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半世囿於科舉,一生命運多舛,一個典型性大唐寒士的人生

唐德宗貞元十二年(796年),已經46歲的孟郊在第三次參加科舉時榜上有名,終於圓了半生求仕的夙願。

按照大唐新科進士可以在放榜後遍遊皇城,提名雁塔的傳統,已經鬢髮微霜、半生悽苦的孟郊終於可以在花團錦簇中於長安城裡真正留下自己的名字,而這對於半輩子寂寂無名的孟郊來說,實在是有生以來最得意的一天。

孟郊:半世囿於科舉,一生命運多舛,一個典型性大唐寒士的人生

孟郊自有孟郊的孤冷,蘇軾曾精妙總結為“郊寒島瘦”,言外之意正是說孟郊賈島二人的詩風十分接近,都劍走偏鋒,簡嗇孤峭,晦澀淒涼,讓人不忍卒讀。

但貞元十二年放榜當日,喜不自勝的孟郊寫下了人生最難得的一首亮色詩句——《登科後》:“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曾經的窮困潦倒都不必再提,從此以後我便得酬壯志,振翅翱翔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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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日看盡長安花”也只是一日的歡喜,接下來的人生際遇並沒有像孟郊想象得那麼美好,縱然得到功名,他也仍舊維持著46歲前的困頓生活,帶著他報國的赤子之心,在命運的無常捉弄下,最終淪為畢生苦吟的詩家囚徒。(孟郊外號詩囚)

前半生無跡可尋,無史可說,中年方得功名,而後雖偶入官場,卻泯然眾人,從此草草殘生,滾入歷史的濤濤煙塵。廟堂太高,江湖太遠,這不僅僅是孟郊的一生,也是一個典型性大唐寒士的人生簡史。

孟郊:半世囿於科舉,一生命運多舛,一個典型性大唐寒士的人生

如果你有幸進入唐朝詩人的朋友圈,你會看到這樣一個現象:寒門學子和仕宦子弟在考試這項技能上實力天差地別。如柳宗元等人雖然後來仕途不順,但二十來歲就在“五十進士少”的大唐科舉中榜;而強大如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進士三次連敗,博文宏詞科又是三次無緣,若非貴人相助,只怕他早已無處尋覓。

在門閥制度的流毒影響之下,那些進士名額基本都已經內定,世家子弟飄飄然就輕鬆中舉,寒門士子則屢屢名落孫山。寒士中榜者寥寥,中榜後能如韓愈這般功成名就又是鳳毛麟角,而絕大多數中榜的寒門子弟,和孟郊的人生劇本一樣,在廟堂和江湖之間來回徘徊,輾轉一生。

唐玄宗天寶十年(751年),在盛世大唐的樂聲已經接近終曲之時,孟郊踩著盛唐的最後剪影呱呱墜地,短短四年之後的唐天寶十四載(755年),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讓大唐由盛轉衰的安史之亂爆發了,於是兵災四起,烽火蔽日構成了孟郊那一代人的童年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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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孟郊的前半生,史書上不過留下寥寥數語。父親孟庭玢不過是一名微不足道的芝麻小吏,微薄的薪資苦苦支撐著這個一貧如洗的家庭,遠處時不時傳來的戰亂流言,父母拼盡全力也難以為繼的窘迫家境,從年幼起,灰暗就成了孟郊的人生主色調。

而隨著父親的驟然辭世,本就苟延殘喘的孟家更是陷入了雪上加霜的絕境,孟郊變得生性孤僻,拒絕前往人多的地方,更多時候,他想做個誰也記不起來的透明人,就安靜地坐在那裡,按照自己的方式去跟世界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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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是歷朝歷代讀書人奉為圭臬的至理名言,即便是落魄如孟家,孟母也言傳身教,時時叮囑孟郊,不令其荒廢學業。

準確的歷史已經不可考了,不知從何時起,孟郊開始隱遁嵩山,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靠著一朝高中來扭轉家族的頹勢,這是當時寒門學子的唯一選擇,也是最無奈,最難成功的一條路。

《新唐書·孟郊傳》中說:少隱嵩山,性介,少諧合。意思是說孟郊性格孤僻,不好與人交往。而在那個科舉前考生必先入京,遊說達官顯貴,先得貴人垂青的考場潛規則下,孟郊屢次不中也可以找到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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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避世不出的那些年裡,孟郊曾經歷了河南都畿藩鎮的叛亂,見過屍橫遍野,流離失所的人間慘劇;也曾追隨茶仙陸羽的腳步,寄情山水田園之間,忘卻人生幾多憂愁;更浮游於中原與江南兩地,在姑蘇與韋應物和過詩,也賞過煙雨的南國風光。

如果孟郊提前讀過自己的人生劇本,那他一定會流連於41歲之前的人生,並非41歲之前過得有多滋潤,但至少還有自由。而41歲之後的孟郊,除了庸碌與貧寒之外,他一無所有。

唐德宗貞元八年(792年),42歲的孟郊終於回到了正常讀書人的人生軌跡上來,他出發去長安參加科舉,然後毫無懸念地落榜。但這次進京赴考並非沒有收穫,和科舉中第相比更重要的,是孟郊結識了自己的伯樂和知己——韓愈。

和後來“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文公形象不一樣的是,貞元八年的韓愈還不過是個考了四次才中第的新科進士。用《舊唐書·孟郊傳》的話來說:性孤僻寡合,韓愈見以為忘形之。許是同樣微寒的出身,又許是相似的人生境遇(孟郊自幼喪父,韓愈也是孤兒),這兩個相差十七歲的人卻成了莫逆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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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愈懂孟郊“方全君子拙,恥學小人明”的清高氣節,也懂孟郊“思逢海底人,乞取蚌中月”的壯志難酬,所以韓愈在後來的《送孟東野序》中說:大凡物不得其平而鳴。因為孟郊一生苦吟的背後,除了有原生家庭的苦難之外,還有他對當時科舉取士制度不公的控訴與抨擊。

當內心的堅守與現實的挫折相互碰撞的時候,孟郊的詩作也走進了奇崛冷峭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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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元九年,孟郊第二次科舉落第,心灰意冷的他如喪家之犬般逃回故鄉,除了陪伴在寡母身邊,便一頭扎進獨屬於他的孤冷詩界裡,一遍又一遍吟誦著他的五言詩。孟郊是大才,不然後世也不會將他定為“實唐人開宋調者”之一,言外之意正是肯定孟郊是宋詞之風的開創者之一。

連孟郊自己都想不明白為什麼連考兩次盡皆落榜,偏執的他甚至在第二次落榜後寫下了“死辱片時痛,生辱長年羞”的過激言論(自殺只是一時的羞辱,活著卻是漫長的恥辱)。

越是渴望什麼,越無法接受自己無力擁有的現實。從此刻起,孟郊便徹底陷入了“詩囚”的宿命裡,終此一生都未能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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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的沉寂過後,46歲的孟郊終於還是在母親的催促之下,第三次踏上了北上赴考的征途。這一年,對他推崇備至的韓愈已經當上了宣武節度使觀察推官,在他的影響之下,長安城裡的貴人們開始認真打量起孟郊,一個沉默無言,只知道悶頭吟詩的木頭。

罷了,就給他一個功名吧。不知道是哪位達官顯貴的大發慈悲,早已對科舉絕望的孟郊終於在第三次應考時中舉,懸而不決的夙願一朝得償,孟郊內心的喜悅不言而喻。

46歲這個年紀,在當時唐朝早已不算年輕,但內心重新燃起鬥志的孟郊還是滿懷期待地等著朝廷給自己一個可以大展身手的官職,去完成他齊家治國的夢想。

已經為數不多的政治生命又經歷了四年的蹉跎,夢想著可以宏圖大展的孟郊終於等來了朝廷的任命——溧陽尉,而後雖然又參加銓選,於貞元十八年升任為溧陽縣尉,但孟郊內心的那一團火也已經在靜靜的等待中悄然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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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韓愈的話來講:東野之役於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做溧陽縣尉與孟郊的初衷相差甚遠。父親孟庭玢正是以崑山縣尉這樣的小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而當51歲的孟郊被任命為類似官職(溧陽縣尉)的時候,我想孟郊一定想到了父親臨終時的困頓和淒涼。

早早離世的父親曾經是孟家唯一的希望,也是孟郊一生的噩夢,如果做縣尉連養家餬口也做不到的話,那這一生苦讀又有何用?

孟郊:半世囿於科舉,一生命運多舛,一個典型性大唐寒士的人生

當心中的光明徹底歸於黑暗的時候,孟郊成了一個翫忽職守,只知道寄情山水,尸位素餐的不作為官員。再然後,孟郊因翫忽職守被人頂去官職,分去一半俸祿,生活陷入了愈發窘迫的死循環裡。

但無常的命運還不打算就此放過他,年邁母親溘然離世,三個孩子接連早夭,愈到晚年,命運對於孟郊的折磨就愈強烈。幼年喪父,晚年喪子,一生困頓,了無所依,人到暮年的孟郊眼淚早已流盡,他只能悽然望著空蕩蕩的破屋,吟著“病叟無子孫,獨立猶束柴”的自白詩。

孟郊:半世囿於科舉,一生命運多舛,一個典型性大唐寒士的人生

唐憲宗元和九年(814年),在興元尹鄭餘慶的引薦下,孟郊得到了人生最後一個調令——興元軍參謀,試大理評事。

這是64歲孟郊的最後一次拼搏,也是他人生歲月裡得到的最高官職,為此已經久病纏身的孟郊匆忙攜妻從洛陽出發,行至一半到河南閿鄉縣時,滿身英氣已經在漫長的等待歲月裡化為朽骨的孟郊猝然暴斃,終究未能完成此生的華麗逆襲。

孟郊死後,身無長物,一貧如洗,身後之事都是在好友韓愈等人的資助下才草草收場。年少被功名所累,蹉跎半生才得一官半職,而後宦海浮沉,鬱郁不得志,最終籍籍無名而死。

孟郊:半世囿於科舉,一生命運多舛,一個典型性大唐寒士的人生

廟堂太高,因為孟郊沒有韓愈的境遇,更沒有韓愈敢為天下先的膽量和氣魄;江湖太遠,因為孟郊沒有孟浩然的豁達,更沒有孟浩然的底氣和覺悟。而也正是在這廟堂與江湖的浮沉之間,孟郊就像是一個囚徒在一個怪圈裡進退兩難。

這是孟郊式的悲劇。

也是一個典型的大唐寒士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該從何說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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