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朝記憶之淺議“玄鳥”

從1899年甲骨文首次被王懿榮發現並被確定為商代文字,到1908年安陽小屯村被羅振玉確認為甲骨出土地,再到1928年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正式對殷墟科學發掘,再到建國後的歷次科考,近120年以來人們正越來越接近商這個沉睡千年之久的古老文明。

商朝記憶之淺議“玄鳥”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詩經·商頌·玄鳥》)。這是商人後裔對其祖先的追思,也是目前所知為數不多關於商族起源的最早存世資料之一。商人的祖先契,在諸多先秦古籍中又被成為“玄王”,如《詩經·商頌·長髮》中“玄王桓撥,受小國是達,受大國是達”;《國語·周語》中“玄王勤商,十有四世而興”。朱熹在《詩集傳》中指出“玄王,契也,或曰以玄鳥降而生也”。從現代的觀點看,商以玄鳥為圖騰當屬無疑。那麼詩中提到的“玄鳥”到底指什麼呢?關於何為“玄鳥”,目前有幾種主流觀點:“鳳鳥說”,“燕子說”,“鴟鴞說”,“氏族說”。下面我們逐一分析一下。

(一)“鳳鳥說”。這種觀點認為“玄鳥”為鳳鳥,即鳳凰,因為在中華民族傳統文化中,鳳凰自古以來便是祥瑞之物,鳳凰的高貴神秘正對應著“玄”字,而且殷墟出土的陪葬品中也有鳳形玉器。《國語·周語上》:“周之興也,鸑鷟(音yuè zhuó,鳳之別名)鳴於岐山”,若“玄鳥”真的是鳳凰,那“鳳鳴岐山”、武王伐紂,豈不是意味著商人的保護神拋棄了他們轉而支持“周革商命”嗎?從出土文物來看,西周早中期的許多青銅器、玉器上有各類鳳鳥紋飾,形成了獨特的“鳳紋時代”。或許在周人看來,武王伐紂的勝利,使小邦周在短時間內取代了大邑商而成為天下共主,這種以弱勝強的結果帶有很大的僥倖,這不是僅靠周人及其同盟就能完成的,而更多的是依靠天帝的意志。從這個角度來看,鳳鳥似乎並不是專屬於商人的保護神,它在更大程度上是天帝的使者,傳達天帝的意志,這與作為專屬於一個部落的圖騰似有矛盾之處。就出土文物來看,與鳳紋相比,商代無論在玉器還是青銅器上均以各類龍紋居多,殷墟僅婦好墓中出土過一件玉雕鳳凰,而且根據造型風格判斷應形成於石家河晚期,更可能是因為其精美而被商代貴族收藏,而非商人所做。所以從上述幾個方面分析,筆者認為“鳳鳥說”似乎缺乏強有力的證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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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中的鳳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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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好墓玉鳳凰

商朝記憶之淺議“玄鳥”

西周倗季鳳鳥尊

(二)“燕子說”。這種觀點認為“玄鳥”為燕子。關於“玄鳥”為燕子的最早解讀出現在《呂氏春秋·季夏紀·音初》中:“有娀氏有二佚女,為之九成之臺,飲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視之,鳴若溢隘。二女愛而爭搏之,覆以玉筐。少選發而視之,燕遺二卵,北飛,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終曰:‘燕燕往飛’,實始作為北音。”而且,無論是東漢文學家王逸的《楚辭》注,還是經學家鄭玄的《禮記》注,都認為:“玄鳥,燕也”。有些支持者認為這不僅是因為燕子有著黑色羽毛,還因為燕子來自北方,而北方在五行中對應黑色。而且從文物角度來看,殷墟也出土過玉雕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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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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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玉雕燕子

但是筆者認為,就顏色而言,從諸多文獻中可以看出,殷人無論祭祀,戰爭還是日常生活,都崇尚白色,如《禮記·檀弓上》記載“殷人尚白,大事斂用日中,戎事乘翰,牲用白”,其中,“翰”即白色的馬;《尚書大傳·甘誓》記載“殷以十二月為正,色尚白”;《史記·殷本紀》記載“湯乃改正朔,易服色,尚白”、“殷路車為善,而色尚白”。因此拋開五行學說的形成年代不提,如果僅憑羽毛為黑色而推斷燕子為“玄鳥”,就顯然與史籍記載的“殷人尚白”之間有矛盾。就目前殷墟發掘出土文物來看,雖有玉雕燕子但數量相對較少而且造型質樸平和,這似乎體現不出燕子作為商族崇拜物、保護神所應有高貴與威嚴。因此,“燕子說”也缺乏有力證據支持。

(三)“鴟鴞說”。這種觀點認為“玄鳥”為鴟鴞,也即貓頭鷹。“鴟鴞說”從文化演進及巫術寓意等角度來推斷玄鳥即鴟鴞。一方面,殷商文化與齊家文化有明顯的交流傳承關係,它們都是宗教色彩十分濃厚的社會,而且齊家文化中有許多與殷商銅鴞或玉鴞相似的鴞形陶罐。此外,紅山文化中也出土過大量玉鴞,可見遠古先民有把貓頭鷹視為祥瑞神鳥的傳統。但是,自周代以後,貓頭鷹形象似乎便逐漸被醜化,被視為不詳之鳥,甚至被稱為“惡鴞”,如《國風·豳風·鴟鴞》中寫道“鴟鴞鴟鴞,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或許表現了周人對作為商人圖騰的鴟鴞的厭惡。另一方面,從巫術角度看,鴟鴞機警詭譎,目光敏瑞,可以洞察黑暗,被視為戰神的化身,而且鴟鴞晝伏夜出,恐怖詭異,被認為可以溝通陰陽,能與鬼神交流。自殷墟出土的大量玉鴞底部有短榫且有插入木器的痕跡,可能在祭祀中被作為巫玉用來招降神祖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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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頭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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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好墓青銅鴞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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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好墓玉鴞

另外,甲骨文中”商“字有的寫法與鴞,即貓頭鷹的形象非常相似,因此有人推測甲骨文中的“商”字來源於鴟鴞的圖騰形象。對此,筆者表示認同,從文字的創制來源角度看,可以把“玄鳥生商”理解為“鴟鴞生商”,從而“玄鳥”即為鴟鴞就有一定的道理。

商朝記憶之淺議“玄鳥”

甲骨文中“商”字與貓頭鷹非常相似

在此基礎上,我們回過頭再想一下為何殷墟墓葬裡有大量鴞型陪葬品就不難理解了。商族的族名,本身就取自鴞的形象而創制,或許在商人看來,鴞作為自己的圖騰,既是自己的來源,也是自己的歸宿,自婦好墓出土的象徵戰神形象的鴞尊上刻著的“婦好”銘文應該就是這種信仰的體現,甚至還可能代表了立下赫赫戰功的婦好死後的化身。或許,在幽冥的地下世界裡也只有洞悉黑暗的猛禽鴟鴞才能與戰神婦好相匹配。

商朝記憶之淺議“玄鳥”

鴞尊內“婦好”銘文

(四)“氏族說”。這種觀點認為玄鳥即玄鳥氏。春秋時郯子曾說“我高祖少皥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於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歷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左傳·昭公十七年》)。大量考古證據表明,東夷各氏族盛行鳥崇拜,玄鳥氏為其中一支。玄鳥氏後來西遷至商地後,將族名改為商,“玄鳥生商”的故事由此而來。這種觀點認為“玄鳥”即玄鳥氏,而不再追溯探究“玄鳥”具體為何種鳥類,似乎仍未明確“玄鳥”所指為何。

商朝記憶之淺議“玄鳥”

不過,通過上述郯子的話我們知道“玄鳥氏,司分者也”,從這個角度來看,“燕子說”主張“玄鳥”即燕子,似乎有一定道理,因為燕子正是春分的時令標誌,根據元代王禎的《農桑通訣》,古代黃河流域春分的物候現象為“玄鳥至,雷乃發聲,始電”。可見燕子作為春分三候之首,具有很強的象徵意義,可與“玄鳥氏,司分者也”相對應。

商朝記憶之淺議“玄鳥”

此外,產生於4000多年前民間遊戲"立蛋"至今仍流傳甚廣,在春分當天各地都會有人延續這一風俗。這似乎也為“有娀吞卵”的傳說提供了民俗方面的支持(但僅憑此點便認為“玄鳥”為雞,筆者認為不妥)

商朝記憶之淺議“玄鳥”

“春分立蛋”

目前來看,商族起源於東夷一個以鳥類為圖騰的氏族已是大多數學者的共識。殷墟卜辭上有許多關於商王對高祖王亥詢問、禱告或祭祀的內容,其中王亥之“亥”字上面均有一個鳥形裝飾部分,表示對鳥圖騰的崇拜。王亥之“亥”從鳥的寫法有許多種,不同時期的鳥形裝飾部分寫法不一,但無論從鳥的外形還是在甲骨文中的寫法角度來看,都不像“鳳”或“燕”。還有學者甚至認為該鳥形裝飾部分應該表示“雞”,即商人應該以雞為圖騰。

商朝記憶之淺議“玄鳥”

甲骨文中帶有鳥形裝飾的“亥”字

圖騰崇拜是一種最原始的的宗教形式,相對於萬物有靈的觀念是人類進步的一種表現。圖騰生育是圖騰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中國古代關於圖騰生育的故事大致分為兩類:一類為感物而生。例如 《竹書紀年》記載:“舜母見大虹, 感而生舜”;《史記·三皇本紀 》記載:“炎帝神農氏,姜姓,母曰女登,有蟜氏女,少典之妃,感神龍而生炎帝”;《史記·周本紀》記載:“姜嫄出野,見巨人跡,心忻然說,欲踐之,踐之而身動如孕者。居期而生子”。另一類為吞物而生。除“玄鳥生商”傳說外,《禮緯》記載:“禹母修已吞薏苡而生禹,因姓姒氏”。《史記·秦本記》中對秦人祖先也有類似記載:“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修。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

今天我們按現代人的觀點,一方面無論“玄鳥”是何種鳥,“玄鳥生商”都是一個傳說;但另一方面,無論是“履跡而生”、“感虹而生”,抑或是“吞卵而生”,都是遠古母系氏族社會制度的一種反映,是古籍中“古者知母而不知父”說法的具體化和形象化。“玄鳥生商”的故事講述了契無父而生,其後父子相承,契因此被認為是商族由母系氏族社會過渡到父系氏族社會所祭祀的最早男性直系先祖。

就目前的各種觀點來看,筆者更傾向於“玄鳥”為鴟鴞,即貓頭鷹這種說法,或許隨著相關研究的深入,會有新的證據加以支持,也或許會有新的證據表明“玄鳥”為別的東西。除去前人的誇張及後人的附會,無論”玄鳥“為何種生物,作為部落的圖騰,對內它強化了血緣認同和君權神授,對外增強了商人在抵禦災害和部落征伐過程中的信心,它為商族繁衍生息、崛起興旺提供了巨大精神動力。從這個意義上說,“玄鳥生商”並非僅僅是一個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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