,与博陵崔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并称为五姓七家。

如果《莺莺传》中的崔氏孀妇真的就是元稹的姨妈,而她又嫁给了隋唐第一高门的崔氏,“财产甚厚,多奴仆。”就算她夫早丧,母女无依,遭军乱,需要元稹保护。那仍有几点不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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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生与崔莺莺

1:《莺莺传》中说她“将归长安”,只是路过蒲州,在普救寺暂住。那怎么几年之后,他们家还没有到达长安呢?张生第一次去长安,几个月后去蒲州又和崔莺莺幽会了几个月。之后又回长安,第二年,他落第。给崔莺莺写信说他要在长安读书,不回去了。可见这个时候崔莺莺还是没到长安。

可见,所谓将归长安,不过是随口一说。莺莺本来就是蒲州本地人。那么郑氏从母这样的关系一样可能是虚构的。

2:虽然唐朝风俗开放,但是世家自有其风范。我们读唐诗,李商隐有:“本来银汉是红墙,隔得卢家白玉堂”,欧阳修说“庭院深深深几许”。书中张生和崔莺莺有了私情,曾经问过郑氏老太太,也就是他文章里姨妈的态度,老太太居然说:“我不可奈何矣。”这岂是高门世家的口吻。

3:《莺莺传》中说,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后来是河南元稹续完的。如果张生就是元稹,何不让张生写完更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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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说张生对崔莺莺始乱终弃,是因为门第不合,可其实崔姓是当时第一高门。这事就连陈寅恪也觉得可疑,所以考证了一番,然后得出莺莺必非出自高门。既然崔莺莺很可能是唐时倡家冒称高门。那怎么到了张生,就一定是元稹无疑呢?

说张生就是元稹,但是莺莺不过是倡家,然后元稹所说的和倡家的郑氏女是其姨母却是真的,可以作为元稹就是张生的证据。这怎么令人信服呢?

总不能一个人说话,我们挑一半信,另外一半不信吧,那标准是什么呢?信不信的标准是什么呢?

陈寅恪说,如果莺莺真是出自崔氏高门,那么元稹就不会别娶韦氏,所以推断莺莺非名家之女,这我是同意的。

既然这样,张生说遇到莺莺妈姓郑,是同宗异派的姨妈,也就是个虚词,方便作文而已,怎么就能说张生就是元稹自己呢?说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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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读莺莺传》

陈寅恪又说弃寒女而别取高门,不过是当时社会公认正当的行为,否则以元稹这么个极其热衷当官的人,又正是羽毛初具,怎么会贻人口实,广为传播,影响自己升迁呢?

这个话是基于元稹自寓说发出的,意思就是别人知道了是张生就是元稹,当时社会风气下对他也不会造成伤害和影响仕进之路。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还取个张生的名字呢,直接叫元生或者元稹岂不简单。

而且陈寅恪这样说如果成立,那发明这个说法的王性之所说的“特假他姓以自避耳”又从何说起呢?

事实是,在唐朝,当事人都活着的那个年代,从来没有人认为《莺莺传》是元稹自叙,唐朝人知道元稹写的是传奇,从来不认为这是他写自己的事,不然以唐朝人的性格,自然会留下证据。哪里还轮的到宋朝的腐儒,不懂小说乃是创作,而妄加附会。发明“自寓”之说。

既然是创作,除了作者亲身经历的一些事情的影子外,听来看来的都可以成为创作的来源。比如元稹的诗集里《崔徽歌》序:“崔徽,河中府娼也。裴敬中以兴元幕使蒲州,与徽相从累月,敬中便还。崔以不得从为恨,因而成疾。”

这不正是《莺莺传》的故事主体吗?裴敬中以兴元幕使蒲州的时间,恰好和文章中兵乱的时间相同,他又在幕中,想办法出兵保护崔家是很容易做到的事。

元稹听来裴敬中的事,以此为契机,创作了《莺莺传》这才是事实。

读《唐宋传奇集》之《莺莺传》:张生不是元稹

《莺莺》传之所以流传后世,名声很大,又成为后世文人最喜欢改编的一篇文章,

就在于它是脱离妖狐仙怪,第一次把一个生活中真实的男女当成故事的主人公而创作的文言小说。元稹一生只流传下这一篇,但是因为这个特征,它的地位就不可替代。

元稹写这篇小说,不可避免的会有自己亲身体验过的生活和感情在里面,但它不是“实录”,他还汇集了其他的素材,比如莺莺的书信,就能明显的看出东汉许叔《报秦嘉书》的影子。《莺莺传》人物的创作是虚构的具备典型性的文学形象。绝不是真人真事的直录。

明白了小说创作的规律,我们就不会硬说他是元稹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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