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莫笑白。
是隱居於鳴鳳山的千年靈鹿。
我非妖非仙，天地譽我為靈物，我通人性，識人心，更能化身人形。
可我厭煩世人因慾望而屠殺的殘忍，只願以梅花鹿的原形隱於扶蘇後，與世隔絕。
後來，她的出現，打亂我此生所有的安定。
那時盛夏，山有扶蘇繁茂，隰有荷華盈塘，我正啜飲塘中清水，享受山林靜謐。
她被賊匪追趕入鳴鳳山，他們對她窮追不捨，她竭盡體力地想靠跑進深山甩開那尾隨的豺狼們。她的呼救聲離我越來越近，我隱約看得見她在林間奔跑時的狼狽。
我不知怎的，竟願主動化身人形去救這位少女。匪寇被我打退，他們只當我是墮入深山的紈絝，卻不知我是這深山靈鹿。
我用靈力化出一間竹寮，為她療傷煮藥。在我的救治下，她的憔悴漸漸消失。她容顏姣美如花，身段嫋娜如柳，還有那黃鸝出谷的妙音，都喚醒了我本寡淡的情，和僵化的心。
她喚宋昕荷。黎明為昕，芙蓉為荷。
當真人如其名。
數日以來，我發現她的詠絮高才，發現她的錦心繡腸，發現她在琴棋書畫中非凡的靈氣，而她，也發覺我洞察世事的能力，也因我的博聞強識而愈發依賴我。
“笑白哥哥……”她總這樣喚我，再踮腳來吻我，恬靜柔美。可每一個吻，都一下一下，撩動我原本便已顫動的心。我不知她能陪我多久，哪怕我再不變回梅花鹿的原形也無謂。
她來了以後，我才發現，曾經的我多麼孤寞。
後來那夜，山林霧靄環繞，巒嶂遮去月華。竹寮外來了許多官兵，他們朝她齊齊拜下：朝華公主千歲。那時我並不意外，她身上有不落凡俗的貴氣，可我沒想到，這個笑靨無邪的女孩，竟是穆國的公主。
“笑白哥哥，我要走了。可我們，定會重逢。”
彼時我在竹寮外佇立，看著她被士兵簇擁離去的樣子，心像被抽空了，五臟六腑都一陣痛楚。可我沒有挽留，我知道我們一定會重逢。
2
可她改變了我的與世無爭。
不過三日，又有人闖入深山，聽說他們要找一間竹寮和一位隱士。
“請莫先生出山。”來人向我作揖，“榮王殿下說，朝華公主薦您是南州冠冕，有踔絕之能，懇請先生入府作殿下門客，他朝富貴榮華，殿下定然厚待先生。”
他們口中的榮王，便是她的胞兄宋朝彥。我無心塵世榮華，可我要與她重逢，這是最佳的機遇。於是我應邀出山，成了榮王府門客，也成為了宋朝彥的幕僚。
宋朝彥面如冠玉，更有治世之才，可惜其母地位卑微，又因穆帝多子，他只是不得聖恩的平庸皇子。可穆帝獨宋昕荷一女，便奉成掌上明珠。因此，哪怕他二人一母同胞，地位也懸殊，可兄妹二人卻感情甚篤。
宋昕荷純真無邪，宋朝彥卻不甘平庸，他請我出山，正是為了那九五尊位。我既是靈鹿，便有洞察世事之能，我本性善，可為了她的哥哥，竟也作了一次妖孽，甚至觸犯了天條。
我只是知道，我幫了宋朝彥，她便會開心。
穆帝遲暮，滿朝提議儘早立儲。我便施法制造江南水患，一時死傷無數，我又授宋朝彥賑災計策，阻源疏浚之法下，他又自請親往救災。如此，既得聖心，又得民心。
後來，我又將山中狡兔幻化人形，作了嫡子莊王的愛姬，將莊王迷的神魂顛倒，然後在莊王府上演了一出褒姒禍亂的戲碼——王袍為毯，免美人裸足之寒，莊王府因此被彈劾大不敬。
一來二去，宋朝彥擁護者眾多，穆帝亦屬意他繼承大統。穆帝恐皇后牝雞司晨，便下旨立生母卑微的榮王宋朝彥為儲。
一個平庸皇子，在我的幫助下，順利入主了東宮。
可宋昕荷並不開心。她聽說這一切都是我的計策後，便闖到榮王府裡，憤恨地埋怨我，哪怕她不知道，我其實是為博她一笑。
“江南水患，流殍相抑，你怎能心狠至此！還有我莊王哥哥，你可知道他一直對我都很關懷！你不是我的笑白哥哥，你是妖魔，妖魔……”她梨花帶雨，卯足勁捶砸我的肩頭，我也不躲閃，生生捱下了。
“昕兒，不可對莫先生放肆無禮”，宋朝彥出言制止她的鬧劇，“舍妹唐突，請莫先生見諒。”
“無礙。”我冷著眼，負手離去，再不多看她一眼。與其令善良的她得知一切都是她一心所向的胞兄的計謀與野心後傷心失望，不如便讓她以為，這一切都是我所為。
我心間甚痛，可我也慶幸，我心中的宋昕荷，真是如荷般脫俗，善良純真。
可我也知道，我與宋昕荷的緣分，也是時候盡了。於是我選擇重歸深山。
3
三月後，宋昕荷的婢女又來尋我的竹寮，說是朝華公主受誣毒殺嫡母皇后，皇后母族逼迫南帝處決公主，朝中動盪，她求我救宋昕荷一命。
這確是出乎我意料的一件事。
我遠登蓬萊，去見其中的謫仙，企圖知曉事件原委。我是靈鹿，我的角是上佳靈物，眾仙都渴望得到。而我今日來見的謫仙，有著重現過往的靈力，只是，他因與妖孽對抗，靈力大損，此刻最缺的，便是我這一對角。
於是我木然忍受了斷角之痛，也如願看到了我想看到的過往。
但我發現，我才是騙局中最可憐的輸家。
我看到，大祭司一心要助宋朝彥登位，他精通占星之術，又知仙靈秘辛。
那日他登門來見宋朝彥，為宋朝彥帶來了我的訊息：“長林有鹿，其白斑如花，角似虯枝，能效麒麟之用，輔佐君王，非帝君之屬無緣得見。”
大祭司又占卜出唯一可誘我出山的，便是穆國唯一的朝華公主宋昕荷。於是，宋朝彥來求她助他誘我出山，他同她講大祭司說的話，要她幫著尋找靈鹿。
但他當然不會告訴她最後那句：非帝君之屬無緣得見。
可宋昕荷單純天真，當然願意為胞兄一試。於是，宋朝彥安排一隊假匪將她逼入深山，等待我這隻笨鹿的出現。更假意留宋昕荷在我身邊半月，當他確定了我愛她時，便更可順遂請我出山，助他一展霸業。
可當他成功了，他又憶起大祭司最後那句話，非帝君之屬無緣得見——這暗示著，他的胞妹，宋昕荷，才是未來主掌社稷江山之人。他怕他的胞妹成為他皇權路的牽絆，於是，他要加一樁重罪給她，送她去黃泉路。
那毒殺的幕後主使，也是她敬愛的哥哥。
可我始終覺得，宋昕荷的愛民如子是真實的，愛我也是真實的。那一聲聲笑白哥哥，都不是虛幻的。
但我也終究是晚了一步——她敬愛的哥哥找人殺了她，佈置成她畏罪自盡的模樣。而她死時，還不知道，她敬愛的哥哥才是謀劃一切的人。
我心痛如絞，五味雜陳，我想諷刺世人被權欲驅使為奴的樣子，這些身外的東西，竟引得權謀傾軋，骨肉相殘。
4
世人相信星變，神乎其神地說非帝君之屬無緣得見於我。可他們卻沒能猜到，靈鹿亦有情。
一切參商星變，似乎都只有一件事可以出乎其外——紅鸞星動，情愫暗生。
可是，既然你們因預言而殺了那個善良的少女，那麼，我也要這預言成真，我要讓她成為帝君，我要為她守護這片江山，我要她看清世俗中的血腥。
我的角給了蓬萊謫仙，可我的命，要給我的心上人——我愛她，我要她死而復生。
我有千年道行，所蓄的靈氣足以使世人起死回生。於是我救了她，替她伸冤，將一切真相現給世人看。
她甦醒了。
我亦恢復了原形，變成無角的梅花鹿，軟塌塌地攤在地上。
她躺在我身畔，抱著我的頭痛哭：“明知我刻意接近，又為何還要如此？”
我用最後一絲靈力吊著氣：“你於林深處見我，可我卻是於痴情時見你。”
我閉了眼。
蓬萊謫仙感念我的情，將我化作一株荷，植在宮闈的清晏池。我無法言語，但我能聽見這宮闈一切的聲音——新皇踐祚，又或舊主殯天，我都能聽得。
宋昕荷登基成為大穆新帝，她的善良還是讓她放過了宋朝彥。
宋朝彥愧對胞妹，又落敗為寇，畏罪自裁了。
此後，她時常來清晏池畔，低聲將煩憂喜樂說與我聽。
我總在風中搖曳，想要告訴她，我只是換了個形態，守護她，還有她的家國天下。
林深處見鹿，痴情時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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