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時

檢票口人很多,她一直擠在隊伍前排。他給她發微信,車上見。她上車了,時間離發車還有十分鐘,她覺得自己上來得有些早。她從包裡取出手機,打算打個電話給他。他發來另一條消息,要咖啡嗎?是幾分鐘之前的消息。你在哪兒?她問。現在她害怕他趕不上車。他說,不急。她看了下時間,只剩三分鐘。

他從車廂前門進來,拎著咖啡紙袋和快餐店的打包袋。他笑了笑,像因為掐著點上車而得意。他在公司裡不這麼笑,開會時不,開玩笑時也不,哪怕同事聚餐,他的笑容也更像工作場合上司式的微笑。她挪到靠窗的座位,讓他坐在過道邊。車子慢慢啟動,她盯著他放下桌板,打開咖啡紙袋和快餐,然後遞了一杯美式給她。

吃點東西嗎?他問。

不吃。她說。咖啡真苦。

你要糖嗎?還有奶精。他彎下腰,撿起放在地上的紙袋。

不用了,可能只是因為燙吧,糖和奶精裡全是熱量。

你不胖吧。他打量了她一眼。她懷疑自己從他的角度看上去是不是有點胖。她的臉有些嬰兒肥——她最痛恨的一點。以前有個男孩(也許算男朋友)說,她看上去像只出生三個月的巴哥犬。她去百度了那種狗,身體很短,脖子上的肉堆出褶子,眼神無辜。

日常習慣。她說。她每天起床臉會水腫,都要喝一杯黑咖啡,對她來說,咖啡幾乎是一種藥物,和阿司匹林、西瓜霜噴劑具有相同的性質。

涼點再喝。他說。

他開始吃快餐,往雞塊上抹酸甜醬。真不吃?他又問了一句。

她笑著搖搖頭,我一點也不餓。

趁他的嘴巴被雞塊填滿,她扭頭看了一眼窗外。郊區的天空看上去比市內藍一些,但也不是很藍。城市裡早就沒有藍天了,她試著讓自己忽略這一點。外面閃過一小片池塘,圍著一圈人,她隱約看見有個男人劇烈地揮手,叫喊著什麼。她想叫他看,但立刻被鄉間的二層小樓遮住了。這個瞬間,她想到小時候的一次旅行,可能是三四歲,或者更小,她和媽媽坐火車去外婆家。她確定她的記憶不夠真實,因為她覺得現在還能回想起蘆葦叢伸進窗戶撫摸她的臉龐(這不可能)。

真癢啊。記憶中的她對媽媽說。記憶中的蘆葦叢把陽光割碎,一團團地投在她的臉上。她記得母親在流淚,或者只是面無表情。她也許感到困惑。哭,是她想要什麼時才會做的事情。媽媽想要什麼?她不知道。她沉浸在某種簡單的喜悅中。經過幾個長長的隧道後,她睡著了。再醒來時,母親牽著她下車。火車出站前,她最後看了一眼列車的數字,“1”開頭,綠色的龐然大物,車窗是上下兩截,車頂有吊扇。

那是將近二十年前。

直到她十八歲從外婆生活的皖西去上海唸書,她沒再坐過火車。偶爾寒假去奶奶家,也都坐的是汽車。司機總是在開出車站後帶上幾個人,站在她旁邊,或者擠著她坐下。不再有蘆葦,不再有破碎的陽光。三一二國道邊是冬天的白楊樹,筆直,光禿禿地排成兩列,沒有盡頭。她反覆回憶起當初乘過的綠皮車,再也找不到那種陽光的角度,那種柔順的、毛茸茸的觸覺。高中一次無疾而終的暗戀後,她問母親,你還記得那年從奶奶家回來我們坐的火車嗎?母親用一種探究性的眼光看著她,說,記不得了。又說,你記錯了,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坐過火車。母親扭過身,繼續擦著廚房檯面上的油漬。那會兒她已經四十歲,身材走樣,不修邊幅,常年的單身生活讓她的動作中透著一股絕望的兇狠。她去小城水壩邊坐了一下午,天黑後回家。母親給她開門,堵在門口問她去了哪兒。母親的眼神閃爍著狡黠的光芒。那一刻,內心升騰起來的感覺是恐懼,而不是害怕。她低聲說,出去走了走。她覺得她在笑,咧著嘴角,嘴唇微微張開,表情儘可能乖馴誠懇。像她每次見到那個喜歡的男孩。

去上海念大學時,她坐的是動車。幾年後開通了高鐵。那些現代、低矮、精緻的白色列車。她按部就班地讀完新聞系,寒暑假兩次乘坐動車往返於皖西小城和上海之間,畢業後進入本土廣告公司,職位是策劃文案。在上海的幾年,她幾乎不再想起那輛綠皮車,更沒對任何人提過。

現在都沒什麼綠皮車了。她說。

暫時


只是你不坐而已。他說。最老的那些火車淘汰成運貨的了。

你坐過嗎?我是說綠皮車,有吊扇,窗子只能開下面一半。她問。

當然。他把塑料袋交給一位收垃圾的乘務員。我比你大多了。他扭過頭,有點困惑地朝窗外看了一眼,又看著她笑了一下。他看上去真算年輕,她想,至少相對於他的年齡來說。他多大?三十六?三十七?聽上去像她記憶中的長輩的年齡。但事實上,在她小時候,他同期出生的孩子,被稱為自私的一代,垮掉的一代。那種令人失望的,永遠也長不大的小孩。他的辦公桌在她斜對面,有一個相框——她第一天來就看到了,照片裡的他戴著墨鏡,頭髮幾乎蓋住耳朵,身材精瘦,微微昂起的臉上表情桀驁。背景是藍天下的雪山,但他看上去不怎麼高興。熟一點後,她調侃他,那時候的年輕人是不是都喜歡扮酷。他說,是嗎?也就是二〇〇一年的時候。

他喜歡旅遊,說得上痴迷。第一次跟他去製作公司看片子,是一個九月的下午,他們在中山公園的星巴克坐了會兒,他告訴她,除了南極和北極,他幾乎跑遍了全世界。她疑心他在炫耀。很快她意識到他只是沒話找話。他說,印象最深的是肯尼亞馬賽馬拉草原上的角馬,也許有一萬頭,甚至更多,低著頭靜靜吃草,忽然狂奔起來,棕色的洪流一般。為了拍照,他靠得太近,差點被一頭角馬撞到。還有阿根廷南部的大冰川——他停下來問她知不知道,她搖搖頭——他接著說,有幾十萬年的歷史,在陽光下呈一種用幾十萬年築起的藍色。他頓了片刻說,人類真是渺小。她說,就像宇宙紀錄片給我的感覺。你知道嗎?收音機裡的噪音裡有宇宙大爆炸留下的聲波。一百三十八億年前。他說,對,就是這樣。

她沒再說下去。她不想告訴他,她只去過老家的一些地方,黃山,九華山,天堂寨。順著石階往上走,的確有景色不錯的地方。更多時候,她一不留神就擋住了留影的遊客。他們耐心地等著她,等著她走開,然後投來抱歉的微笑。她常常覺得那種微笑更像是某種原諒。

愚蠢。愚蠢的人,愚蠢的景點。

她的問題——她自己意識到的,太容易覺得別人愚蠢。她常常在交談中覺得那個人很傻,大學時政治傾向過於明確的老師,喜歡在微博上轉發心靈雞湯的室友,工作中整天談論八卦和雜誌美容版的同事……這一切都容易讓她失去耐心。膚淺,從不自省。這是她對大部分人的第一印象。

他也許有些不同。

那些下午,他問她週末做什麼,她說讀書。他問讀什麼,她說波拉尼奧的小說。他說他知道。她不確定,他看上有有點像那種只讀時間管理、廣告營銷類書籍的人。話題在這兒停了一會兒,她感激他至少沒有為了打破沉默而調侃她。她突然說,我有時候覺得什麼都沒有意義——她身上的另一個問題。他說,沒有意義也是意義的一種。

是嗎?

她不知道,似乎也有一點道理。但她還是時常覺得沒有意義。一個女孩,女同事說,工作幾年,遇到一個好人,嫁掉。什麼是好人?同事也說不清楚。大概是那種會對她好,也有能力對她好的人。這又是一件很傻的事情,一個很傻的女人。男同事看上去過於具有侵略性,永遠在頭腦風暴上打斷她的話——你這個想法成本太高,你的思路不符合消費者心理——彷彿她的知識和判斷是個不值一提的笑話。一次關於護膚品的討論會上,她提到廣告語可以是“把生命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一位男同事打斷她的解釋,他們要Highlight的是科技含量和功效承諾。那位男同事說Highlight時,音被吞了一半,因此聽上去像嗨啦。

嗨啦。

要嗨啦的不是她認為的那些沒用的東西。

隔著長條形桌子的對角線,男同事盯著她,幾乎嚴厲地。好像她做錯了什麼事情(她覺得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她知道他是一起進公司的應屆生,這會兒穿著白襯衫,頭髮被啫喱水緊緊地困在頭上,表情中透著一股無畏的自信。有一個片刻,她疑心其他人是不是都是這樣,從大學到社會之間,轉換得毫不費力。事後,她又覺得自己幼稚。為什麼要在這種事情上產生情緒?她問自己。她強迫自己用抹布把房間裡所有角落都擦了一遍,又在瑜伽墊上做了半小時腹部動作。等汗水浸溼背心時,她終於能把發生在辦公室裡的事情拋在腦後。

提案時,他卻出乎意料地說出這句話,提出可以作為線上傳播的口號。起先客戶猶豫不定,他說服了他們。她在微信上說,謝謝你幫我,也許我只是不適合做這個。他說,我喜歡那句話。她問,你覺得我幼稚嗎?或者是不是太敏感了?他說,這沒什麼不好。她忽然有些愧疚。剛進公司時,她告訴朋友,主管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她記得夏末他常穿的一件CK Jeans的T恤,肩膀窄,胸腔薄,有一點點小肚子。千萬中年男人之一,三十歲以前像只瘦猴,三十歲之後慢慢變成猩猩。


她又和他出去過幾次,見客戶和各種供應商。輪到她說話時,她學著他的樣子,“這個事情是這樣的”,她以此開頭,儘量一次性條理清晰地說清楚所涉項目。某些片刻,她的確感受到一種把控話題(至少某個片段)走向的愉悅,儘管事後她會對自己否認。他還是帶她去中山公園的星巴克(他看上去格外鍾情那個巨大的商場)坐一會兒。你今天表現不錯。你應該換一種更體諒對方的語氣,不過已經非常好了。他會這樣說。表情中帶著一種奇怪的讚許——一種半強迫半客套、她不得不接受的讚許。她警惕地看著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夜晚降臨後,在那些輾轉的睡夢裡,她甜蜜又沮喪地意識到,她只是暫時性地繼承裡他身上的某些東西,那種穩定的生活帶給他的品質。

有時候半夜做噩夢醒來,她會想到溺水這件事情。她沒有過溺水的經驗,從小到大,母親嚴禁她走近水邊。她不會。這是男孩子的事情。只有一次。她坐在河壩的斜坡上,把腳伸進水裡,河壩長年浸在水裡的部分長了苔蘚,日落時格外溫暖。她試圖站起來,卻滑了一跤,淹了半個身子進去。

但這也不算溺水,不是嗎?這和從睡夢中醒來渾身溼漉漉的感覺不一樣。

然後她會想起他。整個秋天的深夜都會。有時候想得心痛,幻想他在身邊,胳膊環住她的脖子,那是一種有力的安慰。她枕著這種心痛入睡。早晨起床時,那些感覺隨著第一杯喝下去的鹽水消失。咕咚,咕咚。她幻想是她吞了下去。她環視房間,剛工作的女孩的房間,狹小。陳舊與破損被竭力遮掩住——純色的壁紙,米色的化纖地毯,但一出門就是骯髒混亂的老公房樓道。他住過這種房間嗎?那應該是很久以前了。有時經過氣派的小區,她會想,他住在這裡嗎?明亮的大廳,乾淨的電梯。他按照自己的意願裝修,選擇牆面漆的顏色和地板品牌。她接著幻想——也許還有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的意願。然後是生活。穩定的生活。聞起來像康乃馨的味道。

但每次走進辦公室,她想到的都是,噢,我一點也不想要那種生活。

她知道他結婚了,但這不重要。這在婚外情的故事中才重要,但她不是。她對整件事情性質的判斷與此完全不同,她甚至否認他們之間可能會產生愛情(也許只是她對愛情的定義與期待過高)。她覺得他是一根一半系在岸上、一半垂在水中的繩子。有時她需要抓住,有時她又會放開。無論如何,這是一種暫時性的、全因機緣的相遇。在連續一週夢醒後想到他(或者因為想到他才夢醒)之後,她意識到,比起他本身,這種充滿象徵意味的形象才是她真正需要的。她需要的只是一個形象。她告訴自己。於是再想起他時,她終於不必再擔憂什麼。她把他微信備註名改成“繩子”,每次他發來信息,都像是一條繩子在對她說話。

明天把改後的文案發我。辛苦。繩子說。

很不錯了,但還要改一點點。加油。繩子說。

今天霧霾爆表。繩子說。

週末去看電影嗎?繩子說。

朋友送的票。繩子補充。

好,去看電影。她沿著底樓商場繞了幾圈,才找到能上十樓電影院的電梯。是貨梯,她還是找錯了。電梯出來,是燈光昏暗的樓道。一個穿制服的男人縮在牆角抽菸。她問怎麼走,男人潦草地指了方向。終於進到電影院後,她一眼就看見了他,坐在咖啡館的沙發卡座中,桌面上空空蕩蕩。她猶豫了片刻,拐進了洗手間。沒錯,頭髮,臉,衣服。出衛生間前,她又回頭看了一次。

放映廳裡有一股臭襪子的味道。她問他聞到沒?他說沒有。她開始想這種味道需要多久消散。她擔心要在這種味道中坐上兩個半小時。半小時後,他把兩個座位中間的扶手扳了上去——他的身體向她傾斜了一點——她悄悄地把手放在大腿上。然而他只是調整了一下姿勢。她不自覺地扭動了兩下屁股。怎麼了?他問。味道。她說。她覺得自己現在聞起來一定也是那樣。

跟著他往外走時,她才發現客梯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我覺得電影就不應該這樣拍。她說。

我覺得還好。他說。他神情嚴肅,若有所思。她忽然意識到,他喜歡這部電影,甚至這會兒還沉浸其中。

可能……放映廳的味道太大了。她說。

這電影院非常老。

看上去像有二十年了。

差不多。

他站在馬路邊陪她打車。他裹著圍巾,她沒有。他問,冷嗎?她搖搖頭。那天回暖,吹來的風竟然是溫熱的,讓她想起每年三月,最後一次寒流離開後的那幾天,一切都充沛得恰到好處。最好的日子。她喜歡這樣形容那幾天。秋天裡也有幾個這樣的日子,桂花開的那段時間。

你住哪裡?他問。

南丹路附近。她說。

要送你嗎?他問。

不用了。她說。車子來了,停在她身邊。

再見。她坐進後座。

他忽然拉開車門,俯身打算鑽進來。她遲疑了兩秒,往裡挪了一點。他說,我送你回去。她有些驚訝,更確切地說是受寵若驚。這種感覺突如其來,未經過濾,等緩過神時,它立刻被微弱的羞恥感替代。她報出一個地址。一個路口,離她住的地方還有兩百米。計價器被撳下去,發出輕微的咔嚓聲。車子很快上了高架,一棟棟寫字樓飛速後退。

你有沒有覺得這個角度最“上海”?他問。他坐在另一扇車窗邊,與她隔著一個座位。

嗯?看你怎麼理解這個城市。她說。

就是……最符合人們對上海的想象。他說。

是嗎?她問。是這樣嗎?這個問題在腦海中盤旋,始終沒有進展。她覺得大腦被一些漿糊狀的東西填滿了。

我是說,那些剛來上海的人,或者從沒來過上海的人。他說。

我不覺得。她說。她意識到,他不是在說她。只是隨便聊聊,一種普遍的、普通的看法。不是在說她。也有可能,她含糊地加了一句。她盯著窗外,高架上路燈閃過。比起寫字樓,她更容易注意到路燈和護欄。千篇一律,不會令人困惑。因此,直到現在,她還是隻能認出一兩棟標誌性建築,以此推斷建築兩邊的路名。大部分的路,她還是完全陌生。

車子在路口停下。等他下去後,她挪了出來。她腦子裡閃過一種預感,他會吻她,至少抱一下她。

再見。她說。

晚安了。他看著她的眼睛說。他什麼也沒有做,朝她揮揮手,轉身鑽進車子。又揮了揮手。車子調了頭,沿原路返回,穿過十字路口後,消失在車流之中。

又一個晚上結束了。

她弄丟了單門元的鑰匙,密碼摁了兩次都不對。摁第三次時,門突然開了,一張黑乎乎的臉從門裡露出來。她嚇得吸了一口冷氣。隨即她認出是住在她隔壁的黑人女孩。女孩拄著柺杖,側身等她經過。

晚上好。她跨上臺階時,女孩突然說。

晚上好。她說。她們偶爾打照面,互相點點頭。你的腿怎麼了?她又問。

摔跤了。女孩把“摔跤”兩個字都發成了第四聲。

早日康復。她往樓梯上走。

我快要離開中國了。女孩在她身後說。她轉過頭,疑惑地看著女孩。這會兒聲控燈已經亮起,她看見女孩的頭上包著一塊紅藍相間的頭巾,頭巾下露著一點醫用紗布。

你去哪兒?她問。

回家。女孩說。

嗯。這兒沒什麼好的。她覺得自己站在樓梯上說話很奇怪。我是說,空氣,堵車什麼的。

是啊。可我還是喜歡這兒。女孩衝她笑了笑。我,羨慕你。

女孩揮揮手,走了出去。單元門合攏時,她想起偶爾看見的女孩的男友,另一個黑人,高壯、塌鼻樑,看上去很老實。但有時候她能聽到隔著牆壁傳來的爭吵聲,不算清晰,能分辨出不是英語。一種她聽不懂的語言。有一兩次,她好奇地把耳朵貼在牆壁上,女孩的聲音尖利,幾乎在尖叫;男人的聲音聽上去轟隆隆的,像她每次經過三號線的軌道時聽到的那樣。

列車壓在鐵軌上。轟隆隆。

房間裡似乎比外面還冷。她換了鞋子,從架子上取下空調遙控器,對著嚴重泛黃的空調摁了一下。咔咔咔幾聲後,空調開始工作,發出重重的喘息。也是那種轟隆隆的聲音。她把包丟在椅子上,等著那段長長的啟動聲過去。她倒了一杯熱水,端著杯子走到窗邊。她站了好一會兒,房間裡終於暖和起來。開水也到了合適的溫度。她抿了一口,水流經過喉嚨時,她突然注意到從窗外是另一棟老公房,距離大約十米,嚴嚴實實地遮住了小區外的街道。

這樣安靜。搬進來時,房東說。

從她的角度,能看到從一樓到六樓所有的窗戶——新裝修的鋁合金窗、八十年代(也許九十年代)留下的鐵柵欄。磨砂玻璃裡,只有隱約的身影;被簾子遮住的普通玻璃中,什麼也看不到。還有幾扇大喇喇的透明窗戶,她能看見骯髒狹小的廚房和衛生間。男人和女人在狹窄的過道上錯過身子,走進兩個房間。

他們是室友還是一家人?她愣了一會兒。

她收到他的消息。

一起去杭州吧?繩子說。

她不想回復得那麼快,打算先洗個澡。等浴霸和水汽讓淋浴間熱起來後,水流拍打在皮膚上,一個微弱的聲音告訴她,拒絕他,拒絕。這個念頭讓她輕鬆起來,她仔細地往身上抹沐浴露,儘可能延長這種輕鬆。她想起一首旋律,輕輕地哼了出來,但她始終想不起這是哪首歌。她停了動作,任花灑中的水流擊打在脊背上,她盯著一塊裂開了縫的瓷磚。怎麼也想不起來。


動車只在嘉興南站停靠兩分鐘。之前經過嘉善南站時,她注意到一閃而過的站牌。已經不在上海了。她是這個時候真正緊張起來的。趁他去上廁所,她飛快地打開包看了一眼。洗漱包,一本小說,手機充電器,換洗內衣。睡裙。過了嘉興後,窗外開始出現那種奇怪的鄉下樓房,樓頂有一個或幾個不鏽鋼球,上面連著一根長長的天線,也許是避雷針。外牆上的瓷磚五彩斑斕,藍色和紅色居多。

快到杭州時,座位前面傳來嬰兒的哭聲,間或夾雜幾聲劇烈的咳嗽。她能聽見母親輕拍孩子的聲音,嘴巴里發出“哦哦哦”的安撫聲。

我覺得我永遠不會要孩子。她說。嬰兒的哭聲沒有弱下來的意思。周圍有人側目。她的視線被座位擋住,始終看不見嬰兒。

以後也許你的想法會變。他說。

我現在不覺得會變。她說。

我不是說你會突然認同另外一種價值觀。而是說,你漸漸會覺得那種價值觀也沒什麼,然後突然有一天,腦子抽了一下,你就那麼做了。

聽上去一場車禍。她用一種輕鬆的口氣說。她忽然好奇,他有孩子嗎?他會帶孩子旅行嗎?他們從沒談過這個話題。當然沒有。事實上他們的談話非常少,好像都在蓄意隱瞞什麼。事實就是這樣。

對,就像你的人生撞車了。但發生之後,也不見得就毀了你的人生。他說。嬰兒的聲音終於弱下來。沒多久,廣播裡說,馬上要進站了。

她跟在他後面,站在下車的隊伍中。之前哭泣的嬰兒被母親抱著,排在他們前面。他(也許是她)的眼睛很大,好奇地看著她。她做了一個鬼臉,逗得嬰兒笑出了聲。母親回頭看了她一眼,轉過去往前走。年輕的母親,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大。

火車站不好打車,排了半小時隊,才輪上他們。市區內很堵,但上了沿江路後,幾乎沒什麼車。左手邊是錢塘江,對岸的新區在陽光下像一片豎立的火柴盒。右手邊的山灰濛濛的。冬天的山。一些樹還綠著,被密密麻麻的枯枝映出一副疲憊的神色。副駕駛後座上有一塊電子屏,正播著一支廣告片。女演員演得真假。他突然說。

她點點頭,但這才注意到了女演員。音樂被關掉了,女孩逆著光,在一塊草坪上蹦蹦跳跳,看上去傻透了。她說,我現在看到廣告就頭皮發麻,職業病一般想到整個製作過程,前期調研、概念提出、客戶溝通、製作執行……我是說,廣告這件事本身就有些蠢,不就是賣東西嘛。現在沒有人真正相信廣告吧。

其實所有的事情都是廣告,把想法賣出去。比如你現在試圖說服我,廣告很蠢,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廣告。他說。

她覺得他這麼說也有些蠢。

到酒店後,他要了一個雙人間。她瞭解那種房間,兩張一米二的單人床,中間隔著一張床頭櫃,上面擺著電話、留言板、服務價目表。抽屜裡會有一支筆,通常沒什麼用處。她注意到前臺女孩打量的眼光。她好奇在他們離開後,女孩會不會和同事討論他們。她悄悄問他,我需要拿身份證嗎?他搖搖頭。往房間裡走的時候,她想,也許他會想睡靠近陽臺的那張床——離空調遠,把暖和的位置留給她;如果陽臺上出現了小偷,他能及時發現。

房間保養得不好。地板踩上去會發出吱呀的聲響,聽上去像老鼠叫。他果然選了靠窗的床,坐了一小會兒後,他從書包裡拿出水杯和錢包。他問她是否需要休息一下。她說不用。他拉開窗簾,陽光灑進來,在地板上形成一個斜四邊形,鮮亮的色彩把其餘地板映得更加老舊。陽光比之前明亮了很多。他走到陽臺上,她跟上去。樓下是一個大泳池,現在沒有水,池底有一些枯葉。水池旁邊的草坪枯黃著,不遠處的假山擋住了一處小小的園林。她往左手邊看去,幾棟沒有裝修的公寓靠酒店圍牆立著,一樓沒有外牆,只有幾根粗壯的水泥柱子支撐著。她忽然想到旅遊區酒店那一類的鬼故事。

這酒店真是陰森。她說。

你害怕嗎?他說。

我不怕。你呢?她問。

我當然不怕。他笑著說。

弄清路線後,他們走去酒店外的車站等去景點的車。他戴著墨鏡,看上去有些像辦公桌上照片裡的他。之前在房間裡,她說他看上去像個瞎子,這會兒她開始覺得陽光太大了。車上只有兩個迎著陽光的座位,她不得不眯著眼睛朝外看,這路一面靠山,一面緊鄰茶田,茶田的盡頭有幾棟小樓,白牆,灰瓦,那種普普通通的樓。車子到站後,她終於適應了下午的光線。

買了票進去,是一條長長的竹徑。她喜歡陽光被分割成細碎的斑點,投在青石板上的樣子。風吹過時,竹林裡傳出沙沙的聲音。她懷疑自己聽到了鳥叫,但是他沒有聽到。他們經過一個亭子,邊上有個水池。“洗心池”。他走近亭上牌匾,奮力昂起頭,把手機調整到一個合適的角度,拍了好幾張。他回頭看了看她——她當時垂手站在池邊,盯著水面上的竹葉和池底的硬幣。他說,幫你拍張照。她笑著搖搖頭。但他還是拍了。他的臉再次從手機後露出來時,她忽然感到一陣心悸。

他是誰?這是個荒唐的念頭。她將和他共度一晚。

經過一個墓碑時,她產生了另一個念頭。現在後悔來得及。等回到酒店,她應該去前臺,拿出自己的身份證,要另一間房間。也許在另一棟公寓,也許只是另一個樓層。她摁下這念頭,跟他走上墓碑邊的石階。石碑上的地圖顯示,石階通往山頂的寺廟。他告訴她,可能要走四十分鐘。她說沒問題。剛走十分鐘,她的大腿就戴了鐐銬一般痠疼。等走到一半,雙腿卻麻木了。他走在前面,領先五六級臺階。

經過一個拐彎時,她一腳踩空。那個瞬間,她以為她會滾下去。她甚至想到身邊是不是有個懸崖。但她踩住了下一級臺階,身體本能地往前傾斜,最終用手控制住了下滑的趨勢。他聽見聲響,趕緊轉身下來。

你沒事吧?他扶著她坐下。

沒事。她說。沒有竹林的遮擋,太陽直射在她大汗淋漓的臉上。她覺得汗水已經浸溼了內衣。

要不我們下去吧?他問。

我沒事。她說。她掙扎著站起來,試探性地往上走了兩步。沒有扭傷。

這次他走在她身邊,那種幾十級臺階連綴的陡坡彷彿變成了一個極好的藉口,讓他牽住了她的手。事情也許就是這個時候開始失控的。當她感受到他手心傳來的溫度,以及那種奇特的汗水的粘滑感時。她開始難以控制地想要了解他。她問他是否知道溺水是什麼感覺?

他說他知道。他長大的地方的沒有大河,甚至連大一些的池塘都沒。因此在他最早的旅行中,去了很多海灘,美國西海岸,新西蘭海岸,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和東南亞的熱帶海灘。多年前在太平洋上的帕勞島,沙子細膩溫暖,他往海里走,以為海浪很小,但走到某個深度,海浪的力量忽然大了起來。一個從岸上退回去的浪把他捲進海里,他使勁撲騰,把頭伸出海面,喉嚨裡卻嗆了更多苦澀的海水。有一刻,他以為他再也沒辦法回到岸邊。

他告訴她,他不會游泳。

她一句話也沒聽進去。

你結婚了嗎?她突然問。

結了。他錯愕了片刻說。

有孩子嗎?

有。他說。

剛才我在想,你會不會帶著孩子出去旅遊。她說。

他沒有回答,也沒有放開她的手。但她覺得有幾秒鐘他在思考要不要放開,只是最終沒有這麼做。她很快感到後悔,自責於問題的愚蠢。她偷偷觀察他的表情,卻沒有找到蛛絲馬跡。他可能恰好說完了話,也可能刻意沉默。經過半山腰的觀景亭時,她說,你看。他瞥了一眼。從亭子外側看出去,是山腳下長條形的茶田,沿著小路,整飭地排成一個規則的長方形。她說,像春天裡還青著的麥子。你見過那種麥子嗎?他點點頭,對她敷衍地笑笑,看上去好像只是隨便扯了一下嘴角。到山頂後,他坐在廟外的石凳上歇腳。她站在一棵樹下朝廟裡看,幾隻家雞繞著香爐走來走去,其中一隻助跑幾米,撲騰著翅膀飛上了香爐,正要跌入煙霧繚繞的爐子裡時,被一個穿灰袍的沙彌打了下來。他說,腳快燒起來了。她回過頭看了一眼,他脫掉有著厚厚的毛絨裡襯的鞋子,鞋口正往上冒著熱氣。她噗嗤笑了出來。他也笑了笑。她鬆了一口氣。我到後面去看看,她說。儘管在山頂,寺廟周圍卻沒有任何一個遠眺的缺口。縱橫交錯的枯枝完全遮住了山腳。她爬上一塊石頭,能隱約看見遠處的幾座黛色的山峰。她站了一會兒,又走回了前門。

後面好看嗎?他問。

沒什麼可看的。她說。

你進廟裡嗎?她問。

不進了。坐會兒就走。他說。來。他拍拍凳子,坐會兒吧。

她猶豫了一下,沒有坐過去。

走到山腳,他們遇到幾個正打算上山的人,額頭上掛滿汗珠,大口喘氣時五官幾乎擰在一起。她說沒人告訴他們山上有什麼,只能白跑一趟。他問,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們?她說,也沒人告訴我們。過了一會兒,她又說,說了就沒意思了。他看上去沒明白這句話。但她不願意再說一遍。他們路過茶園,沿著田埂往裡走。走到田埂盡頭,他轉身走進兩排茶樹間的縫隙。她走進與他相鄰的縫隙。他說他以前在某個做茶包的公司工作過,去過不少茶園。他還告訴她,杭州最好的不是西湖龍井,而是獅峰龍井。他不喜歡綠茶,味寡而淡。他偏愛烏龍和普洱。好茶葉要幾千塊一兩。甚至更貴。

她說她老家產綠茶,她只喝過那種。她不瞭解茶。

以前我特別想找個山區,租塊地種茶。他說。然後和喜歡的人住在一起。他頓了頓。愛情是在正確的時間遇見正確的人。這是誰說的?他停下來,低頭觀察一片長在梢上的茶葉。

愛情。有一瞬間這個詞令她困惑。但我覺得。她說。愛是一件暫時性的事情。她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否有意義。她只覺得心跳加速,幾乎恐慌,然後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他身體歪了一下,幾乎傾倒在茶樹上。她吻了上去。有幾秒鐘,舌頭陷入一種溫暖的溼潤。她瞥見他的眼神中透著驚訝,接著變成一種與她相似的慌亂。他推開了她,站直。別。他說。他往前走了幾步,背朝她說,茶葉一般有兩季,但這兒的茶農只採一季,秋茶賣不上價……順著他的方向,她看見茶田盡頭的灰色小樓,灰瓦在夕陽下變成黯淡的金色——錯覺。屋簷下站在兩個男人,正朝這兒看過來。她忽然想起海邊的漁民,船擱淺在淤泥中,合力將漁網拖上岸邊。一網活蹦亂跳的海魚。她繃緊了神經,沿著與他相反的方向快步朝外走,堅硬的茶樹戳在她的背上、屁股和大腿上。肚子。

她覺得她得從網中掙脫出來。

每晚深夜9:30分準時在這裡與君道晚安,願一句晚安能使你安然入睡,不再孤單。有什麼不開心請告訴我,世上總有一群陌生人偷偷的愛著你——晚安!

作者;國生 @國生_

青年作家,畢業於復旦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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