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秋树
Chapter1
第一次参加你的家长会是在你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从海鲜批发市场急三火四地赶去，衣服上沾满了鱼虾鳖蟹的血渍。
尽管我破例打了辆车，但还是迟到了。
敲开你们教室的门，我迎着那些讥讽的目光走到你的座位上时，内心充满了羞愧和歉疚。
我知道自己这副形象该多么地给你丢分。而你则扬着小脸，伸手帮我擦擦额头的汗，递过来你的小水壶：“妈妈，你喝口水。”
刹那间，我感觉到了来自四周不一样的目光，儿不嫌母丑，你的不轻贱和体贴令那么多人对我们母子刮目相看。
家长会结束了，你的班主任让我留一下，你则跟老师替我请假：“老师，我妈得回家给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做饭了，可不可以先走一会儿，有什么话，我回家学给她听，我保证不漏一个字。”
班主任摸了摸你的小脑袋，送我到校门口，她说：“韩流妈妈，说实话，班里四十多个孩子，韩流最让我心疼，那么懂事那么大气。”
班主任给我举了一个例子，新学期开始时小朋友们一起搬书，教室一共两个门，几乎所有孩子都从前门进，以便让老师看到他们在干活儿，唯有韩流，一个人从后门飞快地进进出出，满头大汗。
“韩流妈妈，你说，就这样的孩子，将来能不出息吗？机会的雨点不砸他砸谁啊！家里有这样的孩子，你有功啊。”
我粗糙开裂的双手握住班主任细嫩的手：“韩流爸爸出车祸瘫痪、爷爷奶奶常年卧床，我根本顾不上韩流。孩子从刚会走路起，就给爷爷奶奶爸爸接屎端尿。可是，我连心疼他的时间都没有啊。”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的眼泪就没有断过。
回放你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再想想周遭家长关于孩子难以调教的叹息，我对生活曾经有过的那些抱怨都不见了。
老天给了我那么多的不幸，可是也给了我如此不同的你，如此令我心疼欣慰的你。
晚上，你放学回家时，我在楼下等你。
看到我，你的小嘴张成了O型：“妈，你去相亲啊？”
我假装打你，说：“不管以后干的活多脏多累，我也得捯饬自己，不能老给你丢分。怎么样，你妈还行吧？”
你马上跳起来回答：“绝对美女！我长大了，就找一个像妈妈这样能干漂亮的老婆。”
那一刻，我真想抱你，可是，我很快发现，虽然你只有一米三，很瘦，但在妈妈的心里，你已经长成了一颗树，令我想到依靠，而不是拥抱。
Chapter2
你上初中的那三年，我们分别送走了爷爷奶奶，那个拥挤的家一下空荡下来，忙碌的我终于可以轻松几分。
送走奶奶那天，回到家我扑在奶奶的床上，号啕大哭。
你走过来，抱住我说：“妈，奶奶虽然没有别人家的奶奶长寿，但你让她活得挺有劲儿的，你做到了。我奶不亏！”
那天晚上，是你做的饭，临睡前，你给我和你爸打了洗脚水，边洗边说：“以前光给爷爷奶奶洗了，现在你们终于也有这待遇了。”
你爸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你笑着对他说：“我给自己亲爸亲妈洗脚有什么可感动的。我妈给我爷奶洗了二十多年的脚，我得向我妈学习。”
儿子，那一刻，我真想对你说，不要向妈妈学习，因为没有哪个母亲愿意这么累地生活，更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这么累。
然而，你偏偏是一个从小便懂得了负重的孩子，且，你给自己的担子越来越沉。
就在我们生活担子越来越轻的时候，爸爸的情绪越来越糟糕。当世界对他来说只有轮椅那么大，当没有了爷爷奶奶的家骤然冷清，他的绝望孤单日甚一日。
在他40岁生日那天，你用不吃中饭节省下来的钱给他买回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然而，推开家门，等待你的是爸爸割腕自杀后的惨烈场面。
上初三的你，先打了120，然后用毛巾扎住了那还在淌血的手臂。
直到经过两个小时的抢救，爸爸脱离了生命危险，你才打电话给我。
在病房的门口等到我，你对我约法三章：不许责备，因为坐在轮椅上的人是爸爸，不是咱俩；不许同情，这样会助长他的悲观情绪，这件事他做得不对；不许害怕，有我呢，我一定把这件事处理好，让我爸永远不动这个念头。
你走进病房，看到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的老爸，你泪如雨下，但心疼与抱怨的话你都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爸，你在，我有爸爸可叫，我妈累了一天回家，有个嘘寒问暖、可以让她喝上热水的伴儿。如果说拖累，是我们娘俩拖累你了，让你每天忍受着那么多的孤独等我们。对不起，爸，相信我，一定会让你快乐起来的。”
你的话，让我忘记了哭。我不敢相信，你已经长到这么大，大到令我目瞪口呆的地步。
从那天开始，你放学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先把爸爸推到小区里。瘫痪前，他除了是一个铁路工人，还有一门剪发的手艺。
为了让爸爸觉得他还有用，你早在他出院之前，便挨家敲邻居的门，希望他们能够来爸爸这里免费剪发，你还承诺，如果剪坏了，你花钱帮他们去理发店修理。冲着你，老老少少的邻居都来了。
那天下班，我远远地看着你们爷俩一个给人理发，一个忙着给邻居端茶倒水，时不时地将地下的落发扫到一起。
你的爸爸用眼睛的余光看你，嘴角有我多年不曾看到的由衷笑意。他怎会不知道你的良苦用心，可是，你找到了让他快乐起来的钥匙。想想，我这个只知道怕他累着饿着的妻，真是不够称职。
杨奶奶看到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韩流妈，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尖疼啊。”
而我，又怎能不疼？
身边和你同龄的孩子几乎大多数正在叛逆，他们的父母每天都在为如何与他们沟通而头疼，可是我，却不得不为如何让你少操一些大人的心，少一些懂事而绞尽脑汁。
渐渐地，小区里的人都知道了你，好多家长有意地让自己的孩子跟你交往。
你那么乐意于帮助别人，我曾亲耳听你教训过一个比你还大的高二男孩儿：“警告你，下次见你跟你爸妈那样没教养地说话一次，我打你一次。还有，再这么说话，就别出去承认住在咱院里，咱院跟你丢不起这个人。”
你如何让那个比你高一头的孩子服你？我居然是从别的孩子的无意闲谈中得知的。
你曾被院里的大孩子欺负过，其中一个孩子头儿一度每天都要劫你的钱，你舍不得钱，就让他打。
直到有一天，那个孩子被另外一个比他大的孩子欺负，你没有旁观，而是动了拳头。事后，那个大孩子问你：“干嘛帮我？”
你说：“你是咱院里的孩子头儿，如果那天你输了，咱院的孩子以后都没好日子过。我以前不动手打你不是因为打不过，是因为我把你打坏了，还得让我妈出钱给你治，我舍不得我妈，她赚钱不容易。”
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对人生似懂非懂的分水岭，你的话，令全院的孩子震惊。他们仿佛一夜之间，对许多事有了明确的是非观，而你也因此以德服人，成功地获得了他们的芳心。
那一刻，我无比自责。我对你的世界居然如此陌生，我是这样一个不称职的母亲。
Chapter3
你的爸爸在被人需要的成就感里越来越开朗了，你更是不用我额外地操心，我的心情于是一日好过一日。
一天，我一边做饭一边唱歌，哼到浑然忘我的地步，回过神来才发现你倚在门边看我。
我的脸红了……
你大呼小叫地冲过来：“妈，我还以为你的字典里根本就没有唱歌这两字呢？原来你唱得这么好啊，你要是早几年出道，这不就是小李谷一吗？”
我敲你的脑门：“臭小子，拿你妈开心是不是？”
这时，你的爸爸插嘴了：“儿子，你是不知道，你妈当年在学校的时候，那可是正宗文艺骨干，要不，你爸我这么帅怎么会死皮赖脸地追求她。”
爸爸此言一出，我们全家笑翻了天。
曾几何时，在残酷的生活面前，我们都忘记了幽默。儿子，是你让这个家有了笑声，也有了最简易的轻松。
可一场玩笑过后，你却当了真。
你在班里，有着很好的人缘，包括在同学父母那里。
你请来一个同学的妈妈做我的声乐辅导兼表演老师——她是音乐学院的声乐教授。
可以想象一下嘛，每天中午从海鲜批发市场回来后的我，先把自己冲洗干净，穿上那些平时舍不得穿的好衣服，倒两遍公交车去老师家里做学生。
多滑稽！
我不战而退，你却拿出我当年上初中时的一张舞台照，对我说：“妈，你得有点儿爱好，这样你再喊‘黄花鱼！新鲜的！’都会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
我拗不过你，也拗不过内心对歌唱的渴望，于是每天除了卖海鲜，便开始做一个刻苦好学的学生。
第一次正式地站在你和你爸爸面前唱歌时，我很害羞，你说：“我俩可是你最亲近的人，你还怯场？！唱吧，咱家比颜值就你最美，你得对自己有信心。”
我笑了，笑过之后，我唱出的是《绿叶对根的情意》。不记得是怎么唱完的，只记得唱到最后泪流满面，真的像演员一样走到你和你爸爸面前，自然地拥抱了你们。
我再一次爱上了歌唱，也有了歌唱的心情，这一切，都拜你所赐。
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我依然每天天不亮就去海鲜市场，日子依然很辛苦，可是，中午回到家后，我便把自己打扮成淑女的样子，和小区里一些志同道合的老友去公园里吹拉弹唱。
我虽然是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最普通的家庭妇女，却同样可以收获来自生活的掌声。
当市电视台栏目组打电话给我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是你帮我报的名！我在心里怪你给我添乱，可你却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你就当电视台是公园就行啦。”
我不能拒绝你，因为我突然间想到自己邋遢地去参加你家长会的那一幕。儿子，忙于生计的我，从来都不是你的脸面，这一次，我也想让你为我骄傲一次。
为了你，别说还是一个耀眼的舞台，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会眼睛不眨一下毅然前往。
在电视台，为期一周的魔鬼训练对我来说是很快乐的一件事情，我的心态无比放松，可以不拿冠军，但一定要站到舞台上，以一个母亲的形象。
我没有想到主持人会让我在台上给最爱的人说一句话，我不假思索，对你说：“儿子，下辈子投胎投个好家庭，别做妈妈的孩子了，因为没有哪个妈妈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这么用心良苦，这么百般操劳……”
说到这里，我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那天，我没能拿到冠军，只拿到了三等奖，但我依然很开心。
在你的鼓励下，我挑战了自己。重要的是，我不在乎生活给了我什么样的寄语，可是你却给了我最高的礼遇。
从电视台出来，你和爸爸早早在门外等着我。你对我说：“下辈子我还做你儿子，你逃不掉的啦！”
然后，你们夸张地给我戴上一顶帽子、墨镜，然后假装护着我走过人行道。事实上，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但你们却用这种方式让舞台上的欢乐依然在我们的生活里继续。
此后，每当我对你们爷俩稍有微词，你们就会群起攻之：“名老女人是真难相处啊。没办法，谁让人家是名人呢。”
我们的家依然周而复始地为生计精打细算，为生活奔波劳累，可是，这并不能阻止我们每天都活在欢歌笑语里。是你让我明白，烦恼与快乐都是自找的，那么，干嘛不自找快乐？
明天，你就要踏上南下的火车，开始你的大学生涯。你终于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为你深深高兴，超越了一个母亲狭隘的不舍。看着你在眼前晃来晃去，事无巨细地安顿我和你爸爸的生活，我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刻。
我想起了盖茨跟他妈妈说过的一句话：“我永远怀念与你一起生活的那段美好时光。”
而我，想对远行的你说：儿子，因为有你，我的生命一直都是美好时光。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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