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總能聽到隔壁傳來女人嚶嚶的哭泣聲，是那個三十多歲、強壯的男人在打他老婆。這種事總是發生，除了低低的哭聲，從來沒聽到過她反抗。
那是一箇中等身材的女人，從外村嫁過來。她的名字叫春穎，我一直覺得這是個很美麗的名字。她的樣子很樸實，黑黑圓圓的臉龐，眼神中透漏著一絲懦弱，似乎沒有直視別人的勇氣，哪怕對方是個孩子。我不知道她的人生是怎樣的，造成了這樣的她。
那時，家暴並不是一年大事，但是每天都這樣對待與自己如此親密的人，實在匪夷所思，而且當時他們已經有了一兒一女。這樣的家庭該是多幸福的家庭啊。
春穎的母親總是來看自己的女兒，對於女兒的遭遇，她很清楚，但是又無能無力。那個時候離婚還是很不恥的事情。就算女兒過著非人的日子，做母親的只有在這裡看著她，讓女婿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少欺負女兒，其餘的，她什麼都做不了。春穎的母親個子不高，臉很瘦削，飽經風霜的臉上刻滿了皺紋。看得出來年輕時是個很厲害的人，絕不會讓任何人欺負她。女兒的婚姻卻讓她無話可說。我小的時候，每次看見她，都是苦著臉，從來沒見她笑過。
如果遇到一個好男人，不，即使是一個很一般的男人，春穎的一生也許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她很適合做賢妻良母。春穎的大兒子和我一般大，我、我弟弟，我們三個年齡很接近，小的時候總在一起玩。我很少去他們家，但是每次去，家裡都很整潔，只有他們母子三人在，可以很輕鬆地說幾句話。有的時候，男主人在，屋裡四個人，靜悄悄的，感覺很壓抑。
春穎做飯很好吃，我吃過她蒸的魚，味道很好。她也很喜歡小動物。他們家養了一條狗，有一年春天，這條狗下了好幾個小狗崽，小小的土狗，胖乎乎的樣子很可愛。我往他們家跑的次數多起來。那些小狗被春穎喂的肥肥的，很活潑，總是在炕上拱來拱去。有一隻特別好動，我最喜歡跟它玩。有一次不小心，它從炕上掉下來，沒那麼活潑了，春穎有些難過。後來這窩小狗就不知去向了。我想，那個時候這些小狗也許就是春穎的心靈寄託，只有它們是需要她的，她對它們很重要。
我們家蓋新房的時候，兩家的牆被拆了，他們家的兒子總是喜歡到我家來。我有一個黃色的髮夾，塑料的，很便宜，但是很喜歡。他什麼都不拿，偏偏把這個不值錢的髮夾拿走了。我很生氣，去找春穎，讓她兒子還給我，不過讓他弄丟了。我跟春穎說：“你得賠我這個髮夾。”春穎並沒有像其他大人那樣呵斥我，答應以後賠給我。這事就算過去了，雖然最終並沒有賠。
我們家和他們家挨著的那邊是一排廂房，屋頂上經常曬被子，曬糧食，有樓梯可以上去。我有的時候到屋頂，能從我們家看到春穎家。有幾次我看到她在捱打。她靠在牆角邊，縮著身子，低聲哭泣，任拳頭落在自己身上。也許看到我了，她丈夫沒有再打她，轉身走開。春穎像個木頭人一樣，繼續幹活，彷彿這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被一個孩子看到這種場面對她來說已經無所謂了。
農村不管男女老少，沒事的時候總喜歡聚在一起聊天，但是春穎從來沒有參與過，總是待在家裡，像縮在角落裡的小動物。也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壓抑的太久了，她的眼神看著很暗淡，沒有光澤，很少直視別人，顯得唯唯諾諾，這也許是她自保的方式。
春穎是個很溫柔的母親，不管是調皮的兒子，還是任性的女兒，她總是很溫柔，很少聽到她大聲說他們。女兒小時不小心摔傷，整個臉都是腫的，沒辦法吃硬的食物。她跑來我家為女兒每天定一斤牛奶，煮好之後再小心地一勺一勺喂進去。換著花樣為女兒做各種可口的流食。每天都很細心地為她擦臉。這一雙子女就是春穎的一切，別的她應該不抱希望了。
不管春穎怎麼做，都無法讓她的丈夫滿意。她的丈夫，看人的時候眼裡冒著一絲兇光，人很高大，看誰都沒有笑臉。春穎這樣卑微、懦弱，不善言辭的人想必他瞧不上眼。別人也沒辦法每次在她丈夫打她的時候出現。她的卑微和懦弱，沒有幫她換回來幸福，只有變本加厲的拳頭。
春穎整個人看著越發的沒有光彩了，雙眼無神，動作呆滯，像個木偶。他們家對面的鄰居家，門口有一顆香椿樹。我看見過春穎像個雕塑一般站在樹下，一動不動。有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還站在樹下。姐姐曾經有一次從那裡路過，被她嚇了一跳。
生活還在繼續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需要解決，誰都顧不上去管一個存在感很低的鄰居怎麼過。我感覺似乎有日子沒看見春穎出現在街道了。聽母親說，不久前下暴雨的那天，春穎的丈夫又打她了。只是在那個風雨交加的日子，她的哭泣聲早被風雨遮蓋，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助她。
那次春穎傷的很重，躺在床上好幾天，她的母親來看她了，沒有指責女婿，但是整個人更加沉默了。春穎好了之後，幾乎不出門了。從那之後，她的身體就很不好了，看著完全沒有壯年婦女應該有的樣子，整個人像被吸乾了精力，完全沒有生氣。
那次被打之後，春穎的身體就一直很不好，沒過多久人就沒了。我想真正傷心的只有她的老母親。兩個孩子還很小，並不知道他們的母親不在了意味著什麼。每個人都知道春穎是怎麼死的，她的丈夫這時倒覺得很不光彩，甚至沒有葬禮，就草草就結束了。她的母親從此再也沒有出現在我們村子裡，任憑這兩個外孫自生自滅。
春穎的一生就這麼結束了，像流星一樣短暫。她的卑微，她的懦弱，並沒有換來丈夫一絲的憐憫，沒有換來母親倖福的晚年，也沒有換來兩個孩子健康快樂的童年。她還沒來得及看看這個美好的世界就消失了。也許她的內心還有對自己、對父母、對子女、或者對命運的不甘，只是都來不及了。
卑微與懦弱，從來就換不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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