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紛紛擾擾,飄蕩在空中,墜落到地面,四周煙霧蒸騰,繚繞。
男人踏過漫漫雪路,任由雪花堆積肩頭,留下身後筆直的足跡。
他正走向那個與自己相戀16年,此時卻被汽車殘體禁錮的愛人。
冰冷帶走了愛人的體溫,迷霧帶走了他的靈魂。
他的離去,帶走了他的世間萬物,只留下刺骨的絕望,如這雪天一般。
男人看著那張熟悉的面孔,小心翼翼又無比珍視,他的面孔,一如生前那般明豔動人,額頭的鮮血,彷彿僅是另一番妝容。
接著他俯身,將他炙熱的唇貼上。
他踏雪而來,只為做最後一個道別,他彌留的殘體,只為等他這最後的吻。
吻落下的瞬間,心像被人用力的捏穿蹂躪,窒息隨之而來。
男人喬治從床上驚醒,靈魂回到現實,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場夢。
而現實裡,愛人吉姆連軀體都不復存在,陪伴他的,只有空蕩的房間、空蕩的雙人床、身旁墨水的殘黑和唇邊彌留的冰冷唇感。
如何可以,他多想停在那一瞬間,哪怕他只是一具軀體也好。
這是1961年11月30日,星期五的早上,喬治又一個絕望的一天,也是他決定度過餘生的最後一天。
這是湯姆·福特導演的《單身男子》。
豆瓣8.5分
死去的人沒有痛苦,這痛苦全部留在深愛過的人,在吉姆走後的8個月裡,對喬治而言,醒來更是件痛苦的事。
有吉姆陪伴時,他就討厭醒來,他曾為吉姆每天早晨的興奮而想要揍他,也曾不止一次告訴他:“只有傻瓜才會笑著迎接新一天,因為他們在逃避‘現在不僅僅是現在’這一事實。”
曾經,他討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最後終要衰老離別;現在,他討厭每天睜開眼,卻再也見不到那張傻笑的臉。
起床,上廁所,剃去鬍鬚,將頭髮梳到耳後,西裝革履,一絲不苟。
他依然是知名的大學教授,遊蕩在豪華的玻璃房中,過著精緻的人生,完全知道自己在扮演何種角色。
可每當看到鏡中回望的臉,與其說是臉,不如說是愁容本身,行屍走肉。
只有回憶,是吉姆留給他唯一的駐足之地。
初識的一幕幕,如昨日般鮮活可見,那是16年前,酒吧門外,眾人喧囂。
人群中,喬治點菸觀望,吉姆飲酒穿過,他不喜歡嘈雜交際,他等的朋友還沒趕到,吉姆一句裡面太熱了,開啟了感情的源頭。
或許是他一雙藍色碧眼,或許是他拒絕女人的邀請,曖昧地看向他:“我有伴了。”
愛情突降,不知情起,不問緣由,從那一刻,他們一往情深。
他們搬到玻璃房中,相愛相守。
午後的陽光,明媚刺眼,吉姆拉開他厚重的外套,他緊張提醒:“我覺得你還沒適應在玻璃屋裡生活。”
他貼近他的唇邊,繼續手中舉動:“是你常說人們當我們是透明的,別擔心,老傢伙。”
他喜歡叫他老傢伙,他深愛這個老傢伙。
他們在午後放縱,在烈日炎炎的峽谷談愛。
吉姆不解:“你都睡過了女人,為什麼還要和我在一起呢?”
喬治起身,正對他:“因為我愛男人,因為我愛你,我對自己非常確定。”
因為是你,所以我愛。
玻璃房,兩條狗,相伴相守。
傍晚的篝火旁,他們蜷縮在沙發中,壁爐的火花劈啪作響,小狗們倦怠地依在身旁,喬治看《變形記》,吉姆看《蒂凡尼的早餐》,他吐槽他乏味,他反駁他幼稚。
吉姆環顧四周:“還有什麼能比跟你躺在這更好呢,哪怕我現在就死掉也無所謂。”
喬治停下翻書的手,目光定在吉姆身上,縱然愛好不同,他們之間卻流淌著無限溫柔。
16年的相伴,不過是完美生活的忽然一瞬,8個月前,吉姆因車禍驟然離世,為他們的生活畫上了句號。
他走了,連帶著他們的兩隻狗一起離開了,他沒能陪同,甚至連葬禮都不被允許參加,他們通知他:“葬禮只能家人參加。”
因為性別,他們的愛情只有愛情,不能是家人,他是他見不得光的愛人。
既許一人以偏愛,願盡餘生之慷慨,無人理解,無人想解。
1961年11月30日,星期五的早上,他不想再忍受這份孤獨。
他將手槍裝在包中、他給女僕留下工錢、擁抱和一句“謝謝,你真好”、他將資產單據從銀行取出後襬置整齊、他約了最好的閨蜜共進晚餐、他在遺囑裡寫著:“領帶請為我帶一個英式溫莎結。”
餘生的最後一天,他安排的井然有序,輕描淡寫。
女秘書的甜美微笑、在打網球的男孩裸露的性感身軀,便利店外西班牙男子的突然搭訕:“我是個不錯的男人,我覺得你想要的,是得到別人的愛。”
都讓他無法改變“我要走了”的決絕。
他們無一不在挽留他,卻奈何他心意已決,這世間尚有無數的美好,和數不盡的美麗軀殼,他們那麼真實,卻更顯得混沌嘈雜。
一天之中,他像一個匆忙過客,對萬物留心,卻不再留戀。
只當看到一個女人抱著一條狗時,他走上前去撫摸,額頭貼靠許久,回味那熟悉的味道:“我也養過一條類似的狗。”
他將所有感情傾覆在吉姆和過去身上,沒留一分多餘在這世上和未來。
終於捱到傍晚,他去閨蜜家赴約。
吉姆之前,她是他的女友,吉姆來後,她是他最好的朋友。
她盛裝打扮,兩人輕碰酒杯,她對他安慰:“我也會想起我丈夫,孤獨的讓我心痛,至少你還有工作和生活,還有我這個朋友。”
她帶著他,跟著音樂節奏搖曳,氣喘吁吁後,並肩躺靠在地。
她試圖說服他,企圖留下他:“你和他過去擁有的很美好,但會不會就是用來替代空虛寂寞、替代真愛?”
一天之中,他冷眼旁觀、沉默不語、精心配合,感情沒有絲毫起伏。
只在這一刻,他用力抽了一口煙後,突然起身:“沒有誰可以替代他,無論何處。”
他身體顫抖,聲音哽咽,他已經走了那麼久,他還是不允許別人隨意討論,即便是最好的朋友,即使是人生最後時刻。
他獨自離開,來到與吉姆相遇的酒吧。
回憶過往時,一個男孩坐在他面前,他是他的學生肯尼,他有一雙和吉姆一樣的藍色眼睛。
他跟著喬治的足跡來到這裡,只因他察覺到他今天的異常,發現他一直只喜歡談論過去。
他們談論過去和現在,抱怨死亡的未來,他對喬治說:“我很多時候感到孤獨,生的時候一個人,死也一個人。”
他看他的神情中,逐漸溢出不一樣的欣賞。
在肯尼的慫恿下,兩人一起跑去海邊游泳,一陣宣洩後,肯尼送他回到玻璃房中。
房間昏暗,肯尼脫下潮溼的衣服,青春的肉體暴露在喬治面前,一覽無餘,他湛藍色的眼睛似乎在說:“我們在一起吧,活下去。”
而喬治的眼中,慾望曖昧交織一片,眼底甚至燃起了一絲活下去的希望。
午夜時分,喬治再次被夢魘驚醒,他踱步到客廳,看著肯尼沉睡中的稚嫩臉龐。
他的眉眼俊俏,他的脊樑單薄,他的懷中緊緊抱著那把要帶走喬治的槍。
喬治拿回手槍,走到窗邊,窗外月色朦朧。
他看著窗外自由的貓咪,眼中升起霧氣,在他的生活中,他很少感覺如此清澈,就在短暫的幾秒裡,沉靜驅走了雜音。
他回到房間,將槍鎖進抽屜,燒了遺囑:“我能感覺到,事情如此鮮明,世界如此新穎,彷彿一切物歸原主。”
萬物流逝,他不能使愛情永恆,但他要試圖緊握,因為有肯尼的這一刻,他還活著,他把他拉回到現實。
《單身男子》這部電影,是湯姆·福特根據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的同名小說改編。
電影結束後,熒幕變黑,只留下一行致辭:For Richard buckley
湯姆·福特—Tom Ford,時尚界的情色大師,創造了女孩們最渴望的口紅品牌。
他曾輾轉在眾多美好的軀體間,花心不止,直到遇見Richard buckley,他是Vogue前總編,比Tom大13歲,他們相戀不久,Richard就得了癌症,為了陪他養病,Tom拋下一切,隨他去到意大利。
他愛他那麼久,愛的那麼深,在他面前,他不是什麼時尚大師,只是一個熱戀中的少女。
他選這部電影,似是在為Richard寫一封情書。
他沒將致辭放在開頭,而是留在結尾,就如同這部電影最後的結尾一樣:
喬治坐在床頭,他重燃希望,他決定活下去。
一陣心頭緊蹙,他昏倒在地,呼吸急促,身體慢慢變得冰冷僵硬,模糊中,那張熟悉的面孔漸漸靠近,他藍色的眼睛和欲言又止的唇,輕柔地觸碰他的臉頰。
死亡讓愛情永恆,讓深情永遠停在夢中。
Tom用這部電影,用這樣一個結尾,像在對他的愛人說著:“也許你會像吉姆一樣,某天就會突然離去,也許我會和喬治一樣,摯愛離去生無可望,卻還會欣賞青春的肉體,試圖開啟新的愛情。”
“但不要怕,不要覺得無能為力,從頭到尾,我只有你一人,只為你一人。”
他的愛情不屑作為噱頭,他的愛情連上天都只允許專情,你走後的世界,沒有繼續,只有隨你而去。
愛情僅剩餘溫,死亡悄然而至,它不早不晚,一切不多不少。
一切,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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