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特殊的俘虜,最燙手的山芋:聊一聊英宗還朝背後的政治邏輯

“土木堡之變”是明朝中葉影響最為深遠的一次軍事失利,在這次戰役失敗後,
大明最為精銳的三大營幾乎全軍覆沒,以張輔、鄺埜為首的五十餘名隨行出征的文官武將戰死,財物損失更是不計其數,明朝自此喪失了對蒙古的戰略優勢。終明一朝,蒙古與大明的攻守態勢幾乎就此固定。

但除了上述的影響外,最為現實也是最為荒謬的問題是,意氣風發準備御駕親征蒙古的明英宗朱祁鎮,被瓦剌太師也先在戰陣中俘虜。這也是自“靖康之變”後,中原王朝第三位被俘虜的皇帝。而相較於他被俘虜的事件本身,他的迴歸似乎反而成為了一種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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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英宗劇照

在許多歷史評論文章中,人們習慣於將他的迴歸歸功於時任鴻臚寺序班的楊善,或者是其本人的人格魅力。這種說法看上去更加傳奇和引人入勝,也更具可讀性。

但是,歷史的真相往往不會如人們想象中那般溫暖和柔軟曾經與明英宗交好的伯顏等人是否有能力影響太師也先暫且不論,整合部族全力攻明並幾乎重現靖康時局的也先,真的是一個會將人情考慮在利害之前的人麼?

我想,答案恐怕是否定的。那麼,也先釋放英宗歸明,究竟是出於怎樣的考慮呢?要弄明白這一問題,我們首先要了解也先入寇大明究竟是為了什麼?

一、“土木之變”發生背後的經濟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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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一般人的印象不同,土木之變發生之前,明朝與蒙古各部之間關係並不緊張,甚至可以說,由於明蒙朝貢貿易的逐漸成熟,在明朝“薄來厚往”的政策下,蒙古對明朝的態度一直趨於和平。

然而,這種和平的朝貢貿易局面,其形成與明朝常年回賜有關。為了獲得更多的賞賜,蒙古各部違制進貢的事件屢禁不止。

在後來的英宗復辟一事中居主導地位的將領石亨,也曾因此表達過自己的不滿:

“往者瓦刺遣使來朝多不滿五人,今脫脫不花、也先所遣使臣動以千計……”

這種現象帶來的財政壓力,已經使得明朝不堪其擾,對此,明英宗曾經試圖進行改變,他曾傳旨瓦剌太師也先:

“此後可汗及太師所遣使不宜過多,僅可一二百人,庶彼此兩便,若來者過多,只照定數入關,餘住貓兒莊,或欲先回,或候使臣同回,聽其自便”。

正統時期,蒙古與明朝的朝貢貿易,開始因為財政問題發生矛盾。但是,對於此時的蒙古來說,明廷的敕令顯然不如真金白銀有效,甚至可以說,由於明廷竭力禁止違制進貢,

蒙古各部反而想方設法的進一步增加朝貢次數和規模,以期額外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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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木之變

而蒙古與明朝矛盾的激化,爆發於正統十三年,這一年也先再次遣使入貢,卻因為人數不符合規制而被朝廷拒絕按照常例賜賞,其所獲僅為平日的五分之一左右。這一事件使得也先極為不滿,在《正統臨戎錄》中記載了也先對於此事的反應:

“你每為大道理來……我每奏討物件也不肯與,我每去的使臣故買賣的鍋、鞍子等物都不肯著買了。既兩家做了一家,好好的往來,把賞賜也減了,因這等上,我告天,會同脫脫不花王眾頭目每,將你每使臣存留,分散各愛馬養活著,我領人馬到邊上著一看”。

值得一提的是,上述文獻之所以看上去如同白話,是因為記錄這段文字的,是明代一位名為哈銘的蒙古人,他在英宗被俘期間作為英宗侍從常伴英宗左右,在英宗還朝後被英宗帶往北京,並賜姓“楊”。因此,他的這些記載多半顯得口語化,卻更為真實。

雖然在今天的讀者看來,也先的這段充滿牢騷和委屈的話,聽起來有些滑稽和可笑,但是他“領人馬到邊上著一看”卻絕對是一種炫耀武力、威脅明廷的直接手段。

正是因為朝貢賞賜的減少,瓦剌太師也先,率領四路大軍展開了對明朝的進攻,大同、宣府、遼東、張掖四地告急,在這種情況下,明英宗朱祁鎮才被太監王振蠱惑決定御駕親征,最終釀成了土木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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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監王振

從上述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出,也先進攻明廷,其實並非如後金之侵北宋,蒙古之圍南宋一般,以攻城略地乃至裂土建國為目標,甚至可以說,朝貢失敗導致的財物收益下降,才是也先選擇在邊境耀武的關鍵因素。而這種目的差異,也使得也先本人在得知英宗被俘後的選擇與前代迥然不同。

二、英宗北狩後的待遇

被俘皇帝的待遇如何?提到這一問題,我們首先想起的可能是在靖康之恥中被俘虜的徽欽二帝,在宋人所寫的《竊憤錄》中,被俘虜的徽欽二帝,被金人剝下袍服,只得裸露上半身以“牽羊禮”向金太宗朝拜。在吃穿用度上更是悽慘不已:“日日哭泣不止,衣裙破弊,隨行人及帝皆如鬼形”。亡國之君,下場多半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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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被也先俘虜的英宗皇帝,卻並未遭受如此的待遇。甚至可以說,在他“北狩”(即被俘)後,也先一直以臣子事君之禮對待他。

這位瓦剌太師擔心英宗不能適應舟車勞頓,便在飲食上苦下功夫,“每二日進羊一隻,七日進牛一隻。五日、七日、十日做宴席一次。逐日進牛乳、馬乳……也先每宰馬、設宴,仙(先)奉上”。而英宗周遭的蒙古族人對待英宗同樣如此,“達子達婦遇見皆於馬上叩頭,隨路進野味”。

按照常理來說,瓦剌為蒙古支系,與大明有滅國之仇,對待敵國之君,即使不肆意侮辱以報世仇,卻又怎會以臣屬之禮待之。

事實上,在英宗於土木被俘時,也先的反應本身就顯得極為耐人尋味,在土木兵敗後,明朝軍隊的建制已經散亂,因此,英宗被俘並非電視劇中那般是在瓦剌首領的注視下發生的。相反,俘虜他的其實是一名並未留名的蒙古士兵。也是因此,也先是在戰後才得知英宗也在被俘眾人之中,“甲子,也先聞車駕來,'驚愕未信,及見,致禮甚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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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英宗劇照

從這點來看,此時的也先乃至瓦剌各部首領,已經失去了往日北元意圖恢復其疆域的野望,相反,他們更加在乎和注重的,是明蒙朝貢貿易之下所帶來的利益和物資享受,這也是為什麼在英宗被俘虜之後,反而會成為其“座上之賓”的關鍵。

三、左右為難的也先

事實上,對於此時的也先來說,英宗的出現既出乎其意料,同時也給他帶來了新的機會,他一方面試圖通過英宗來進一步要挾明朝,另一方面,他也開始嘗試利用他來扣關掠奪明朝邊境。

不過,在隨後的遭遇中,這種想法卻被證實為只是也先得一個妄念。朱祁鎮這位有史以來最為尊貴的俘虜,不僅沒有給瓦剌帶來實際的收益,甚至還造成了明朝與瓦剌之間更為嚴重的對立與隔閡。這種窘境體現在三個方面。

(一)英宗扣關而邊將閉城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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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神機營士兵

在土木之變發生後不久,也先就曾經假借英宗之名,要求宣府守將楊洪、紀廣等人開門相迎,但是與也先料想中不同,此時的明朝,雖然後來的景泰帝尚未繼位,卻開始以郕王身份輔國,並命令各地邊塞“或復有文書與人來到,不問真偽,一切拒之,毋墮奸計”。

因此,無論是宣府,還是後面的大同軍鎮,都未如也先所願開門。《明史紀事本末》中記載

也先擁上道宣府,總兵楊洪閉城門不出”,可見,也先試圖利用英宗名義輕易入寇的想法,很快就宣告失敗。

而之後事態發展,就更加出乎也先的意料,正統十四年九月底,也先再次挾持英宗南下至大同,與之前直接要求邊將開關投降不同,此時的也先詭稱“奉皇帝還”,按常理來論,此時的明軍守將似乎應為此事而感到糾結,畢竟到得此時,明廷其實已然知曉英宗尚在,若繼續阻攔,似乎有違君臣之義。

不過,與兩月前不同,此時的明朝,已經由郕王繼承大統,因此,大同守將郭登只言“賴天地宗社之靈,國有君矣”。自此,也先利用英宗扣關的企圖,就再無實行的可能。

(二)北京之戰帶來的內部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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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挾英宗扣關失敗之後,也先曾經試圖趁明朝政局不穩攻擊北京城。在瓦剌兵鋒的威懾下,

明朝內部雖然曾經因戰和與棄守搖擺不定,但是在兵部尚書于謙等人的堅持下,明廷最終定下以北京作為最後城防抵禦瓦剌的戰略部署。

在紫荊關失守後,于謙“遣諸將帥兵二十二萬陳於京城九門”,並許下“報功升賞不吝”的承諾激勵士氣,最終在北京城下重創也先部隊。在這次保衛戰中,瓦刺騎兵損失極為慘烈,“合人馬計有九萬戰死及役死已不下萬餘”,而也先胞弟孛羅、平章卯那孩的戰死,更是動搖了他最為倚重的心腹力量,在這種狀況下,他不得不由良鄉再次出關遁逃。

這一次戰役,也先損兵折將,而原本跟隨其在土木堡戰勝明軍的脫脫不花等首領,反而踟躕不前,絲毫沒有與之一同奮戰的想法。脫脫不花等首領的選擇進一步惡化了也先的處境,他希望依靠英宗為質,挾制明廷的種種做法均宣告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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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明蒙朝貢貿易的再次斷絕

而更讓也先等人沮喪不已的,除了扣關奪城的失敗以外,還有明蒙朝貢的禁絕。是的,在土木之變發生之後,也先仍然沒有放棄與明朝朝貢的可能,甚至可以說,由於其擁有英宗作為人質,這位瓦剌首領還試圖以之要挾明朝,增加明蒙朝貢次數。

然而,這樣的企圖依舊落空。土木之變中,明朝三大營覆滅殆盡,但是明朝朝廷卻也因此定下了對蒙古更為明確的外交政策。面對蒙古來使,明朝以近乎於蠻橫的態度一殺了之,有些使臣甚至還來不及行至京師就被邊廷武臣所殺。

“後十一月十一日,遇聖節。有也先親來與爺爺上壽,進黃蟒龍貂鼠皮襖,殺馬做筵席,計議差人討使臣。……後差使臣計安、蘇斌等赴京奏討使臣。到宣府地方,盡行殺了……後又差使臣張能等來京取討使臣,不回”(《正統臨戎錄》)。

這種強硬的對蒙政策,其實事出有因。對於明廷來說,英宗北狩是一個無法避免的尷尬問題,雖然在其北狩之後不久,明朝就選擇擁立朱祁鈺繼位,並遙奉朱祁鎮為太上皇,但是其身份的敏感性很容易再次引發朝廷爭端,而

此時剛剛穩固下來的朝堂,無疑已經不允許再一次動盪的出現。

這種百廢待興的局面下,對於瓦剌的種種要求,明廷只有不聞不問才是最好的選擇。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態度並非事態全貌,在明蒙關係最為惡化的時刻,明朝依舊零星的派遣使臣出使瓦剌,季鐸、嶽謙、李實、乃至後來迎會英宗的楊善皆是這一時期明蒙之間最重要的聯絡人員。然而出於上述考慮,這些人並不代表大明朝廷與蒙古和談,就連楊善本人的出使也是其主動請纓、自出家財而為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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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荊關

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些使臣自然無法為也先等人帶來他們所希求的贖金或者物資。這種局面的形成,使得英宗俘虜地位變得更加雞肋起來,對於瓦剌來說,這位明朝“太上皇”,既不能為他們帶來物資補給乃至種種必需的補給,同時也成為了明蒙之間無法和談的關鍵。

四、結語

對於瓦剌來說,土木之變後英宗被俘是一件意外。然而在英宗被俘期間,他雖然試圖利用英宗為其牟利,但是從後續的事態發展來看,無論是軍事上還是經濟上,被俘虜的英宗都難以為其帶來更大的利益。

因此,在北京之戰中屢屢受挫的也先太師,開始逐漸審視英宗去留的利弊。有人認為,這一時期的蒙古,已經不是十三世紀初期那個馳騁草原的蒙古帝國,對於此時的蒙古各部來說,他們最大的利益,來源於與中原王朝的貿易而非戰爭,這種心態甚至可以從一些史料中窺見一二,當也先決意送還英宗之時,其部下族人也表現出了巨大的喜悅之情:

“彼處虜人舉皆喜悅,夾道謳歌。沿途乳酪勸臣等飲之,鹹願和好。蓋用人馬多病死”。

可見,此時的瓦剌部乃至蒙古諸部,都已經明白,因為英宗的存在,明朝難以與蒙古以和平態勢保持交流,相反,送還英宗既可以釋放善意,同時也能緩解因土木之變造成的明蒙絕貢。

相比之下,一些文章中對於英宗人格魅力和使臣楊善辯才的種種推崇,反而只能是整個事態發展的細枝末節。歷史,在大多數時候其實本無傳奇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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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正統臨戎錄》

2、《明實錄》

3、《明史》

4、《從明英宗被俘至歸京看也先》

5、《永樂至宣德的政策失誤與“土木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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