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油烙饼》:那个以微笑看世界的老头这回生气了

汪曾祺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他的文字温暖,宽厚,妙趣横生。他最喜欢一句话:“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别人把他叫“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最后的士大夫”,他也不反对。其实他算什么士大夫呢,最多算小康,他的祖父总是把一个鸭蛋分两顿吃完。

他是大器晚成,西南联大肄业后找不到工作要自杀,还是沈从文帮忙找了一份小学教员的工作,这才没死成。大家看了《受戒》觉得很美,以为他真的得道成仙,等闲一切,其实不是这样的。

汪曾祺有个老乡很有名,叫秦少游。他写过一首诗:“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

《黄油烙饼》:那个以微笑看世界的老头这回生气了


这一声声的杜鹃啼叫不知在为谁泣血呢!汪曾祺好似那只杜鹃,永远停在家乡的老屋上,斜阳残照,一声声为那些可怜人不平。

《黄油烙饼》的主角是个孩子,他以孩子的视角看成人世界,又以孩子的童真遮掩苦难,让人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不喜欢骂人的汪曾祺这回真生气了,他心里憋着一股火。

01举重若轻的诉苦

《黄油烙饼》的故事背景是在口外,口外是指张家口,这是汪曾祺下放的地方。他被打成右派分到马铃薯研究所,自觉平生当过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不然这辈子可太平淡了。

他化悲痛为食欲:”全国各地吃过这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怕只有我一人耳。”生产队长让他组织大家挑大粪,他也欣然接受:“我打好行李,挎包是除了洗漱用具,带了一枝大号的3B烟斗,一袋掺了一半榆树叶的烟草,两本四部丛刊本《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坐上单套马车,就出发了。”

汪曾祺以特有的乐天知命的散淡情怀,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政治运动的无差别打击。

《黄油烙饼》:那个以微笑看世界的老头这回生气了

黄油烙饼

《黄油烙饼》中萧胜的爸爸就在马铃薯研究所工作,作为画家的妈妈画了一整套的“马铃薯图谱”。萧胜的爸爸是学农业的,却老是干别的。奶奶问他:“为什么总是把你调来调去的?”爸说:“我好欺负。”马铃薯研究站别人都不愿来,嫌远。爸愿意。

最是文人不自由,没文化的吃没文化的亏,有文化的吃有文化的亏。王国维深感治学不易,告诫子女不要做文人。苏轼也写诗道:“但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这都是两位父亲经历过大起大落后的肺腑之言,只是他们结局却大不相同。

王国维殒命昆明湖,让人悲叹不已,留下“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遗书。而苏东坡在被贬儋州后,写信给儿子:“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蛮献蚝。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又取其大者,炙熟,正尔啖嚼……每戒过子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这不仅仅是安贫乐道那么简单,这是苦中作乐,是泰戈尔说的,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黄油烙饼》:那个以微笑看世界的老头这回生气了

王国维

汪曾祺平静地叙述着一切,寥寥数语代替了政治的暗潮汹涌。人生的低潮期对生活的期望也会降低,萧胜一家最重要的东西是一瓶黄油,是萧胜的爸爸走后门“搞来的”,生活的一样皆系于一瓶黄油之上,最后绝处逢生。

02最重的苦难都是无声的

汪曾祺爱用短句,这种节奏感极强的句式在外人看来简直就是俏皮幽默。他写公社化运动后生活水平下降:“人也瘦了,猪也瘦了。往年,撵个猪可费劲哪。现在,一伸手就把猪后腿攥住了。挺大一个克郎,一挤它,咕咚就倒了。”这种猪比人瘦的喜剧幽默,戏谑里透着哀伤,好似卓别林在《淘金记》里煮食皮鞋后,再把钉子吐出来,看的你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黄油烙饼》:那个以微笑看世界的老头这回生气了

卓别林在《淘金记》里吃皮鞋

喜剧的内核是悲剧。

我以前一直觉得汪曾祺的小说幽默,高中一直当《笑林广记》读,后来再看,才理解那是一种往昔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豁达。如果说《异禀》《鸡毛》是笑中带泪,那《八月骄阳》和《黄油烙饼》则是赤裸裸的控诉和无声的叱骂。

这在汪曾祺是极少见的,在某些地方他甚至失态。

汪曾祺之所以这么生气是因为有干部用要用公款吃喝。“啥叫三级干部会?”萧胜问。三级干部会就是三级干部吃饭,汪曾祺给他做了回答。这两句话接得天衣无缝,不仔细看,以为是爸爸的回答。他和书中的人物一唱一和抖了个包袱,了无痕迹地进行了一番讽刺,高级。你读他的小说要品,要细品。

乔治.奥威尔也擅长写政治讽喻小说,他的《动物农场》薄薄的一册,却把政治真相写得入木三分,也是高手。可我不是太喜欢,他写得太露,生怕读者不知道他写这部小说是为了什么。猪当家做主,狗做了走狗,每个角色在一开始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索然无味。

《黄油烙饼》:那个以微笑看世界的老头这回生气了

动物农场

汪曾祺不那么琐碎,他只打了个比方,读者就全懂了。这是中国的语言艺术,你可以从中嗅出赵树理《小二黑结婚》的味道,带着浓浓的土腥气,结结实实的朴素劲儿。如果你有农村生活经验,那句话必对你一击必中。那是冬天里三五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围炉夜话,散去后徒留了一地花生壳。

03那一小瓶黄油

黄油是这篇小说的文眼,也是线索。它很高贵,必须走后门才能搞来。他是阶级的象征,只有三级干部才吃的上。奶奶直到饿死也没能吃上一口黄油,爸爸整理奶奶的遗物,把那瓶从未开封的黄油带走了。

萧胜闻着干部食堂飘出的黄油烙饼的香气,想吃。他问爸爸:

“他们为什么吃黄油烙饼?”

“他们开会。”

“开会干嘛吃黄油烙饼?”

“他们是干部。”

“干部为啥吃黄油烙饼?”

“哎呀!你问得太多了!吃你的红高粱饼子吧!”

萧胜问的问题太大了,他不该问,问了就是不懂事,可他偏偏问了,撕了成人世界的遮羞布,爸爸恼羞成怒。爸爸是在为三级干部说话吗,他只是恨自己软弱,恨这个世界不公。

萧胜毫无疑问是主角,他不懂成人世界的潜规则,无知故无畏。他以一腔孤勇,如唐吉诃德一般把成人的世界观撞得七零八落。汪曾祺极聪明,用孩子的口吻批判不让人讨厌,也不会用力过猛,不然步入鲁迅的旧辙就没意思了。

萧胜妈妈看儿子难受,什么话也没说,拿出珍藏的黄油为他做了一张黄油烙饼。她把黄油烙饼放在萧胜面前,说:“吃吧,儿子,别问了。”这是她对特权阶级的反抗,她胜利了吗?只会让人觉得更悲凉。妈妈拿出了全部身家,才抵得上人家一次随随便便的三级干部开会。

《黄油烙饼》:那个以微笑看世界的老头这回生气了

萧胜吃着烙饼流泪了,他想奶奶了。他觉得如果奶奶能吃上一口黄油烙饼,也许就不会一点一点被饿死了。这就是:“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一个被饿死的人,身子是胀起来的,用手一按老大一个坑,半天起不来。明明是饿死的,却胀得发胖,真是造物主的玩笑。

汪曾祺没有骂人,没有指责,他只是平静地讲了一个小故事,像每年冬天都会死几个老头老太太一样平常。可我读完这篇小说却哭了,怅然若失,不哭我就被憋疯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