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到底有沒有愛過徐志摩?

對林徽因而言, 1931 年的冬天本會是一片和煦的溫暖與寧靜。


這一年 9 月,林徽因病體初愈,9 月 29 日下山,當日與徐志摩等同吃午飯。10 月 1 日,徐志摩寫信給陸小曼說:“星二徽音山上下來,同吃中飯,她已經胖到九十八磅……我看樣子,徽音又快有寶寶了。”

1931 年11月19日,徐志摩因飛機失事而死。噩耗從天而降,高山流水失知音。之前的一切唯其溫暖,更添心痛。生命中的這一次失去,令林徽因悲痛欲絕。


其實,悲劇的因素早在它發生之前就已經露出了端倪,即便是在林徽因家中散佈著濃濃友情的客廳。徐志摩到北京大學任教後,三番五次苦勸陸小曼離滬赴京:“再說到你學畫,你實在應得到北京來才是正理。一個故宮就夠你長年揣摩。……人家都是團圓了。叔華已得了通伯(即陳西瀅),徽音亦有了思成……就是你我,一南一北。你說是我甘願離南,我只說是你不肯隨我北來。結果大家都不得痛快。但要彼此遷就的話,我已在上海遷就了這多年,再下去實在太危險,所以不得不猛省。我是無法勉強你的;我要你來,你不肯來,我有什麼法想?……我真也不知怎樣想才好!”

對此,陸小曼充耳不聞,繼續著上海鋪張揮霍的生活,不肯同來京。徐志摩不得已,只能在京滬兩地來回奔波。為了維持陸小曼龐大的開支,他同時在北京大學、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兩所大學授課,北京大學的月薪是300塊大洋,北京女子師範大學的是 280塊大洋,加起來580塊大洋,當時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級別最高的教授月薪也就400塊大洋,一般家庭20塊大洋便可養家餬口。徐志摩的收入已是非常之高,每月除留下30塊大洋零用外,他全部寄回上海,即便如此,仍是債臺高築,入不敷出,不得不到處借錢和預支薪水。親朋好友們因為陸小曼的揮霍無度,罵得徐志摩詞嚴義正,他無言以對。但是,“煙雖不外冒,恰反向裡咽,那不是更糟糕更纏牽?”11月上旬,陸小曼接連十幾次發電報催徐志摩南返。徐志摩再一次離京返滬,終於踏上了不歸路。


11月10-19日,詩人生命的最後10天,每一天都被最後相見的友朋千遍萬遍地想起,每一天都在仔細憶及後發現一語成讖的哀痛。11月10日,林徽因和徐志摩出席歡迎英國女作家曼殊斐爾的姐丈—柏雷博士的茶會。這是他們的最後一聚。


1月10日晚,自茶會告別的徐志摩再去林徽因家中,適遇林徽因夫婦剛走。徐志摩自己坐了一會,喝了一壺茶,最後留字而去。林徽因到家,見到寫著“定明早六時飛行,此去存亡未卜……”字樣的留條,心裡不安,忙打電話給徐志摩。“你放心,很穩當的,我還要留著生命看更偉大的事蹟呢,哪能便死?……”這對生命充滿詩意信仰的回答作為徐志摩最後的聲音,成為林徽因憶起徐志摩時一份永難釋然的心結。在徐志摩身後,林徽因一遍遍追問:“誰相信這樣的一個人,這樣忠實於‘生’的一個人,會這樣早地永遠地離開我們另投一個世界,永遠地靜寂下去,不再透些許聲息!”


11月11日,徐志摩搭乘張學良專機南下南京,登機前專程到燕京大學看望冰心。冰心問起他過去的一些情況,徐志摩心灰意冷,提筆寫道:“說什麼以往,骷髏的磷光。”


11月12日,徐志摩因陸小曼所費太靡,回到上海,打算幫蔣百里出售上海愚園路的房子以賺取佣金。一到家,見陸小曼又在吞雲吐霧,夫婦間大吵一架。據王映霞轉述郁達夫的話,徐志摩苦口婆心勸陸小曼戒鴉片:“眉,我愛你,深深地愛著你,所以勸你把鴉片戒掉,這對你身體有害。現在,你瘦得成什麼樣子,我看了,真傷心得很,我的眉啊!”良藥苦口,忠言逆耳。陸小曼聽了,大發雷霆,隨手把煙槍往徐志摩的臉上擲去。徐志摩趕忙躲開,幸未擊中,金絲眼鏡掉在地上,玻璃碎了……徐志摩心中苦悶,負氣出走。11月14日,徐志摩到劉海粟家,看他海外歸來的新作,中午在羅隆基處午餐,下午又到劉海粟處。此後,為了房產交易,多留了幾日。直到11月18日,他方才乘早車到南京,往朋友何競武家。


按徐志摩的原計劃,他本打算再乘張學良專機返北平。其時,張學良以全國陸海空軍副總司令身份駐紮北平,顧維鈞幫張學良辦外交,常乘坐張學良的專機,徐志摩與顧維鈞友善,常藉機一道前行。但此次臨行前,顧維鈞因事改期。為了參加11月19日晚林徽因在北平協和小禮堂為外國使節所做的演講—中國建築藝術,也為了節省旅費,以敷家用,徐志摩決定於19日早上免費搭乘中國航空公司一架飛往北平的“濟南號”郵政班機。


11月18日晚 9點半,徐志摩到張歆海家。不久,楊杏佛也趕來。徐志摩與張歆海的夫人韓湘眉討論著人生與戀愛,這時,大家注意到徐志摩穿著一條又短又小、腰間破著一個窟窿的西裝褲子。他還像螺旋似的轉來轉去,尋一根久已遺失的皮帶,引來滿屋大笑。


說笑間,韓湘眉似乎有感:“Supposesomething happens tomorrow(明天會不會出事),徐志摩!”


徐志摩頑皮地笑著說:“你怕我死麼?”


“徐志摩,正經話,總是當心點的好。司機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


“不知道!沒有關係, I alwayswant to fly(我總是要飛的),我以為天氣晴朗,宜於飛行。”


韓湘眉半晌又說:“你這次乘飛機,小曼說什麼沒有?”


“小曼說,我若坐飛機死了,她做 merrywidow(風流寡婦)。”楊杏佛接嘴說:“All widows are merry(凡是寡婦皆風流)!”


說罷,大家都笑起來。他們談朋友,談徐志摩此後在北平的生活,談國事,不覺已是深夜。楊杏佛和徐志摩告別,韓湘眉本想說,“徐志摩今後不會常來”,話到嘴邊,竟成了“杏佛還來,徐志摩是不來的了!”臨行時,楊杏佛在前,徐志摩在後,他轉過頭來,極溫柔地、似長兄地輕吻了韓湘眉的左頰。韓湘眉又說:“Letus hear you before the week is out(不出這周就來信)。”


不料,這竟是與徐志摩的永訣。


林徽因到底有沒有愛過徐志摩?


11月19日,有霧。想到林徽因的演講,徐志摩還是決定趕回。起飛前,他由中國航空公司給林徽因、梁思成發了一封電報,請他們當天下午3時派車到南苑機場去接。上午8時整,“濟南號”飛機準時由南京明故宮機場起飛,10時10分抵徐州。徐志摩在機場發信給陸小曼,說頭痛不欲再行。最終還是又走了。10時 20分,飛機再行北飛,午後2時在濟南附近黨家山時遇上大霧,誤撞開山,“同時天上那一點子黑……忽的機沿一側,一球光直往下注,砰的一聲炸響—炸碎了我在飛行中的幻想,青天裡平添了幾堆破碎的浮雲”。一切沉入永遠的靜寂。


林徽因沒想到,她這一次是無論如何也接不回徐志摩了。派去的車等到4時 30分仍無結果。胡適聽說,懷疑途中有變。第二天,北平《晨報》刊發了空難消息。

京平北上機肇禍,昨在濟南墜落!


機上全毀,乘客司機均燒死,天雨霧大誤撞開山。


[濟南十九日專電] 十九日午後2時中國航空公司飛機由京飛平,飛行至濟南城南卅里黨家莊,因天雨霧大,誤撞開山山頂,當即墜落山下,本報記者前往調查……慘狀不忍睹。

胡適看到,大叫起來,斷定徐志摩遇難。他馬上打電話告知林徽因。當日12 時,徐志摩死訊被證實。下午,林徽因、梁思成、張奚若、陳雪屏、孫大雨、錢端升、張慰慈、陶孟和、傅斯年都到胡適家裡,大家拭淚以對,默然圍坐,張奚若甚至慟哭失聲。


21日,梁思成、張奚若、張慰慈以及新月派詩人於賡虞同乘津浦線火車赴山東處理徐志摩後事。車抵濟南,從青島大學乘夜車先趕到的沈從文已等在車站。


經打聽,時任中國銀行總裁的張幼儀兄長張嘉璈已託付中國銀行濟南分行經理何象百置備棺木,將徐志摩的遺體從飛機殘燼中拖出,洗滌,裝殮,由黨家莊運回濟南,就停放於館驛街西頭路南的壽佛寺。


沈從文於是與梁思成、張奚若、張慰慈一齊趕到壽佛寺,於微雨中,在這座擠滿了罈罈罐罐的古廟裡見到了靜靜地躺在棺木裡的徐志摩。

徐志摩先生已換上濟南市面所能得到的一套上等壽衣:戴了頂瓜皮小帽,穿了件淺藍色綢袍,外加個黑紗馬褂,腳下是一雙粉底黑色雲頭如意壽字鞋。遺容見不出痛苦痕跡,如平常熟睡時情形,十分安詳。致命傷顯然是飛機觸山那一剎那間促成的。從北京來的朋友,帶來個用鐵樹葉編成徑尺大小花圈,如古希臘雕刻中常見的式樣,一望而知必出於徐志摩先生生前好友思成夫婦之手。把花圈安置在棺蓋上,朋友們不禁想到,平時生龍活虎般、天真純厚、才華驚世的一代詩人,竟真如“為天所忌”,和拜倫、雪萊命運相似,僅只在人世間活了三十多個年頭,就突然在一次偶然事故中與世長辭!

躺在棺木裡的徐志摩讓沈從文心痛不已:“徐志摩穿了這麼一身與平時性情愛好全然不相稱的衣服,獨自靜悄悄躺在小廟一角,讓簷前點點滴滴愁人的雨聲相伴,看到這種悽清寂寞景象,在場親友忍不住人人熱淚盈眶。”


林徽因到底有沒有愛過徐志摩?


稍晚,徐志摩生前好友于賡虞也趕到壽佛寺,看到徐志摩“微微浮腫之面顏上,有些微紅白相間之痕……大概是被燒傷洗後之狀。兩眼並未完全緊合,尚微露著眼珠,似痴視觀看之人。從長方覆著面部的玻璃看來,除有些浮腫外,與生前無大異”。一位中國銀行派來看守靈柩,同時也是去飛機失事現場成殮洗滌徐志摩的工作人員告訴於賡虞,徐志摩“腿已摔壞,兩手燒傷較重,其他不十分重”。想到徐志摩死時慘狀,見眼前“一棺橫陳,寂無一人……黯淡淒涼的境況”,於賡虞心中難過,忍不住黯然神傷。


下午5時,徐志摩的兒子徐積鍇和張幼儀八弟張嘉鑄趕到濟南。晚上8時半,靈柩被裝上鐵篷車,由徐積鍇、張嘉鑄護送回滬,停放在萬國殯儀館,弔喪的人極多。靈邊哭倒兩個人,一是陸小曼,一是張幼儀。5年婚姻,鑄成大錯。陸小曼的母親長嘆說,小曼害了徐志摩,徐志摩害了小曼。愛是一場相互的包容和妥協,于徐志摩和陸小曼,卻成為相互的毀滅。徐志摩死後,陸小曼青燈守節,素服終身,潛心整理徐志摩遺稿,再不去遊宴場所。對於和林徽因的情感糾葛,陸小曼說:“他若不是為了要瞞住我去私會林徽音,就不至於搭乘這趟飛機而送命了。我不怪林徽音魅力之大,也不怪徐志摩對她傾倒之痴。徐志摩死後,我早已失去了醋意,只是懷著深深的懺悔,永恆不斷。”


12月6日,上海文化界在靜安寺設奠,追悼徐志摩。同日,北平文化界也舉行了追悼會,會場由林徽因、梁思成佈置,胡適、周作人、楊振生、陳衡哲、凌叔華等250多人到會致哀。為了懷念,《新月》月刊第4卷第1期編刊《徐志摩紀念號》,刊登了陸小曼、胡適、周作人、郁達夫、梁實秋、楊振聲、儲安平、何家槐,趙景深、張奚若等人的紀念文章。另外,《詩刊》第4期也編有《徐志摩紀念號》,刊登了方瑋德、陳夢家、梁鎮、朱湘等人的紀念文章。


1931年12月7日,林徽因的《悼徐志摩》一文發表於北平的《晨報》。人生第二次的傷逝,林徽因無限感懷,一拍三嘆。

時間轉移到 1933 年的一個冬夜。趙元任夫婦從美國回到北平。梁思成、林徽因在家裡設宴為他們接風,來客多是徐志摩生前好友。席間,林徽因拿出徐志摩兩年前從北平赴上海前夕寫的一張條幅,文字中有像飛機撞山的形狀,在座眾人一片唏噓,嘆息得不得了。趙元任嘆說:“他要我作的《海韻曲》我還沒彈過給他聽呢。”林徽因說:“彈給我聽也是一樣。”趙元任的夫人楊步偉笑笑說,自然一樣了,那本是根據你們的故事寫的。蔣廷黻出言阻止,說趙太太不要說穿了好。林徽因輕聲卻肯定地回答:“不要緊。”《海韻曲》是徐志摩作詞,趙元任作曲的一首音樂作品,全曲以女高音獨唱,合唱和鋼琴伴奏,分別表現女郎、敘述者“詩翁”和大海的形象,可惜作品完成後趙元任一直沒有彈給徐志摩聽,遂成永久的遺憾。

當時圍繞徐志摩和林徽因有諸多流言,朋友圈中人對著林徽因大都避而不談,唯有楊步偉直截了當。而同樣直爽的林徽因也並未因此惱怒,一聲“不要緊”,既回答了朋友們善意的顧慮,也回答了所有好事者的揣測。在之後的歲月裡,她不理睬漫天的流言,以自己的方式,繼續著自己對徐志摩最深沉的思念。


1932年6月,林徽因再入香山,寫信給胡適,坦言自己觸景傷懷,對於徐志摩的“悲念,幾乎成個固定的咽梗牢結在喉間,生活則仍然照舊碾進……”1934年11月19日,林徽因和梁思成赴浙江宣平考察,途經徐志摩的故鄉硤石。火車停留的短短几分鐘裡,林徽因下了車,在昏沉的夜色中獨立於車門外,“凝望著那幽暗的站臺,默默地回憶許多不相連續的過往殘片,直到生和死間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車似的蜿蜒一串疑問在蒼茫間奔馳”,“眼淚不自主地溢出睫外”。火車到上海之後,林徽因、梁思成與趙淵如(趙深)、陳直生(陳植)、陳從周見了面。竟日盤旋,她總是談笑風生,滔滔不絕。一次突然沉默起來,陳植忍不住詢問情由,林徽因也不掩飾自己情緒的黯淡,生硬地反問道:“你以為我乃女人家,總是說個不停嗎”?然而,林徽因畢竟還是有話要說。硤石的倉促一瞥開啟了她太多的回憶與思索。1935年徐志摩忌日,她一吐心中塊壘,做《紀念徐志摩去世四週年》。此時,塵埃初定,人事已遠,林徽因不再心有牽絆,坦然與死者“亡靈”對白,一顆知音的心也隨之躍然紙上。

林徽因到底有沒有愛過徐志摩?


……雖然四年了你脫離去我們這共同活動的世界,本身停掉參加牽引事體變遷的主力,可是誰也不能否認,你仍立在我們煙濤渺茫的背景裡,間接地是一種力量,尤其是在文藝創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間接地你任憑自然的音韻、顏色,不時的風輕月白,人的無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斷悠續地仍然在我們中間繼續著生,仍然與我們共同交織著這生的糾紛,繼續著生的理想。你並不離我們太遠。你的身影永遠掛在這裡那裡,同你生前一樣的飄忽,愛在人家不經意時蒞止,帶來勇氣的笑聲也總是那麼嘹亮,還有,還有經過你熱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詩,一首一首仍串著許多人的心旋轉。


……


你在《猛虎集》“序” 中說“世界上再沒有比寫詩更慘的事”,你並未說明為什麼寫詩是一樁慘事,現在讓我來個註腳好不好?……


我承認寫詩是慘淡經營,孤立在人中掙扎的勾當,但是因為我知道太清楚了,你在這上面單純的信仰和誠懇的嘗試,為同業者奮鬥,衛護他們的情感的愚誠,稱揚他們藝術的創造,自己從未曾求過虛榮,我覺得你始終是很逍遙舒暢的。如你自己所說,“滿頭血水”你“仍不曾低頭”,你自己相信“一點性靈還在那裡掙扎”,“還想在實際生活的重重壓迫下透出一些聲響來”。簡單地說,朋友,你這寫詩的動機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寫詩的態度是誠實、勇敢而倔強的。這在討論你詩的時候,誰都先得明瞭的。


…… ……


我們的作品會不會再長存下去,就看它會不會活在那一些我們從來不認識的人,我們作品的讀者,散在各時、各處互相不認識的孤單的人的心裡的,這種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並不需要我們關心的。你的詩據我所知道的,它們仍舊在這裡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濃淡參差地系在那些詩句中,另一端印在許多不相識人的心裡。朋友,你不要過於看輕這種間接的生存,許多熱情的人他們會為著你的存在,而增加了生的意識。傷心的僅是那些你最親熱的朋友們和同興趣的努力者,你不在他們中間的事實,將要永遠是個不能填補的空虛。

同有一顆詩心,林徽因與徐志摩有著最深的相知。文章中,林徽因從頭說起,細評作為詩人的徐志摩,隨著她的娓娓道來,徐志摩的靈魂盡在字裡行間。她和徐志摩的過往,彼此互為知音的懂得,終於成為生者與死者穿越陰陽的互勉。


林徽因到底有沒有愛過徐志摩?

書名:《風雨琳琅:林徽因和她的時代》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2020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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