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江湖賒刀人

引 子

有這樣一群人。

他們帶著滿滿一車的貨物,卻並不叫賣,而是叫賒。沒有借據,沒有賒條,取而代之的是一條讖語,當這讖語實現時,他們才來收錢。

他們是賒刀人。


1


碧綠的潭水裡活潑潑地遊了兩條小小紅鯉魚,甩著薄紗似的尾巴在水中一竄一竄地玩耍。花枝穿了新做的月白色短褂,此刻躲在一邊看著,心裡很想與它們一塊戲水,卻又怕自己這龐然大物將兩尾小精靈嚇了走。


九月的太陽分外毒辣些,花枝舔舔嘴唇,終於躡手躡腳地靠近來。輕輕坐在水邊,她拔去鞋襪,試著將一隻赤腳探入水中。兩尾小魚兒不甚怕生,甚至好奇地圍著她白玉般的赤足轉了起來。魚尾偶爾掃到腳趾,惹得花枝咯咯直笑。

嬉戲間,她聽到有吱呀吱呀的車輪聲靠近。循聲望去,她看到一個黑衣男子正慢悠悠地推著車子,走進這林子來。靠得更近一些的時候,她的心瞬間揪緊——那是一車的刀!菜刀,柴刀,剪刀,應有盡有。男子這時將車子停到了一邊,向她走來。

花枝也不是沒有見過賣刀販子,只是孤身一人在這林中,她是有些害怕的。況且在這種天氣下,這男人一身黑衣,半邊臉上還掩著黑紗,實在讓人難以寬心。

花枝的腳嘩啦一聲從水中提出,小鯉魚驚慌失措地逃了走。她溼淋淋地踩在草地上,手裡提著鞋襪,盤算著假使這人真有不軌之心,便將手裡東西一股腦丟他臉上爭取逃生時間。

她心裡緊鑼密鼓,男子卻對她恍若無睹,直直地從她身邊走到了潭水上游,開始洗手。

花枝心裡尷尬,便靠著棵樹坐下套襪子。

男子洗手的時候,花枝見那水裡有些紅色飄出來。再細看時,原是男子手腕上有條口子,正往外滲血。男子壓了幾下,血依然汨汨而出。

花枝一時忘了怕,走上前去,將自己的手帕遞給了他。

男子接了,眉眼微彎,花枝猜他在笑。

男子包紮了手又解開黑紗洗臉,花枝從側面看到他的脖頸,這才知道他為何要遮住下臉,原來上面有條巨大的疤痕從他下唇貫到衣領內,使得他下半臉頗為扭曲,看上去甚是醜陋可怖,可惜了清秀眉目。

“可怕麼?”

林中的寂靜忽地被打破,花枝愣了一下,道:“看著可怕。”

男子笑了,他的聲音清冷悅耳:“女娃娃誠實得很。我便是如此嚇人。”

花枝道:“外表醜些,卻也無礙。內心醜陋,才為可怕。你雖面容損傷,我並不怕你。”

男子這次細細看她一眼,用黑紗隨意擦了擦臉,又將它圍在脖頸上。

花枝佇立原處一陣子,最後對他點一點頭,算是告辭。


2


回到家中,花枝伏案小憩。夢中有男子走近,向她伸出手。花枝在看到他臉那一刻驚醒,竟是方才那黑衣男子,使得她在夢中紅了臉,即便醒來,身上臉上依然直髮燙。


扭頭望向窗外,已是夕陽西下。只是家中靜悄悄地沒有人,遠處卻似乎有許多人聚在一起嘈雜些什麼。

花枝跑出院子,發現村人皆圍在路口。東村沈婆高聲道:“小夥子,你這刀看著不錯,當真白賒嗎?”

熟悉的清冷聲音答道:“是。”

花枝不由分說壓著前一個人的肩膀踮高了腳,卻發現賒刀人也正看著她。二人視線相遇,黑衣男子偏頭對她眨了一眨眼,她剛褪下去的熱再度衝上臉頰。

葛叔道:“白賒,你怎麼收回本錢?”

心細的林嬸輕聲道:“該不會是賊贓……”

男子待一輪七嘴八舌過後方才出聲。“本錢自是要收的。”他看一眼林嬸,“就算我是賊贓,千辛萬苦偷來這些貨物,又白白送人,就為了做個搬運工的活計嗎?”林嬸微窘,避開了他的目光。

男子繼續道:“我這刀賒給鄉親們,不需付定金、寫賒條,我說句讖語,日子到了,自然來取貨款。”

有人道:“是甚麼日子?”

男子道:“待三人共吃一個饅頭的時候,我便來取錢了。”

眾人議論紛紛,葛叔首先笑道:“三人共吃一個饅頭,那看來我家往後一頓要多做些饅頭了。”一片鬨笑聲中,他挑了把刀刃雪亮的,道:“小夥子,記我葛叔一名。”

男子搖頭:“我不記名,到時直接討錢便了。”

葛叔也不多話,把玩著刀徑自回家去了。

其他人也紛紛上前,小心翼翼地選合心的刀。有些老成持重的則避在一旁,冷眼旁觀。

不多時一車刀已賒完,男子離開了。

花枝踏著夕陽慢慢走著,耳邊聽得人們議論。

“三人共吃一個饅頭?那是什麼意思?”

花枝插話道:“那就是沒飯吃的時候。”

連續十年風調雨順,沒人認為會有沒飯吃的時候。花枝不希望沒飯吃,但她很想再見賒刀人一面。


3


一年後,花枝的家鄉大旱。


全家人分吃一個饅頭的日子裡,有人想起賒刀人,說他是上天派來預警饑荒的。

說曹操,曹操到,賒刀人真的就出現了。

鄉民看到賒刀人帶來的東西,歡呼起來。

那是兩車高粱米,在陽光照耀下幾乎成了紅瑪瑙。在饑荒中,銀錢無用,這點東西足以緩解一些絕望。

賒刀人收了刀的銀子,又開始賒高粱。奇的是他確能記住當年每個賒刀的人。

這次他的讖語是:“等到滿地硃紅的時候,我來收賬。”

兩車高粱不夠,賒刀人往來了幾趟,算作一起賒的。

林嬸的兒子高燒臥床,花枝便自告奮勇代她取米。賒刀人將兩個口袋裝得滿滿當當,又多舀了一瓢倒在少女兜起的裙襬上。

旁邊的村民打趣道:“這大概是聘禮了。”引起無數應和。花枝羞惱地垂下眼簾,只敢盯住那些珠子似的穀粒。

最後是賒刀人將她從窘迫中解救出來的。他說:“她對我有恩,我自當報答。”語氣平淡如水,花枝卻聽出一分溫柔來。這點纏綿從她的心間拂過,宛如昔年那兩尾調皮的魚兒。

她知道他來去匆匆,每一次離開都可能便是訣別。料理完家事已是傍晚,花枝緊趕慢趕,終於在林子裡堵住了他。

賒刀人站在晚霞中,因此臉上雖是緋紅一片,也難以辨明真假。到了這會兒,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他才打了招呼:“女娃娃,別來無恙。”

花枝緩緩道:“我不是女娃娃了。”她的聲音微微顫抖,似乎用盡了一生的勇氣,“我的年紀已經可以出嫁。”

賒刀人沉默,只有黑曜石般的眸子在面紗上方閃動。

“那天林中,你看過了我的腳。”花枝低語,“我們這裡的規矩,女子若是被男子看了腳,心裡願意的話,便……”說至最後,聲音已低不可聞。

一隻大手撫在她的頭頂:“花枝,你值得更好的人。”

花枝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最後,她對著賒刀人推車的背影大喊:“至少也給我一條讖語,讓我心裡有個期盼!”

良久,賒刀人的聲音傳來:“你我重逢,須得漫天飛雪。”

人與車遠去,花枝的淚終於落下。南國終年無雪。


4

時光如白駒過隙,饑荒過去,天下重又風調雨順。


四月裡,花枝出嫁。

新宅由新郎主建,院內栽滿梨花,此刻開得正燦爛。

新婚之夜,兩夫妻你一言我一語聊得極為合契。花枝端詳丈夫,容貌俊逸,氣質斯文,特別是那雙眼睛,讓人覺著似曾相識。

她亦是心滿意足地微笑,年少時的夢已被封存,人生如飛鴻踏雪,哪有十全十美。

聊到往事,她提起曾遇的賒刀人,不解道:“我現今仍不知,他是何等人物,到底意圖何在。”

丈夫道:“我對賒刀人這行當倒是略聞一二。這一道古稱賣卜,據稱是鬼谷後人。相傳他們通古今,能預知未來,著人避禍,其實倒並非完全如此。賒刀人所賒貨物均為日常人們本不會大量購買的東西,因著是白賒,還錢日期又是不確定的,人們的需求被假性提高,不知不覺中便買下了他們不需要的貨物。”

花枝回想半晌,答道:“確實,平日裡一車刀怎地也不會一個下午便賣光。”

丈夫繼續道:“賒刀人往往在很多地方流動,容貌、裝扮都不盡相同,讖語也是如此,總會實現,不過有先有後。便只收回一個地方的錢,往往其他各個地方的成本便可收回了。”

“沒想到是這樣。”花枝點頭,“但他曾在我們危難時施以援手,也是值得感謝的。他大概是想指點我們種植耐旱的高粱,只可惜水土不適宜,倒是適合種荔枝,也算是應了硃紅滿地的讖言。”

丈夫看著她,微微一笑:“賒刀人,錢財在他心中的地位,遠不如走遍四方重要。但即便他走遍五湖四海,心裡總有個地方,有個人是特殊的存在。他記著要收誰的帳,也記得要還誰的帳。”

說罷,他從懷裡拿出一條手帕,邊角上用藍線娟秀地繡著小字:黎花枝。

花枝愣在當場。

似是看穿了她的疑惑,丈夫輕嘆了一口氣:“花枝,我也有個故事要講與你聽。”


5


少年初遇賒刀人的時候,只聞其音,不知其貌。


只因少年是個瞎子。

天生的眼疾使得他被父母遺棄,流落市井遭人輕賤,直至某日賒刀人路過。

他乖巧地跟在車輪的吱呀聲後面很久,最後聽見一聲輕輕的嘆息,算是默許了他的追隨。

少年眼不能視,聽音的能力卻極強,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能聽到賒刀人窸窸窣窣地從懷裡掏出什麼東西,以及手指流連在絲綢上的摩擦聲,偶爾那雙他看不到的嘴唇會喃喃一個詞——梨花枝。或許賒刀人很喜歡梨花吧。

四處流浪的日子並不苦悶。在蟬蟲清鳴的夜裡,賒刀人會給他講些有趣的見聞,他講到在南嶺賒的嫩黃的小雞仔兒,講到賒給北莊的褚綠的柳條椅,講到青翠林中水池邊的一抹月白色身影。

少年這才知道“梨花枝”的真意,他輕快地建議:“不如這便回去,帶她一道浪跡天涯。”

“真是不識愁滋味。”賒刀人笑了,“我沒法帶她走。”

“為什麼?”

“我快要死了。”


6


賒刀人帶著少年去拜訪神醫。


“臨死之前,我要做件好事。”賒刀人的話語裡充斥著大限將至的平和,讓少年不安地拽緊了他的衣袖。

由不得拒絕,少年被安置在一張床上。神醫再回來的時候身上帶了幾分血腥氣,告訴他:“你很快便能看到這世界。”

少年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心裡酸楚起來。

“您既能治好我的眼睛,那可否也救一救賒刀人先生呢?”

老人的手掌乾枯溫熱,覆上少年的心口:“他的絕症在這裡,即使是我也無藥可醫。”


7


花枝的眼角泛紅,卻沒有掉淚。她伸手去撫那雙眼睛,低聲道:“難怪我初見你,便覺是久別重逢。”


丈夫握住她的手。

“花枝,我雖用別人的眼睛看這世界,卻是用自己的心愛你。”

她嫣然一笑,感念他的真誠:“我也是愛你這顆心。”

她無意間賒了他一條手帕,他竟用這種方式來還賬。

窗外漫天梨花飄落。

一夜梨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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