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1 妖書案:為平息黨爭而刻意製造的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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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神宗萬曆皇帝在位凡四十八年,為明代之最,在位之初,政治清明,達成“萬曆中興”,成為明代最後的輝煌;在位末期,也釀成了薩爾滸之敗,從此遼亂而不可制,為子孫遺下了亡國之根。

總之,萬曆朝是個國祚由盛而衰,天下由治向亂的時代,這一點首先就反應在政治上,廣為後世所詬病的黨爭——東林、浙黨、昆黨、宣黨、楚黨、齊黨等大小利益集團群魔亂舞正是肇始於萬曆年間。

萬曆朝日益熾烈的政治傾軋,總會造成一場場政治事件,以“XX案”的形式載入青史,這些懸案或因黨爭而起,或偏離本質淪為政治構陷的工具,今天我們就來講講其中最為複雜的妖書案。


妖書案:為平息黨爭而刻意製造的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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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到妖書案,就不得不提萬曆的性格,正因為萬曆的這種性格,妖書案才能上達天聽,讓深居九重的萬曆得知。

萬曆是個宅男,這點毋庸置疑,從他二十餘年不朝,習慣性把外朝奏疏留中不發可以得到佐證。那麼,宅居深宮大院的萬曆不工作,每天都在做些什麼呢?

有賴於晚明蓬勃發展的文學,我們可以從相關明人筆記中一窺萬曆的宅男生活。

晚明太監劉若愚撰寫的《酌中志》主要記述萬曆到天啟年間的宮廷日常及一些歷史事件,按劉若愚所述,萬曆在“萬機之暇”喜歡讓太監去民間購買流行小說閱覽。

神廟天性至孝,上事聖母,勵精勤政。萬幾之暇,博覽載籍。每諭司禮監臣及乾清宮管事牌子,各於坊間尋買新書進覽。凡竺典丹經、醫卜小說,畫像曲本,靡不購及。

像極了我們每天守著小說追更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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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們今天要說的妖書案,即發源於一本書,這本書叫《閨範圖說》。

《閨範圖說》是刑部侍郎呂坤編撰的一本書,書中收錄古來賢良淑德之女子的故事,主要是用於宣傳教化。而萬曆呢,也曾經追過這本書,閱覽之後覺得深以為然,於是把這本書推薦給了最愛的鄭貴妃。

領導贈送的書籍該怎麼樣才能表現出完全領會了的樣子?那當然是寫一篇聲情並茂的讀後感啦。鄭貴妃身為皇貴妃,後宮第三人(前面有皇太后,皇后),自然不會這麼小家子氣,她經過增刪,直接出資重新刊印,並親自為本書作序。

本來這只是樁雅事,但因為有了皇帝與皇貴妃的加持,這本書在大行於世的同時也充滿了濃烈的政治色彩。


妖書案:為平息黨爭而刻意製造的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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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刊後的第三年,即萬里二十六年,科道言官戴士衡上疏彈劾呂坤勾結內宮,他可能是不知道萬曆是讓左右太監出宮採買的書籍,還以為呂坤進獻《閨範圖說》是為了諂諛鄭貴妃。在他的這封《憂危竑議》奏疏裡,還指出鄭貴妃刊印本書的動機不純,因為這本書裡女德事例起於東漢明德皇后。

而眾所周知,明德皇后是由宮人而位至皇后,而鄭貴妃也一樣,這說明鄭貴妃覬覦皇后大位,而皇后的兒子,自然就是太子了。

這無疑是捅了馬蜂窩,要知道,當時“爭國本”已經到達白熱化階段,內宮外廷正在角逐僵持,皇長子遲遲未被立為太子。在這個敏感的節骨眼,對言官充滿惡感,認為他們慣會“沽名賣直”的萬曆自然大動肝火,直接把戴士衡發配。

這次事件被稱作“前妖書案”,用現在的目光看來,僅僅只能算妖書案的預熱,黨爭的大幕即將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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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過去了,這期間皇長子朱常洛於萬曆二十九年被立為太子,雖然名分已定,但太子之位仍然岌岌可危,坊間一直謠傳萬曆久有易儲之心,洶湧的物議隨著一封妖書的出現達到頂峰。

妖書出現在萬曆三十一年十一月,曰《國本攸關續憂危竑議》,由東廠的人在民間緝訪得之,茲此事大,迅速報告給了萬曆。得知消息後,引發了萬曆的雷霆之怒,他直斥此書作者大逆不道,下令東廠嚴加緝拿,不準縱容姑息。

“奸書恣為誹謗,離間朕宮闈骨肉之情,大逆不道。”

一句話為這件案子定了性,逆案。可能有人會奇怪,所謂妖書不就是一些狂言妄語嗎?無非就是抹黑一下鄭貴妃,至於這麼大動肝火嗎?

其實所謂的妖書不過寥寥數頁,以對話問答的形式敘述萬曆不滿當今太子,仍欲立福王為儲,首先書中對話的主角名曰鄭福成,鄭指的是鄭貴妃,福自然就是福王,並且言之鑿鑿給出了依據,譬如萬曆任命朱賡為相,是因為朱賡的名字帶有賡字,賡者,更也,暗示要更易太子。


妖書案:為平息黨爭而刻意製造的冤案


“夫在朝在野固不乏人,而必相朱者。蓋朱名賡,賡者更也,所以寓他日更易之意也。”

但僅憑這些牽強附會的誹謗之詞似乎並不足以令萬曆如此暴怒,真正讓萬曆大大為光火的是妖書後面預謀以朱賡為首,聯絡文武官員入宮擁立福王即位,以搏個姚廣孝之名,如靖難故事。

,“言貴妃與大學士朱賡、戎政尚書王世揚、三邊總督 李汶、保定巡撫孫瑋、少卿張養志、錦衣都督王之 楨、千戶王名世、王承恩等相結,謀易太子”。——《明史》

“曰:數公皆人傑,無不望分茅胙土。如姚廣孝,豈止富貴終其身而已乎?故有王世揚、陳汝忠,則靖難之兵取諸京營而自足矣;有李汶則三邊險要有人控之矣;有孫瑋於保定則扼天下之咽喉,四方勤王之兵無由至矣;有王之楨則宿衛禁城,有誰人能斬關而入乎?”——《酌中志》

靖難,這可是兩百年來歷代帝王心中的敏感詞,難怪萬曆直呼大逆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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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掌錦衣衛事的王之楨榜上有名,這可是危及九族的大禍事,他忙不迭上疏自辯,同時王承恩,王名世,三邊總督李汶的兒子李楨國都因為榜上有名而上疏自辯,他們都是錦衣衛官員,天子親軍,自然要第一時間自辯以示忠誠。

又因為緝訪主謀亦是錦衣衛分內之事,所以在自辯之餘,他們也紛紛表示,懷疑幕後之人出自錦衣衛內部。時刻關注案情的萬曆立即下令讓他們指名奏來,於是,四人不約而同指出同僚周嘉慶最有嫌疑。

周嘉慶何許人也?周嘉慶以恩蔭成為錦衣衛千戶,妖書案發時已為北鎮撫司掌刑,可謂是實權在握。那麼四人指名周嘉慶為嫌疑人分別有什麼依據呢?

王之楨:妖書案剛起時,我的屬下因為我榜上有名的原因儘量不與我打照面,只有周嘉慶卻第一時間來我這兒探聽消息。(“夫妖書初播, 臣之僚屬通未視臣,而嘉慶即來探臣,臣是以不能無疑也”)。

王承恩:周嘉慶和我領導關係不睦,我替領導出頭,引起他的記恨。

王名世:因被周懷疑壞了其子前程。

李楨國:工作當中與周嘉慶產生了不可化解的矛盾。

大家可能覺得有些繞,換句話說,王之楨是當時錦衣衛單位一把手,而周嘉慶是二把手,王承恩的領導是三把手。這樣一來,他們之間的糾葛就明瞭了,無非是二把手行事太過跋扈,引起一把手忌憚,三把手覬覦,如今正好趁此機會,把髒水潑在不受大家待見的二把手身上。


妖書案:為平息黨爭而刻意製造的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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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他們的目的達到了,雖然並沒有實據證明妖書與周嘉慶有關,但把周嘉慶削職為民的基調已經定下。

但這事還沒完,王之楨彷彿並不想這麼輕易放過周嘉慶,他有偵知出周嘉慶的書辦袁鯤與另一位嫌疑人皦生光來往密切,與是將其擒獲,一番刑訊逼供後,袁鯤供稱周嘉慶曾與皦生光在家中密會。

報知萬曆後,萬曆下令把相關人犯移往東廠繼續審訊。

在東廠,周嘉慶表示自己完全不認識皦生光這個人,並且賭咒發誓,“如皦生光認得嘉慶一面,不論同謀,就將嘉慶寸斬了也是甘心。”,而這時,袁鯤也當庭翻供,表示之前的供詞是屈打成招。這下案情一下子陷入了僵局,東廠,錦衣衛,法司三方來回推諉,始終得不出萬曆想要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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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問題來了,王之楨與周嘉慶之間的矛盾主要是工作競爭關係,如今周嘉慶已成嫌犯,無論是不是主謀,都難逃削職為民的下場,再也對前者構不成威脅,為何王之楨還要趕盡殺絕呢?

這就涉及到了內閣之間的鬥爭。

彼時內閣計有三位閣臣,首輔沈一貫,次輔沈鯉,閣臣朱賡,其中朱賡與沈一貫是老鄉,同屬浙黨,而沈一貫與沈鯉關係不睦。跟當時錦衣衛內部的形勢差不多,一把手與二把手之爭,而且妖書中出現有浙黨中人,偏偏沈鯉榜上無名,這不得不讓沈一貫多想。

所以沈一貫令與其交善的王之楨設法把妖書案的主謀攀附到周嘉慶身上。

“四明沈公一貫又令緹帥王之楨擒錦衣衛周嘉慶家人袁鯤,供稱為妖書主謀”。——《先撥志始》

王之楨受到指示後,秘密遣人去造訪代表萬曆監督此案的提督東廠太監陳矩,請求他睜隻眼閉隻眼,被陳矩一口回絕,因為他只是皇帝家奴,不想捲入黨爭之中。


妖書案:為平息黨爭而刻意製造的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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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問題又來了,周嘉慶一介錦衣衛官,與沈一貫並無交際,更談不上什麼仇怨,為什麼沈一貫要把妖書案的主謀安到他身上呢?這就涉及到了沈一貫的另一個佈置。

妖書案初起時,捲入該案的除了周嘉慶,皦生光等人,沈一貫的黨羽康丕揚還逮捕了醫生沈令譽,而這個沈令譽還不是一般的醫生,他曾經幫前禮部尚書郭正域的小妾看病,後來被郭正域收為門客。

郭正域是東林黨,而向郭正域推薦沈令譽的人叫于玉立,也是東林黨。于玉立此番來京師目的是跑官,他的座師是次輔沈鯉,他還有個同門,時任吏部左侍郎的王士騏,而王士騏的上司是吏部尚書李戴,李戴有個外甥,叫周嘉慶。

這樣整個人物線一下子串聯起來了,捲入妖書案的幾個嫌疑人,原來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除了皦生光。老謀深算的沈一貫就是想營造出一種這些人都是一黨的假象,因為他知道,萬曆最忌諱臣下結黨營私。

而康丕揚正是通過在沈令譽家中搜出於玉立與王士騏二人關於補官的書信,順利把于玉立與王士騏牽連了進來。

所以妖書案的本質實則是浙黨VS東林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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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明白了沈一貫的意圖後,浙黨,東林黨之外的其他人首先想的並不是當吃瓜群眾,而是拼命想捂蓋子,大事化小,兩黨都有深厚的士林根基,這要互相傷害起來會沒完沒了,屆時國將不國啊。

捲進妖書案的人,除了皦生光,哪個不是來頭巨大,王之楨的祖父是王崇古,于玉立等人背靠次輔,王士騏的父親是王世貞,就連貌似最倒黴無助的周嘉慶,人家的父親也曾官至薊遼總督,都是一群二代,個個來頭巨大。所以,主謀這個鍋只能皦生光來背了。

說起來皦生光也是挺傳奇的人物,他此前就曾有過以妖詩敲詐他人的行為,大致操作應該就是故意寫幾句藏頭露尾的內涵詩句,然後詭言這是反詩,不給我錢我就去官府告你這種,大家都知道,跟謀反沾邊的事不死也得傾家蕩產。後來皦生光事敗被抓,發配大同,遇赦而回,因為有了前科,所以第一時間他成了懷疑對象。


妖書案:為平息黨爭而刻意製造的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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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大家的目的就是誘導皦生光認罪,為了讓皦生光認罪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有位參與審訊的御史甚至對皦生光說:我昨天做了一個夢,夢見觀音菩薩說妖書是你作的,一時傳為笑談。

“又有餘御史懋衡者,事佛素謹,於中府會審,向眾官雲:昨得一夢,見觀世音菩薩說妖書是皦生光作的。先監等唯唯竊哂,後神廟聞之亦大笑焉。”

最後在主審官答應“議獄緩死”的條件下,皦生光才勉強認罪,轉頭刑部官上報給皇帝的意見是建議處斬,而萬曆的反應更激烈,直接下旨將皦生光凌遲處死。

皦生光就這樣被忽悠死了,而在妖書案後數年,忽然有風聲傳出,妖書並非皦生光所作,而是出自趙士禎之手,趙士禎曾任文華殿中書舍人,對朝廷百官頗為熟稔。其實想想也確實是這個理,妖書中出現了許多中下級官員的名字,官職名字皆能對號入座,諒皦生光一介小民,他可能知道閣臣名姓,但怎麼可能知道這麼多“龍套”官員的信息?而民間風聞,妖書案從始至終就是一樁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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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欲將妖書案鬧大的幕後推手沈一貫也一定程度上達到了自己的政治目的,經此一案,李戴,王士騏,于玉立去職,表面上看來,浙黨大獲全勝。但李戴臨退時,推薦東林黨人楊時喬擔任吏部左侍郎,實際上主持吏部事務,為次年的乙巳京察埋下伏筆。

而沈一貫正是在這次京察中犯了眾怒,最終黯然去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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