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我們說過,嵇康的好,大概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長得帥,有氣質,會彈琴,會打鐵,專業能力超強,業餘能力能打……按理來說,這一手天縱之子的牌面,應該沒什麼可悲傷的了吧?
但嵇康的答案是:有,而且很大!
為什麼?
嵇康的悲傷,刻在骨髓裡,一般人看不見。
嵇康年幼喪父,母親和兄長撫養長大,兄長嵇喜很會來事兒,給嵇康定了一門足以光宗耀祖的親事——娶長樂亭主為妻。
長樂亭主是誰?
她的父親叫曹林,大魏王爺;她的曾祖父叫曹操,大魏開國者,富二代權二代什麼的統統靠邊站,人家是名正言順的“天潢貴胄”。
出身小吏之家的嵇康卻娶了當朝王爺的女兒,這是拿了一手王炸啊!
這個時候的嵇康,滿心都是聖上隆恩,未必不想踏入政途建功立業。
然而歷史若容得下心想事成,那麼它就沒有那麼多註定的懷才不遇。轉眼曹氏政權旁落,司馬昭獨攬大權,被打上曹氏姻親印記的嵇康,還沒來得及從娶到白富美的人生巔峰清醒過來,一身報負已被現實的大棒捶打得支離破碎,從此他的仕途只剩下兩個金光燦燦的大字:尷尬!
做曹氏忠實的家臣嗎?
司馬昭:夜夜啊,這裡有把兩百米的大刀,瞭解下?
做司馬氏的走狗嗎?
媳婦:夜夜啊,這裡有精鋼打造搓衣板一副,要不咱每日磋磨磋磨?
嵇康:……
做人難啊!
曾經以為青雲平步的仕途,轉眼便成夢裡可望不可即的美人。
美人如花隔雲端,從政之路堵死的嵇康開始鬱鬱寡歡。
假如嵇康夠不要臉,彎得下八尺長軀從了司馬昭,或許他也能毫無壓力星途璀璨;又假如嵇康放得下曹氏,一生雲淡風輕不惹塵俗,或許他也能偕一神仙眷侶,處一幫詩酒朋友,笑傲江湖情歸莊周。
但嵇康偏偏低不下頭,放不下節。於是他洗乾淨脖子笑眯眯的迎上去:昭昭,不就是兩百米的大刀麼?來啊,互相傷害!
嵇康開始走極端。
要說聰明人走起極端來就是與眾不同,尤其是嵇康這樣的長得帥有氣質有才華有想法的人,走起極端來那才叫一個姿態妖嬈,走位風騷。
風騷走位一:鋒芒畢露,哪句話不好聽,說哪句!
當時有個人一個人,名叫趙至,字“景真”,和嵇康的兄長嵇蕃玩得很好,就是眼睛小了點,當然可能做事也不大入嵇康的眼。
嵇康看見他就說:“你的眼睛黑白分明,有大將白起的風采,可惜眼縫小了點,顯得器量很狹窄!”
呃麼麼!
少年人說話這般直,別人最多一笑而過,畢竟年少輕狂。。
成年人說話如此直,一般人會這樣問候:“你特麼有病?!”但若遇上脾氣衝的,張飛那種,說不定上去就一記祖傳剜心腳!
趙景真是個實在人,聽了這話也不生氣,至於心中是否奔騰一萬匹草原泥馬,那就難說了。
趙景真實實在在和他講道理:“叔夜這話說的,尺長的標杆可以測定太陽運行的精確度,寸長的竹管可以測定音樂的高低。眼睛也不在乎大小,只看識見如何就可以了,你說是不是?!”
瞧瞧,多會說話。
反觀嵇康之言,倒頗有些鋒芒畢露的味道,也不怪乎道士孫登與嵇康同遊的時候會說他保全自身的本領不夠,這嵇康得罪人的本事和他寫文章彈琴的本事一樣,都不是蓋的。
風騷走位之二:做事張狂,怎麼得罪人,怎麼來!
好友山濤要從吏部郎的職位上離任,準備推薦嵇康擔任這個職務,於是寫信給嵇康:哎,夜夜(嵇康字叔夜),我這裡有個官兒,錢多事少離家近,位高權重有前途,約否?
嵇康:不約!
不約就不約,還專門寫了一篇文章高調宣佈:我要與你絕交!
於是號稱史上最張狂的一篇絕交書就這樣響亮的誕生了:《與山巨源絕交書》
省略前後冗長的問候,《中國智慧·魏晉風度》一文中將其總結為“七不堪”“兩不可”。
哪七不堪:
我喜歡睡懶覺,做官以後要按時起床,糾結。
我喜歡自由自在,徜徉山林,做官後身邊經常跟著人,尷尬。
我不喜歡洗澡,身上有很多小動物時時要驅趕,而上班時候要正襟危坐,難受。
我不喜歡寫信,做官以後要寫公文,辛苦。
我不喜歡弔喪,當官以後卻不能不去,為難。
我不喜歡俗人,做了官卻天天跟他們打交道,煎熬。
我不喜歡工作,每天給我那麼多工作做,苦悶。
七條理由沒一條正經。
但人家硬是用一本正經的筆觸,表達出最不屑一顧的情感,引起讀者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的強烈共鳴。
除此之外還有兩個“甚不可”:
哪兩個甚不可?
第一,我“非湯武而薄周孔”,你們以此為聖賢,你們會受不了我的。簡言之,你玩王者,我打麻將,咱遊戲選擇不在一個頻道上,沒法玩。
第二,我“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說話直,脾氣衝,愛發飆,你們受不了!
看看,什麼叫在作死的邊緣來回試探?
這就是!
這一封信有沒有得罪山濤,我們無從考證,但手握重權的司馬昭卻真的生氣了,七竅生煙哄不好的那種。
於是如嵇康所願,懸在頭頂的兩百米大刀說砍就砍。
公元263年,嵇康因好友呂安之事觸怒司馬昭而被判處死刑。
行刑當日,三千名太學生集體請願,請求朝廷赦免他,並要求讓嵇康來太學任教。
司馬昭不答應。
開玩笑,三千太學生為之請願,此文壇領袖初成之跡象,如此應者雲集又不能為我所用之人,不先下手為強留著過年?
司馬昭殺嵇康之心反愈加堅定。
史書記載嵇康之死是因鍾會構陷,但我們熟讀歷史的人都知有句話叫“陛下聖明,乾綱獨斷”,是先有司馬昭的殺心,才有鍾會的構陷,還是先有鍾會的構陷,才有司馬昭的殺心?這順序值得玩味。
當然了,為平息民憤表示殺嵇康具有非此不可的邏輯合理性,司馬昭照例是要給個說法的。於是他派鍾會厲數嵇康罪行,說他:“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傲世,不為物用,無益於今,有敗於俗”!
而他的理論根據,恰恰是嵇康那一封洋洋灑灑的絕交書。
不知道這算不算竹林七賢版的“求錘得錘”?
夢裡縱有千面人生,醒來終歸無垢無塵,臨行前的嵇康神色不變如同平常:這一天終究是來了,司馬昭,勞資到底是讓你撕開了禮賢下士道貌岸然的外衣,讓時人看見了你偽善的麵皮!
至於看見之後會有多少人清醒,多少人執迷,那便是別人的事了。這一生他痛過,悲過,壓抑過,抗爭過,唯有此時最是心安。嵇康平靜的看了看太陽的影子,向兄長嵇喜要來平時愛用的琴,就地輕撫一曲慷慨激昂的《廣陵散》。
曲罷長嘆:“《廣陵散》於今絕矣!”
而後,從容赴死,死時年僅四十歲。
四十歲,不惑之年,顯達官場的山濤此時剛剛出場,少年早慧的嵇康卻已駕鶴離席。
史書上說,嵇康死時海內的士人沒有不痛惜的,司馬昭也在不久後便意識到錯誤,但追悔莫及。
司馬昭是否真的悔過?我們無從考證,但韓非子說的一句話卻被歷來當權者奉為圭臬: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
嵇康身上既有寧死不屈的文人風骨,又有輕時傲世的俠士風範,這樣的人在士林的威望有多高,破壞力便有多強。若無心臣服於司馬昭,那麼這兩百米的大刀,司馬昭總是會給他的,不在這一次,也會是下一次。
所以司馬昭後不後悔,於嵇康來說沒有任何現實意義。
但無論如何,這就是嵇康,苦悶也灑脫,熱鬧也孤寂的嵇康。
他舉止間張揚著道家的行為藝術,骨頭裡刻的卻還是儒家的忠君之道,玩世不恭的背後是對舊主曹氏的孤獨堅守,傲岸張揚的背後是對權臣司馬氏的無聲抗爭。他於強權不敷衍,他於世態不媚俗,而他的文辭,音樂和才情風骨相結合,構成了他人格魅力的鐵三角,以後的千百年,規矩常在,義理長存,人們爭相傳唱著各種不同版本的《廣陵散》,卻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彈出《廣陵散》同樣的音符,也再也沒有人能再現嵇中散同樣的音容笑貌,絕世風采。
嵇康死時長嘆:“《廣陵散》於今絕矣!”
但事實是《廣陵散》之後尚有《廣陵散》,嵇康之後卻再無嵇康。而他的死與其說是埋葬了去路,不如說是找到了歸途,在顛顛倒倒大半生之後,他終得與自己心中所執一同歸去,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人一生的辛苦遭逢大抵如此,抗過去了,你是王者,扛不過去,你也未必就是青銅。成敗二字臣服於造化,傀儡於初心,初心不改,則任憑命運變化無常,靈魂也永遠自由自在,無所約束!
願嵇康的歸途不再有曹馬之爭,落花盡處,煙火繁華!
願紅塵的你我不再有艱難苦恨,明朝醒來推開窗時,自有春滿人間,長樂長安!
《廣陵一曲音塵絕,世間再無嵇叔夜》下篇就此完結,小豆子在此對大家說一聲晚安!明天的同一時間,我們再會!
小豆子不求每一個人為我回首,但求每個在此逗留過的人都不想走!你來過嗎?留下你的記號,讓我知道你是誰,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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