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難忘一渠清流


陳忠實:難忘一渠清流


在村子裡的初級小學校唸書到四年級期滿,算是畢業了。要繼續深造,需要通過升學考試,到所轄學區的高級完全小學接著讀五、六年級。嚴峻的前提是,必須通過考試得以錄取。初級小學是複式教學,一個教室裡四個年級的三四十個男女學生,由一位既是教師也兼校長的青年老師獨統這一方鄉村教育領地。他很負責任,在我們畢業前夕已經打聽到準確的招生消息,屬於西安市轄區離我家最近的兩所高級小學都不招生,卻有藍田縣轄的一所高級小學招生。我家所在的地域屬西安市轄的最東頭一個村子,再往東就屬藍田縣轄的地域了;往北是灞河,河北邊也是藍田縣轄地,正對著我們村子的灞河北邊的油坊鎮上有一所高級小學,距家不過三里地。我和同村的兩個同班同學搭夥兒涉過灞河,抱著碰運氣的心理找到那所小學,再找到管招生的老師說明來意,竟破例允許不屬藍田轄的我們報名應考……考試的結果,我們3人有一個落榜,我竟有幸得中。這是1953年的事,我11歲。

即將開學的時候,天降暴雨,灞河漲起洪水,多日不退,我幾乎天天乃至一天3次跑到河邊,看河水落下去的情狀。直到水落到我可以趟過的時候,開學已過一週了。父親送我上學,他肩頭扛著一袋麵粉,我揹著一捆被卷,走進學校大門時竟然忍不住心跳。學校給北邊嶺上和南邊白鹿原上的遠路學生安排住宿,並設有學生灶,把自家磨好的麵粉交來,再交大約1元人民幣的副食費,只有鹽和醋兩種調味品,醬油屬於奢侈品,不供,更得不到蔬菜或肉了。

父親回家之後,我進入教室上課,陌生是不消說的,麻煩發生在晚上。作為我們五年級新班的教室是新建的一幢房子,房內用木板鋪樓;作為睡覺的宿舍,尚未完全做好,工匠正在趕做尾巴活兒,把我們班臨時安排在一個既老又低矮的教室裡,晚上就睡在桌子上過夜。我初來乍到,不知底裡,天尚未黑,課桌被人併攏佔定了,連長條塵凳都被合併各有其主。我把剩下的三條木腿活絡的板凳併攏起來,鋪開被子,自然是一半作褥一半作被,又找來一塊舊磚作枕頭,睡下了。睡到不知什麼時候,我有從懸崖跌下的恐懼,驚醒後半天反應不過來,迷迷濛濛還以為在自家炕上,摸到左右的木板凳,才頓時醒悟,我是從以凳作床的板凳上掉到地上了。我爬起來,眼前黑咕隆咚,那時候尚未通電,照明需學生自備油燈。我剛來一天,還未來得及買油置燈。摸著黑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拎起來,才發現三條併攏作床的長條凳分開了,我掉到地上時夾在木凳之間,也就明白是木凳的腿子太活絡而難以固定,才造成這場虛驚。這是我第一次離家出門在外過夜的經歷,竟鏽成永久記憶。

到第二或第三四天,我的緊張心情才逐漸緩解,也才敢把這個學校的前院後院走了一遍看了個明白。大門朝南臨街,是一排作為教室的房子中間留一間作為通道。進入校內,西邊一排低矮的房子,是老師的餐廳和學生灶,還有儲藏雜物用房;北邊是一排教室,中間夾著校長和幾位教師宿辦兼用的單間房;東邊就是新建成的即將啟用的我們班的教室了。四面被連排房子連結,中間是一方甚為寬敞的空地,下課後便被湧出教室的學生渲染得生動活潑。最令人難忘的一景,是從圍牆外引進一渠清流,從北邊那一排教室前折拐到我們的教室門外,再西折拐到大門通道,從石板鋪蓋的地下流出學校,穿過街道流進對面的村子。這條水渠的水一年四季都清澈無渾,是地下滲出的一股頗為豐盛的清泉,大約流過許多許多年了,渠邊上粗大的小葉楊樹即可見證。北排教室外的水渠邊,有小塊竹林,是冬天裡校園內的一抹綠色。竹林邊,還有一大叢玫瑰花。北排房子中間也有一條通道,出去後便是偌大的操場,只有一副木製籃球架,再無任何體育設施。操場東北角還有兩座教室,供低年級學生學習。操場西邊是土打圍牆的廁所。北圍牆緊靠著一條沙石出路。我出圍牆門站在公路邊上,平生第一次看到大卡車。那些從北嶺和南原上來的同班同學,晚飯後常不約而同走出北圍牆後門,站在公路邊等待過往的汽車看風景。那時候汽車很少,往往等半個多小時,未必能看到一輛汽車,小車幾乎沒見過。後來我才知道,這是關中通中國南方的唯一一條公路。

我很快便和同學混熟悉了。大約是年齡造成的不同興趣,我和那些年齡接近個頭也相差不多的小同學很自然地聚攏為友。我的學習不是太用功,把老師講的課本內容聽懂了,很順利地做完作業,就不再翻出來了,課餘便盡著性情玩。那時候尚未使用鋼筆,必備一支大字毛筆和一支小楷毛筆,一個硯臺或墨盒,每天寫一張大字,兩天寫一頁小楷字,連算術作業的洋碼字也是用小楷毛筆書寫。我現在還後悔那時候把大仿字和小楷字只當成作業去完成,沒有認真用心地練習書法基本功。我們班有一位個頭不高卻很老氣的同學,毛筆字寫得好到老師劃歸為柳體,即大書法家柳公權的筆體風格。我常見他在課餘獨自寫毛筆字,用粗糙的黑麻紙釘成一個大厚本子,一張一張地寫,左手邊就放著一本柳公權的字貼,作臨摹。我第一次聽說大書法家柳公權的名字,第一次見到字貼,皆緣於此。我和不少同學寫毛筆字還處於描“影格”的初始階段,“影格”是班主任杜老師寫的,放在紙下,再在上面白紙上照著描摹。杜老師後來把給學生寫“影格”的事轉嫁到那位同學身上,他在全班同學面前說,誰要用“影格”,別找我,讓XXX同學寫,他比我寫得好。可惜,我忘記了這位同學的名字。

學校最火的體育運動是籃球比賽。班級之間搞得熱火朝天,卻是那些年齡大個頭也高的學生。如我一樣年齡小個頭又矮的同學,流行一種小皮球的玩耍,比賽人數和規則與籃球完全一致。我曾經熱衷到入迷的程度,一個籃球場,很難有給玩小皮球的學生盡興的機會。

我在閒餘時就踢毽子。僅僅一條灞河之隔,我們河南邊的村子裡的小孩,幾乎人人會踢用雞毛扎的毽子,女孩也踢,而河北岸的同學卻把我的毽子當作稀罕物,無人會踢,許多同學竟然沒見過。不過,他們好奇地試踢幾回之後就索然了,我一個人玩不出興趣,就又找機會和他們一起打小皮球了。

我是頂著“毛蓋”髮型走進這所高級小學的。還有北嶺南原偏僻鄉村的同學也蓄著這種鄉村未成年男孩傳統的髮型,即前腦上蓄留一綹長髮,苫住了前額。在已經普及了所謂“一邊倒”和“平頭”等文明發型的學校裡,常常遭到譏笑。班主任杜老師倡議男同學每人交一毛錢,買回推子、剪刀和梳子,親自動手,把我和其他所有蓄著“毛蓋”髮型的同學的頭髮剪掉了,一律變革為新式文明發型。他隨之培養了兩個心靈手巧而又熱心服務的男同學做理髮師,給全班男生義務理髮。我後來由此番髮型革命約略可以感知當年辛亥革命男人剪辮子的心理。

從教室門口流過的清湛湛的水,是我們寄宿學生洗臉的再好不過的水了。因為是地下湧泉,夏天清涼,冬天又顯得溫熱,洗手洗臉是一種享受。半夜從樓上宿舍下來小解,出門便對著水渠撒個痛快,尿被水流沖走,不留任何遺味。記得某年初夏,我似乎睡醒後還有點迷糊,下樓後剛站到水渠邊,看到前方站著一個沒有腦袋的人,嚇得折身跑上樓去,躺進被窩再無法入睡。第二天早晨起來在水渠邊洗臉時,才看出那個無頭的“鬼”是那叢含苞待放的玫瑰。我把這場虛驚寫成作文,受到杜老師的表揚,不僅在全班通篇讀完,而且對幾處生動描寫作了點評。這是我的作文獲得的第一次評論,而且以閱讀的形式公開“發表”在全班同學面前,難以忘記。

在油坊街高級小學的兩年寄宿生活,幾乎記不起任何不愉快的事。惟一的缺憾,春末初夏時節遇到暴雨,灞河漲起洪水,週六回不了家。寄宿的同學和學校老師都回家了,只留下我和灞河南岸三五個同學,好生悽惶。我常站在河邊,看著南岸走動的大人和小孩,清晰到可以辨認出張三李四來,卻總無法回到鄉親身邊,忍不住滴淚。尤其是升中學考試的關鍵時候,遭遇洪水,不能回家,不僅口袋無錢,關鍵是我穿著一雙鞋底快要磨透的布鞋,踏上行程30華里的沙石公路,很快就把腳後跟磨破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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