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2 聖人被強盜上了一課:《盜跖》一文中孔子的烏托邦和展跖的當下

前言:在前文 中,筆者分析了聖人和盜祖見面的經過,解讀了孔子的大道理在展蹠江湖手段下吃癟的細節,昭示了戰國儒家的尷尬。本文則將詳細分析二人舌戰的經過,展示一個寓言之外的世界。


難言什麼精彩的舌戰,展蹠的獨角戲才石破天驚。

展蹠對孔子的定性:不事生產、搬弄是非

“ 爾作言造語,妄稱文武,冠枝木之冠,帶死牛之脅,多辭繆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學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僥倖於封侯富貴者也。”--《盜蹠》原文

聖人被強盜上了一課:《盜蹠》一文中孔子的烏托邦和展蹠的當下

承認吧,從當時的效果來看展蹠說的基本沒錯,孔子周遊列國、遊說諸侯,卻屢屢吃癟,灰頭土臉,連定位甚高的《春秋》一書也不得已“封筆於獲麟”,最終除了一堆擁躉之外一無所獲,按照成王敗寇的理念的確是無用功,至少在當時乃至莊子的年代還是。

展蹠“封侯富貴者”的定性將孔子定義為一個搬弄是非(多辭繆說,搖唇鼓舌)、不事生產(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的小人。

還好這些話是手下去傳的,並非當面,不然二人的對話就回不到正題了。

孔子的“招安套路”

並非我們比古人聰明,而是凡事都有一個過程,我們每個人穿越到過去,都可以成為先知、詩人、戰略家、發明家甚至帝王,就拿《盜蹠》來說事吧,官家和盜賊本來就勢不兩立,展蹠應該是史上第一個成氣候的盜賊,而孔子貌似在執行第一次“招安”。

“丘聞之,凡天下人有三德... ...丘竊為將軍恥不取焉。將軍有意聽臣,臣請南使吳越,北使齊魯,東使宋衛,西使晉楚,使為將軍造大城數百里,立數十萬戶之邑,尊將軍為諸侯,與天下更始,罷兵休卒,收養昆弟,共祭先祖。”

聽這話當有莫名的眼熟,沒錯,是《三國演義》中各路說客說辭的翻版,先抬高對方,引人入局,再轉折,為對方當下的處境感同身受,道出不值,最後“指點迷津”,說明來意:不如我來給你指條明路如何?

按說這個套路千錘百煉,應該沒問題,只是孔聖人來執行招安貌似有點掉身價,其實並非水平有限,而是他覺得對於一介盜賊不需要搞那麼複雜。

聖人被強盜上了一課:《盜蹠》一文中孔子的烏托邦和展蹠的當下

▲呂布並非全沒腦子,至少知道拿丁原的人頭當“投名狀”

然而,君不見《演義》中呂布、徐晃、馬超還有黃忠等糾糾武夫都吃了這招,單單沒哪個文官被策反過,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們都足夠聰明,不需要別人來點破。恰巧展蹠也是,這與他的貴族出身和經歷有很大關係——生活給了他見識和歷練,在他看來孔子的話堪稱漏洞百出。

首先,孔子擔任過的最大官職不過是魯國的司寇(大法官),其權限不足以給展蹠爭取一個二流諸侯治下普通的士大夫,尚且不能與他名滿天下的哥哥柳下惠平起平坐,在展蹠眼裡這些東西天生唾手可得,還需要你孔丘來做人情?

聖人被強盜上了一課:《盜蹠》一文中孔子的烏托邦和展蹠的當下

▲孔子幾乎習慣了落魄

更何況從對話來看,當時孔子已經是再回魯國專心編纂《春秋》的一介白身了。

第二,春秋乃至莊子所處的戰國中期尚無大盜洗白身份的先例,孔子也沒有做可行性分析,單單憑藉自己所謂的“名聲”就許諾了一個諸侯的地位,明顯是在忽悠。

此二點之所以展蹠沒說出口,原因在於聊這些顯得毫無見地,場面有可能演變成談判、扯皮和人身攻擊,總之會很low。

對於具備“三德”的展蹠而言,孔子的破綻有如漁網。

精彩絕倫的盜蹠之罵

筆者細讀展蹠的話語之後,敬佩之心油然而生:層次分明、乾貨滿滿,全不似盜賊所言。

首先,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今丘告我以大城眾民,是欲規我以利而恆民畜我也,安可久長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

展蹠告訴孔子:用雞湯可以治癒的都是單純的孩子,而用利祿來規勸、用言語來諫正的,也只能稱作愚昧、淺陋的普通順民,你看我像哪邊?你誇耀我與眾不同的“三德”,卻又用對普通人的思維來對付我,要我建立城池,匯聚百姓,這是用普通人喜歡的功利在誘惑我,可是最大的城池莫過於天下,難道我還要當天子才算圓滿?

聖人被強盜上了一課:《盜蹠》一文中孔子的烏托邦和展蹠的當下

▲所謂“禪讓”,的確是“信則有,不信則無”

而堯舜禹湯這些曾經佔據天下的人,後代要麼香火斷絕,要麼無立錐之地,現在的周室也在苟延殘喘,這是因為祖上的貪慾,還是後人的不肖呢?

換而言之,不能自圓其說的說辭想來忽悠我,當別人都是傻子嗎?

第二,孔子的“成功學”實操堪稱災難片。

子路欲殺衛君而事不成,身菹於衛東門之上,子教子路菹此患,上無以為身,下無以為人,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謂才士聖人邪?則再逐於魯,削跡於衛,窮於齊,圍於陳蔡,不容身於天下。子之道豈足貴邪?

子路聽了你的,一心要幹掉篡位的衛君,最後被剁成肉醬,你自己在列國不受待見,“不容身於天下”,現身說法毫無感染力,你天天嘮嘮叨叨也沒能改變這世風日下的世道,現在卻跑來給我做思想工作,是覺得我很好騙嗎?

聖人被強盜上了一課:《盜蹠》一文中孔子的烏托邦和展蹠的當下

▲眼熟嗎?筆者的專屬頭像:恪守禮樂而吃血虧的宋襄公

更何況,貫徹你所說的價值觀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伯夷、叔齊餓死於首陽之山,鮑焦抱木而死。申徒狄負石自投於河,介子推抱木而燔死。尾生守信赴約而抱樑柱而死,這些人除了一個並非本意的青史留名之外,都死得異常不值。

第三,再聊聊這個世界的本質。

堯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湯放其主,武王伐紂,文王拘羨裡。

在展蹠看來,這些“世之所高的”所謂上古聖人們,其實都是“以利惑其真而強反其情性”,即因為追求功利迷惑了真性而強迫自己違反了自然的稟賦,通俗點說就是利益驅動行為,都不光彩,而始作俑者恰恰是“世之所高”的軒轅黃帝。

聖人被強盜上了一課:《盜蹠》一文中孔子的烏托邦和展蹠的當下

▲秦景公(與孔子同時代)大墓,看這令人頭皮發麻的殉葬坑,孔子還好意思說什麼“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展蹠說的對嗎?當然沒錯,不管是過去兩千多年的思想家,還是現在的考古痕跡都準確無誤地證明了展蹠所言無誤,比如對文獻重新的解讀和大規模人殉事件的考古。過去的改朝換代更當下的爭霸爭雄都是弱肉強食、成王敗寇的鐵律在主導,萬人唾棄的暴君在成為勝利者之後也會有無數人替他粉飾太平,一如你孔丘對上古的推崇。

子之道,狂狂汲汲,詐巧虛偽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論哉!

縫衣淺帶,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焉,盜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為盜丘,而乃謂我為盜蹠?

所以,結論也就順理成章了,孔子被順利定性為虛偽、搞事、顛狂失性鑽營奔逐,全都是巧詐、虛偽的東西,不可能用來保全真性。

聖人被強盜上了一課:《盜蹠》一文中孔子的烏托邦和展蹠的當下

孔子帶著“盜蹠”的新綽號失魂落魄的回去了,原文記載“執轡三失,目芒然無見,色若死灰,據軾低頭,不能出氣”。辯論完敗的打擊完全趕不上內心的失落,如果展蹠說的對,那我孔丘這些年又在忙活些什麼呢?

所幸的是,《盜蹠》篇的孔子只是莊子借人喻事,是虛構的故事,不然我們看到的《春秋》一書早該被孔子付之一炬了。


故事中的兩人,展蹠乾脆利落地贏下了當下的辯論賽,孔子在數百年後得到了無限的推崇,加上瘋瘋癲癲的作者莊子,三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世界。

孔子的烏托邦和多戈

在孔子看來,君王、貴族和平民各自安分守己,互不逾越的三代社會是理想中的社會,哪怕是死氣沉沉,一成不變。之所以不拿上古“聖王”說事,在於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至少“禪讓”這一詞彙是孟子和墨子的原創。

但世道畢竟改變了,井田荒蕪,禮崩樂壞,這是士大夫們的時代,他們不光代表個人榮華富貴的訴求,更代表了知識分子群體尋求階級流動的原動力,更是社會發展的必然。潘多拉的魔盒已經打開,孔子卻想憑藉口舌之利將各路魔鬼塞回去,無異於異想天開。

但他心裡是有數的,所處“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的春秋,孔子畢竟默認了周天子式微的現實,轉而稱頌齊桓管仲這樣專做表面文章的秩序維護者和既得利益者,所謂“微言大義”的《春秋》其實是他最後的掙扎和倔強。

兩百年後,亞聖孟子沒有貌似接過了他的衣缽,但孟子顯然是個明白人,在發明性地提出堯舜禹“禪”之後又陰惻惻地說了一句“盡信書不如無書”--沒影的事,誰當真誰就輸了。

聖人被強盜上了一課:《盜蹠》一文中孔子的烏托邦和展蹠的當下

五百年後,孔子等待著的多戈終於出現,照搬孔子學說進行改革最終卻一地雞毛,身死名裂而被後世定性為亂臣賊子,甚至被一腳踢出儒門。

這個人不是唐僧,而叫王莽。

盜亦有道:展蹠的詭辯或真言

所謂“盜亦有道”並非是“替天行道”中“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的“天道”,更像是一個行業標準,有趣的是,同樣出自《莊子》。

蹠之徒問與蹠曰:"盜亦有道乎?"蹠曰:"何適而無有道耶?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智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莊子·外篇·胠篋第十》

用現在的話講,這是一次成功的洗腦,在手下對強盜職業的前景和定位產生懷疑時展蹠告訴他們:審時度勢決定是否下手為智;能猜出房屋財物的所在為聖;行動之時身先士卒為勇;最後一個離開為義;公平分給手下為仁,缺一個就是修為不到家。

聖人被強盜上了一課:《盜蹠》一文中孔子的烏托邦和展蹠的當下

▲顯然,不是所有強盜都叫大盜,更不是所有海賊都能被稱之為“王”

這番理論放在受害者的層面顯然是詭辯,強盜還有高下之分不成?貌似可以有吧,展蹠不小心樹立了一個標杆,小偷小摸、雞鳴狗盜之徒是不足以被稱為“大盜”的,之所以《水滸傳》中晁蓋看不起偷雞摸狗的時遷、楊雄和石秀三人組,其實都是這條“鄙視鏈”在發功。

聖人被強盜上了一課:《盜蹠》一文中孔子的烏托邦和展蹠的當下

▲大盜看不起小偷,這很合理

簡言之,筆者從中讀出來的是展蹠身為天字第一號大盜的自豪感,他只是個自信的偏執狂,而非無差別攻擊的精神病,孔子性命無憂,遊說卻敗得並無懸念。

神農之世,臥則居居,起則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

寓言中展蹠表達了對“神農之世”的欣賞,這也是在動物不能修煉成精年代點評他的重要依據:一方面將其拔高為具備反抗精神的起義者,另一方面認為他試圖回到原始社會,體現了局限性。

但筆者看來這些都過度解讀了,欣賞是沒錯,但僅此而已,就好像筆者欣賞李沁,卻不代表愛慕。

備說非六王、五伯,以為堯有不慈之名,舜有不孝之行,禹有淫湎之意,湯、武有放殺之事,五伯有暴亂之謀。世皆譽之,人皆諱之,惑也。故死而操金椎以葬,曰:“下見六王、五伯,將敲其頭矣!”--《呂氏春秋.仲冬紀第十一》

展蹠搶劫成性,並無劫富濟貧之舉,算不得什麼好人,但那些割據一方的諸侯就是什麼玩意兒嗎?神農之世只是一個引子,他要說的是現下:如果天下是周王室的,那麼天底下的諸侯也好,士大夫也罷,都在霸佔了本來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而周王室的天下也是搶來的,貌似這天下從來都是無主之物,那我為什麼不能分一杯羹?

聖人被強盜上了一課:《盜蹠》一文中孔子的烏托邦和展蹠的當下

▲逐鹿中原從來都是中性詞

因此在展蹠眼裡,世人稱頌的六王、五伯不過一群偽君子罷了,以至於臨死之前還帶著金錘下葬,念念不忘要去敲那幫人的腦袋。

這樣的展蹠,方不愧為真性情的漢子。

莊子的迷茫

毫無疑問,莊子繼承了老子的思想,但他看得更開闊通透,活得也更加消極,後人所知的《莊子》不多,卻對他妻子去世後“鼓盆而歌”和討論“子非魚”的“濠梁之辯”念念不忘,其實這些都只是皮毛罷了。

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莊子.胠篋》

莊子眼光的通透顯然看透了那個時代的人與事,當我們讀懂“朝三暮四”後面隱喻時會感到毛骨悚然(筆者後面會寫),他甚至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發揚了老子“不尚賢,使民不爭”的理念,但並不認同“小國寡民”的解決之道,因為毫無可行性。而《盜蹠》篇展現的是世道的荒唐,展蹠固然是罪大惡極,卻並非始作俑者。

聖人被強盜上了一課:《盜蹠》一文中孔子的烏托邦和展蹠的當下

▲還記得否?魯迅先生筆下的人血饅頭

對於世道,智如莊子也是束手無策的,一如魯迅先生在《藥》一文中通過人血饅頭展現了革命思想曲高和寡的社會現狀,但要說提醒革命者聯繫群眾、發動群眾,未免拔高得過分了。莊子最後說了一句“外王內聖”這樣聽起來就不靠譜的方案,卻被後世的儒家奉為圭臬,當然,此時的儒家已經不是孔孟時代的直腸子,而是與封建帝制深度融合後的唯一顯學了。


關乎幾位大人物,加之筆者的不知所云,這次做總結的難度遠超以往。

態度的不同,行為的差距

世道的本質在三個聰明人的眼中並不複雜,但他們選擇完全不同。

孔子選擇了裝傻,在試圖用一己之力扭轉乾坤的努力失敗之後,他又想用永世流傳的文字來為春秋時代的對錯蓋棺定論並警示後人,從這一點來看,他也算不上完全失敗。

展蹠決定活在當下,後世“盜蹠顏淵”的咒罵掩蓋不了他一生逍遙的事實,臨死還有無數門徒送終,甚至成為了強盜和特殊行業的祖師爺,身後的評價也並未一味詆譭。

聖人被強盜上了一課:《盜蹠》一文中孔子的烏托邦和展蹠的當下

▲至少,這世界誰都知道,他曾經來過。

莊子會為了一條魚而與惠施爭論不休,也會因為誤會而用“鴟得腐鼠”的故事對其惡語相向,甚至因為夢蝶而糾結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他還用不知所以的行為藝術遮擋通達,一堆雲山霧罩的文字掩飾惶恐:看透了世道卻無能為力,甚至無處可逃。

聖人被強盜上了一課:《盜蹠》一文中孔子的烏托邦和展蹠的當下

▲鴟得腐鼠:知道典故的不多,但這感覺很熟悉

知音難覓:筆者眼中的孔莊

孔子的出醜,令後世的儒家對於《盜蹠》篇始終是耿耿於懷的,卻有難以貶低莊子,只好牽強證偽,或避而不談,可《史記》上白字黑字的記載,豈是所謂“考證”能夠否決得了的呢?

其實孔子在莊子文獻中的出場並非個案,形象也各不相同,這並不難理解,當年孔子的地位就如同我們談論先秦的雜家、陰陽家,隨性而談即可,無需畢恭畢敬,莊子借孔子之口道出對於世道荒唐的憤懣之音,貌似並無不可,其實這也未見的違背孔子了的內心想法,畢竟大家都是明白人。

聖人被強盜上了一課:《盜蹠》一文中孔子的烏托邦和展蹠的當下

▲筆者眼中的孔莊

值得一提的是,《盜蹠》篇預言的是儒門未來的虛偽,而非孔子的虛偽,莊子始終是佩服和同情孔子的:一個公竟渡河,一個消極避世,後者並無看低前者的理由,只是孔子的解決之道未免太天真了,二人有著許多的相同之處,雖然彼此選擇 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卻具備相互理解和尊重的前提。

再者,道也好,儒也罷,都是供人選擇的學說,而非生死之爭,至少比那個冷冰冰又躲不掉的法家要溫柔多了吧?

又或者展蹠在孔子走後,還在心裡默唸了幾遍“對不起啊,底下的弟兄們都看著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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