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大綜藝》打開少年看世界的大門。而這世界終究不是少年所盼

我是在外婆家長大的。很小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坐車去看望住在工廠大院裡的爸媽。

那時候,工廠的叔叔阿姨們都會誇我獨立懂事。看到我爸媽自豪的表情,我也認定那是值得驕傲的事。

記得有一次,我坐錯了車,找不到家,嚇得蹲在馬路邊哭。一位熱心的阿姨過來問了我緣由,又問了我爸媽的工廠名,就說:“走,我送你去坐車。”

然後,我就跟著那位阿姨心無他念地走了。

見到我爸媽的時候,我想告訴他們,我走丟的事情。但那些叔叔阿姨的讚美聲,讓我選擇了將此事埋在心底。勇敢的人怎麼可以蹲在馬路邊哭?那一年,我還在唸小學。

如今回憶起來,我時常會後怕。如果當時遇到的是人販子,我現在又在哪裡呢?

當然,我們八零後這一代人或是我們的父母,甚至整個社會,並沒有很強烈的人販子的概念,特別是在瀋陽這樣的城市。或許,我爸媽也覺得那時候是安全的,覺得我能夠往返於外婆家到工廠間三十千米的距離。

家人都會覺得我很獨立,我也從來沒讓他們操過心,依舊是那個長輩們聚會時“父母的驕傲”。我的性格甚至有些強勢,基本上把我爸媽的事情也一把抓了。

可是,在這個只同情弱者的世界,強勢的人真的強悍到無堅不摧嗎?

我甚至覺得,外表越是強悍的人,內心越是容易被擊潰。

隨著年歲漸長,幼時越來越多的事情,我們已經不記得。但是,總會有些記得的,像一塊烙印,深深地烙在我們的心上,讓我們成為現在的自己。


馮陸,是我生命裡特別的存在。

他是我的哥們兒,生死之交。爸爸姓馮,親生媽媽姓陸。

小時候,他家是我們這兒最特殊的家庭。因為他家裡有兩個媽媽。那時候我們都小,不懂為什麼會形成這樣的局面。但我知道他很不開心,提起他爸時,他眼中是有恨的。

現在回憶起來,我們那時候真是傻,好多事情都不懂。

我和馮陸兩個孤單的人相互陪伴,時常一坐一天,都不出聲。

我們倆偶爾聊天,聊的都是《正大綜藝》。他說,等長大了,要去全世界看看。我說,我以後要當主持人,到時候邀請你做嘉賓,咱們一起去。

我一直以為馮陸和我一樣,是真的對這個世界好奇,想去那些很遠很遠、與我們面孔不一樣的國家。

後來,我才知道,馮陸只是想逃離原生家庭。


馮陸和家裡的關係非常糟糕,時常因為各種事情,被他爸打。他與他那位阿姨的關係更是冷到了冰點。

他唯一與他的家人和平相處的那段日子,是為了我。

中考結束的那個午後,我的白褲上血紅一片。我哭了,馮陸也哭了。馮陸說,他就是看到他媽一身血後,他媽就躺在床上再也沒起來。有親戚說,他媽這樣活著不如死了。他希望他媽活著,也希望我活著。

我被他的話嚇得哭得更厲害了。

他跑回家,第一次試著跟他爸和阿姨和解,要到了一筆零花錢,買了很多吃的給我。他說,電視上都說,就算是死也要吃飽,不能做一個餓死鬼。

我一邊掉眼淚,一邊吃他買給我的零食。我說,馮陸,我死也會記得你。

不用我說,你們也都知道這是一個烏龍。

第二天再見馮陸,他的額角上貼了紗布。我問他是怎麼弄的,他不肯說。後來,我聽大人們說,那是他媽拿東西砸的。

大人們很同情馮陸的媽媽,感嘆說,馮陸媽媽躺在床上動不了,要看著另一個女人霸佔自己的老公。現在,兒子也倒戈了,這麼快就在他那位阿姨的糖衣炮彈的攻擊下忘記了親媽。

只是我知道,馮陸不是。他的妥協和低頭是為了我,怕我像他媽一樣出事,想讓我吃飽,不要做一個餓死鬼。

我後來經常想,如果馮陸媽媽沒有因為這次的事情暴跳如雷,如果沒有那麼多指責的聲音指向一個只有十三歲的少年,那麼馮陸是不是會跟他爸和阿姨和好?縱使他家依舊特別,但至少他在年少時可以感受一絲家庭溫暖。

可是,這統統是已經不可能發生的假設。人們在過度同情一個弱者的時候,這故事裡的其他弱者就不可能被公平對待。


馮陸是大人們眼中那種非常不聽話的孩子。我們班主任甚至還因為我和他在一起玩,找了我爸媽談話。談話的中心思想是和壞孩子一起玩會被帶壞。

別的孩子都在學習,他則跑去打籃球,不和別人組隊,就自己一個人玩。有一次,校隊選籃球隊隊員時,我舉薦了馮陸,而老師自始至終沒看他一眼。

大人們都堅信,像馮陸這樣的孩子註定做什麼都不行。我本想替馮陸說幾句話,但馮陸不理我了。

我在這件事上很不理解,孩子們不都是想好好表現,來獲得父母的表揚嗎?就像我,努力拿到演講比賽的名次,是為了讓我爸媽能在那週迴來看看我。

似乎所有人都不待見馮陸,但馮陸對這一切視若無睹。所以,大人們覺得,他不只是不聽話的壞孩子,還是一個沒自尊心的人。

現在回憶起來,我能理解老師和父母對我和馮陸玩在一起的擔憂。那時候我並不懂。我對父母似乎也有些逆反心理:你們都不管我了,憑什麼管我和誰玩在一起?

再者,我真的覺得跟馮陸待在一起舒服。那時候我還小,不懂得思考跟誰待在一起更有利。

高中的時候,馮陸不負眾望,終於惹出了大禍。

那是一個下午,馮陸把隔壁班的一個男同學打得頭破血流。我嚇哭了,因為我怕馮陸這下完蛋了。以他爸對他的日常表現,這次不得打死他啊?

可是,出乎我們所有人意料的是,馮陸這次沒有捱打。

馮陸的爸爸賠了好多錢,才算安撫了對方的家長。那位同學的家長剛看到兒子滿頭是血的時候,揚言一定要鬧到馮陸被學校開除。

我忍不住好奇,問馮陸:“你爸這次為什麼沒打你?”

馮陸雖然很少主動提起自己家的事情,但每次我問,他都會告訴我。只有這一次,他沉默著沒有回答。後來是別的同學說,那個捱打的同學真該打,居然詛咒他的媽媽去死。那時候,他臥床多年的媽媽已經住進了醫院的重症監護室。

誰都不想面對生死,馮陸的媽媽還是離開了。那時候馮陸高中還沒畢業,就跑去混社會。他爸千方百計幫他保住的繼續唸書的機會,被他報復似的放棄了。而他家總算是正常了,只剩下他爸和那位一直沒有法律名分的阿姨。

可是對馮陸來說,正常了也就不是他的家了。

馮陸的爸爸是在工作崗位上倒下的。腦溢血,那年他也就四十多歲。大人們都感嘆,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可不能像他那樣沒日沒夜地工作。而他離世那天晚上,馮陸因為打架鬥毆被關進了派出所。

於是,大人們又是一番感嘆,說馮陸是逆子,這輩子是來討債的,馮陸爸爸就是被他氣死的。他們個個悲憤,一轉身,又因為一個笑話笑得前仰後合。

他們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不夠,還要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來彰顯自己的正義。馮陸從小到大被他們批判著、苛責著,好像從來沒有做對過一件事。


馮陸爸爸的葬禮上,我第二次看到馮陸哭。第一次是馮陸媽媽去世的時候,馮陸像從前一樣,和我坐在一起發呆,看著遠處,看著看著就淚流滿面了。他流淚時也是那麼安靜,怕自己的悲傷驚擾了誰。

這一次,他哭得撕心裂肺。

他對著他爸的遺像說:“我昨天又惹禍了,你為什麼不起來打我?”

在場的人都跟著馮陸哭了,我聽到有人小聲說:“你要是聽話,你爸也不能這麼早去了。”

馮陸瞪向那個說話的親戚,那個親戚立刻閉了嘴。在所有人眼裡,馮陸就是一個流氓,招惹流氓幹嗎?

馮陸爸爸下葬前夜,馮陸守夜,我在那兒陪他。我想說幾句安慰他的話,卻不知道說什麼好。這麼沉重的悲傷,任何語言都沒有意義。

我以為,我們還會和以前每次一樣,誰都不說話,就那麼安靜地待著。可是,馮陸忽然打破了靈堂裡的死寂。

他說:“我努力吃飯,拼命打籃球,就是為了長高,就是為了讓我爸沒法再打我。但我現在特別希望他起來打我一頓。”

我這才明白,為什麼馮陸那些年會沒心沒肺地吃三大碗飯。

小學的時候,那個長得還沒我高、有點發育不良的瘦弱男孩,不知道從什麼開始已經比我高出了一頭。

馮陸的爸爸下葬後,來參加葬禮的親戚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趁著大家都在,上演了一出逼宮大戲。他們要求馮陸的那位阿姨離開馮家,而且不能帶走馮家的一分一毫。我目瞪口呆,他們甚至不等我這樣的外人離開,就已經迫不及待了。

要知道這些叔叔阿姨,當年都是勸馮陸要容下這位阿姨的人。當年,馮陸的媽媽意外癱瘓,而馮陸的爸爸要上班,馮陸要上小學,所以請了阿姨來照顧她。但最後,這些阿姨都被馮陸媽媽罵走了。一個人突然臥床,不能自理,誰心裡能不難受?她大概希望自己早點兒離開,不再成為丈夫和兒子的負擔。

這個時候,這位阿姨出現了,她和馮陸的爸爸兩情相悅,這是最可怕的地方。

馮陸的爸爸把這位阿姨領回了家,之後,馮陸便有了兩個媽媽。後來馮陸和馮陸媽媽都由這位阿姨來照顧。原本已經想放棄生命的馮陸媽媽忽然選擇了努力活下去。

馮陸拼死反抗,想告訴全世界,他只有一個媽媽。他告訴他的媽媽,縱使全世界都拋棄了她,他也不會背棄她。可是,所有人都勸他要懂事,其中包括外婆家的人。在大人的世界裡,孩子吃飽穿暖就行。沒有人在乎他的內心到底受著怎樣的煎熬。

逼宮事件集結了馮陸爸爸和媽媽兩邊的親戚,他們說是為了馮陸好,就像當年一樣是為了馮陸好。可是,馮陸已經不是當年十幾歲的孩子,他堅持把馮陸爸爸留下的房子給了那位阿姨。

那位阿姨放聲大哭,她說,沒想到最後幫她的是馮陸。

自此以後,馮陸再也沒有和那位阿姨聯繫過。

馮陸說:“我從前不認可她的存在,現在也不認可。但是,她畢竟盡心盡力地照顧了我媽那麼多年,房子是她該得的。”

馮陸,這個所有大人眼中的壞孩子,最後比所有人都公平。當然,馮陸在親戚的眼中還是那個傻傻的人。你既然討厭一個人,不打算跟她來往了,幹嘛還要犧牲原本屬於自己的利益?

這就是大人的價值觀。

但馮陸說:“我這麼做是為了自己的內心安穩。”

那時候我其實不太懂,我一方面覺得馮陸的心眼很好,一方面又覺得大人們說得對。畢竟我們也都老大不小了,馮陸以後還得娶媳婦,沒有房子誰會嫁給他呀?

直到年歲漸長,我才明白了馮陸所求的內心安穩是什麼。他把那套房子作為那位阿姨照顧他母親的勞動回報,只有這樣,他才能不承認那位阿姨在他家的位置。

在全國經濟高速發展的二十年裡,人們富裕了,穿著打扮已經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但至今沒有人為馮陸說過話。人們還是感嘆著他的幸運,感嘆著他遇到了那麼一位阿姨,照顧他長大,把他養得又高又壯。沒人想知道他含著淚,賭著氣嚥下那三大碗飯時,內心正經歷著什麼。


我和馮陸能成為朋友,大概是因為即便那時候我們還年少,讀不懂那麼深奧的人生道理,但我們心靈想通,感受得到彼此的孤單。

曾有一段時間,我的家人很害怕我的早戀對象是馮陸。在要努力讀書改變人生的年紀,早戀已經很可怕了,如果再喜歡上了馮陸那樣的人,那對於我的家人來說,將是天塌了的禍事。他們像特工一樣監視著我和馮陸,我媽也在那時候回到了我的身邊。

我說他們想多了,可他們怎麼都不願意信我。只有我和馮陸兩人知道,我們倆是絕對不可能發展成戀人的。兩個內心惶恐不安的人怎麼在一起相互取暖?怕是要冷死吧。

後來,我有了男朋友,第一個和馮陸分享。

馮陸從外市趕回來,和我們見了一面,語氣肯定地說:“靠譜。”

從這一句“靠譜”到今天,我已經跟這個馮陸口中靠譜的男人走過十幾年。

十年前,我開始寫書,在所有長輩都權衡利弊,希望我去找一份像樣的工作時,只有他說:“我媳婦我養得起,誰都別管她想幹什麼。”

所以,才有了後來的我。

我喜歡惹了事後,躲在他的身後,等他幫我收拾爛攤子。

我喜歡大喊一聲“我餓了”,然後等他給我煮東西吃。他會煮的東西很少,可是,我們一起吃泡麵時,也可以相視傻笑,內心溫暖。

他也會經常告訴我一些人生道理,討厭一個人不應該表露,凡事要收斂自己的脾氣。可是,我沒什麼記性,依舊活得疾惡如仇,誰都不站出來的時候,我會噌地衝上去。他這時便會嘆一口氣,說:“這樣也好,這才是你,萬事有我。”

而馮陸徹底地成了我的回憶,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我多希望歲月溫暖了他,他正走過《正大綜藝》裡介紹的美景。

最後一次聽說他的消息,是有人說,他殺人了。

我嚇得不輕,拼命地打他的電話,怎麼都打不通。我只能託人到處去問。

馮陸動手打了一個打自己親爹的年輕男人,他下手太狠,打斷了那個男人三根肋骨。之前還被打得大喊“不孝子”的男人不幹了,一家人同氣連枝讓他賠償。

馮陸賠不起錢,跑了。

這家人還鬧到了馮陸的阿姨那兒,意思是賠了錢,馮陸就可以回家了,他們不會再追究。

馮陸阿姨只是平靜地說了一句:“我和他沒關係。”

那家人只能找和馮陸有關係的人,於是找到了和馮陸有血緣關係的七大姑八大姨。他們罵馮陸不爭氣,說他已經無可救藥。既然已經沒救了,為什麼他們還要替他收拾爛攤子?

這就是大人的世界……



滿城煙火,中國作協會員,遼寧作協主席團成員。代表作:《帝妃無雙》《終此一生,我只愛你》《你過來,我有個戀愛想和你談談》,以文字讓你感知人情冷暖,看大千世界,歡迎關注我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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