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聾公”爺爺


我的“聾公”爺爺


我是惠州客家人,在我們的方言裡面,“公”就代表爺爺。因為我的爺爺大半生都是一個癲狂的聾子,家裡人都習慣調侃他是“聾公”。他脾氣暴躁無常總是容易發無名火,眼眶深陷眼神凌厲,偶爾卻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他小時候放牛和同村小孩子發生爭執打鬥,被對方的母親扇了一個重重的耳光,啪地一聲天旋地轉暈倒在地,往後大半生都成了一個聾子。事後隨便給點補償也就小事化了,因為對方家庭是有錢人家相當於地主級別了,不敢跟他們過分糾纏。我們今天整天針砭貧富差距和階層固化的問題,實質上,階級性這玩意在任何時代任何區域都難以避免。


我的“聾公”長到十五六歲不好好放牛,覺得放牛沒什麼出息,跑去參加當地的游擊隊當那種沒有編制的“小鬼兵”(即年齡小,不入黨也沒有編制的民兵)。不知哪一年,部隊決定攻克日本人的陣地。敵人有一座碉堡,裡面駐紮的兵力少之又少,可是我們不要被抗日神劇所誤導了,當年的日本兵在軍事素養和戰鬥經驗上是十分之強悍的。也不知是“聾公”自告奮勇還是有死命令在身,反正就是稀裡糊塗地扛著炸藥包跟著自殺小隊一起去炸碉堡,炸碉堡還不能齊齊哄哄著上,要分批次分路線要大膽鎮靜,儘管戰術佈置得有條有理,但仍然犧牲看兩三波人了。下一波就輪到“聾公”了,隔著數十年我沒辦法穿越時空去現場揣摩他的神態和他的意志。我只知道,我父親安然無恙來到世上我也平凡地呱呱墜地,那就證明在那次行動中他活了下來。原來,即將在死神要像農村老婦人掐小雞脖子一樣掐住他的脖子之時,前一批英勇的戰士炸碉堡炸成功了。我的“聾公”不是逃兵,這是我成年後回想起來他來感到無比自豪的事蹟。


他的青年時期和中年時期對我來說是一片空白,家裡人也極少提起,也許他們也記不清楚,人最怕的是別人的遺忘。我聽過我奶奶講述他的故事,除了抗戰的故事,印象較為深刻的就是關於他原配未婚妻的故事了。

自打我有記憶開始,他時不時就會發神經謾罵身邊的人,特別是對我奶奶。但是他是絕不會動手的,只是罵罵咧咧的,奶奶經常選擇無視他,奶奶在家裡的地位甚至比她還高,畢竟子女們更願意聽母親的話,只要奶奶一開口懟回他他就會乖乖閉嘴。我們看在眼裡每次都覺得好笑。“聾公”原本是有一個原配未婚妻的,可惜在年輕貌美的時候就因病去世香消玉殞了,奶奶嫁過來的時候已經結過一次婚並且帶著我的大姑姑一同過來。就這樣,兩位喪偶的人組成了家庭維持了數十年。離異喪偶又重新結合家庭的現象在過去揹負的輿論壓力是今天無法相提並論的。

我小時候老喜歡翻他床頭的報紙了,雖然那時候看不懂字,受他的影響現在只要任何場所發現報紙都想隨手翻一翻。全村訂閱報紙的就只有村委會這一個單位了,“聾公”除了常年待在自嘲稱呼為“棺材屋”的房子(屋子方正且小),走動最多的地方恐怕就是村委會了。那時候,村委會里的人會自覺地將舊報紙整理好擱在一邊等著他不定期來拿。他的床頭有一個綠色的塑膠“不求人”,他老喜歡讓我幫他撓背,看著他的揹我就會想老人家的皮膚真的好難看,乾乾癟癟的,歲月就是容易把一個人的精神打亂,讓一個人的肉體衰敗。


待到最後幾年,我父親和伯父想向國家替他申請抗日老兵補助,發現戰友們死的死癱的癱老年痴呆的老年痴呆,沒人能夠幫助他出具證明,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一紙證明對於他來說有多重要,是否可有可無,誰都沒問過這個乖戾的老頭子。他瘦小的身軀裡深陷的眼眶裡藏著經不起折騰的榮耀,那些滄桑的變故在怪狀百出的年代不值一提,善於沉默讓他急劇被遺忘。初三畢業那年我在廣州,聽見他摔倒了的消息立馬趕了回去。還好,走得不痛苦!奇怪的是,我看見他死去後躺在靈柩裡的模樣,突然覺得他根本不聾。小時候有一次在他屋裡四處亂竄被他逮到,他問我假如他死了我會不會哭,我轉身逃跑揹著他回答了一個字“會”,我聽見他哈哈大笑起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