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這種文體,它起源於隋、唐以來,為配合新興燕樂而填寫的一種歌辭,又稱曲子詞。它最初流行民間,之後文人染指倚聲填詞,化雅入俗,雅俗共賞。
晚唐詞人溫庭筠(公元812—866年)字飛卿,精通音樂,善鼓琴吹笛,“能逐弦吹之音,為惻豔之詞”(《舊唐書•溫庭筠傳》)。公元940年西蜀詞人趙崇祚編纂《花間集》,收錄了晚唐五代十八位詞人,共五百首“詩客曲子詞”,並將晚唐詞人溫庭筠列在首位,享有“花間鼻祖”的地位。
《花間集》是第一部文人詞的總集。西蜀詞人歐陽炯為《花間集》作序,指明這些“詩客曲子詞”的創作背景:
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
《花間集》就是書寫“繡幌佳人”的容貌舉止及其與文人騷客的戀情,在歌筵酒席間,“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花間集序》),文人們用來侑觴清歡的歌辭。
溫庭筠的詞憑什麼位列《花間集》首位
《花間集》共收錄溫庭筠詞達六十六首之多,居十八位詞人之冠。其中十四首《菩薩蠻》,又是溫庭筠詞的經典之作。
由於“花間”詞人中多寫兒女風流,如魏承班《菩薩蠻》中“宴罷入籣房,邀人解珮璫”,牛嶠《菩薩蠻》“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歐陽炯《南鄉子》“二八花鈿,胸前如雪臉如蓮”,顧夐《甘州子》“山枕上、私語口脂香”等等,這些“花間”詞中的女性形象淪為文人歡娛享樂的聲色對象,審美情趣不佳。
然而,溫庭筠詞以十四首《菩薩蠻》為典範,通過精緻地描摹女性的起居陳設、衣著服飾的精美華麗,來書寫古代女性柔美豔麗的形象,成為值得欣賞的審美對象。
(1)溫庭筠詞中的女性形象,她們的容貌秀美,飾物華麗
她們有著如雲般的秀髮,香腮如雪,“鬢雲欲度香腮雪”,蛾眉黛淺,“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簪花照鏡,美麗嬌豔。她們身著“羅襦”、“繡衣”,並且佩戴著當時十分流行的精美釵飾,如“玉釵”、“金鳳”、“翠鈿”、“金鸂鶒”等,可謂錯彩鏤金。
她們居住在“玉樓”、“畫樓”、“吳宮”、“金堂”等華麗之屋,室內有“水晶簾”、“翠幕”、“鳳凰帷”等飾物,還有“玻璃枕”、“寶函”,“鴛鴦錦”等,起居陳設都是精美華麗的物品。
然而,值得留意的是,溫庭筠詞中的女性雖身處華麗的生活環境中,她們的內心卻是寂寞孤獨,滿懷相思離別之苦。 這在詞面上也是隨處可見,如“畫羅金翡翠,香燭銷成淚”,“翠鈿金壓臉,寂寞香閨掩”,“金雁一雙飛,淚痕沾繡衣”等詞句。
(2)溫庭筠詞在情景交融中宛轉地表達女性內心情思
溫庭筠詞中的女性,她們時常見景生情或觸景傷情,在情景交融中女性的情思柔婉悽楚。當皓月臨空,月照中庭,深閨中的女子徹夜難眠“心事竟誰知,月明花滿枝”;牡丹花開,杏花零落,鸞鏡中的女子形銷影瘦“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綠楊滿院,柳絲嫋娜,“燕歸君不歸”玉樓中的女子在翹首盼君歸。
這些女性往往生活在寂寞相思中,內心的愁怨無處傾訴。儘管是“香燭銷成淚”、“燕歸君不歸”(《菩薩蠻》)、“夢長君不知”(《更漏子》),她們仍默默地等待,獨自忍受孤寂悲涼,“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更漏子》),直至“為君憔悴盡,百花時”(《南歌子》),女性的相思戀情表現得如此深摯纏綿。
溫詞中的女性與寂寞哀愁相伴,這與溫庭筠的生活經歷有關
《菩薩蠻》是記錄在唐代《教坊記》中的一個曲名,晚唐時這個曲子非常流行。據《樂府紀聞》記載:“時宣宗愛唱《菩薩蠻》。宰相令狐綯假溫庭筠手,撰二十闕以進。”宰相令狐綯私下請溫庭筠填詞,討好宣宗皇帝,這從側面反映出溫庭筠的才華頗為出眾。
溫庭筠,唐初宰相溫彥博之後裔,才思敏捷,詩詞兼工,尤其精通音樂,善鼓琴吹笛,“有弦即彈,有孔即吹”。他所撰二十闕《菩薩蠻》,今存十五首,《花間集》所載十四首,《尊前集》載一首。
溫庭筠對宰相令狐綯弄虛作假之事,深感不平。宰相令狐綯“戒勿洩,而遽言於人。且曰:‘中書堂內坐將軍’以譏其無學也。由是疏之。”(《樂府紀聞》)他不僅把此事公開,而且譏諷權貴,得罪了宰相令狐綯,招致“累官不第”的處境。
正因為不被當權者接納,溫庭筠昔日在《過陳琳墓》詩中抒發“欲將書劍學從軍”的豪情壯志,取而代之的是“今日愛才非昔日,枉拋心力作詞人”(《彩中郎墳》)的滿腔悲憤。溫庭筠在仕途上的失意悲憤,使他愈加縱酒放浪,投身秦樓楚館中,倚聲填詞撫慰他內心的悲愁。
溫庭筠多遊於青樓坊曲的生活經歷,使他熟知歌妓的生活與情感經歷,同時失意文人的懷才不遇,孤寂悲涼,又使他能憐惜與同情這些女子的遭遇。這些“繡幌佳人”視為紅顏知己,不僅撫慰著詞人的心靈,而且折射著詞人的內心情感。
溫庭筠雖是北方山西太原人,卻多年遊歷於江南,據夏承燾先生《溫飛卿系年》中提及:
庭筠詩中,言其故鄉太原者絕少,而言江南者反甚多,恐幼時已隨家客遊江淮,為時日必甚長……飛卿在江南日久,儼以江南為故鄉矣。
此種生活經歷使溫庭筠時常把江南秀麗的景物與花前月下、兒女風情交融在一起,這樣的詞句俯拾皆是。“畫樓音信斷,芳草江南岸”(《菩薩蠻》),“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夢江南》),“未得君書,斷腸瀟湘春雁飛”(《遐方怨》),“楚山無限鳥飛遲,蘭棹空傷別離”(《河瀆神》)等詞,
可以說江南秀麗的山水風物,引發了這位“士行塵雜,不修邊幅”浪子詞人的創作靈感,詞中蘊含著他對江南風物與人情的無限眷戀,形成了柔婉之美的詞境。溫庭筠不愧為寫“惻豔之詞”的高手。
溫詞中“閨音”的情感寄託
溫庭筠詞中的內容與情思離不開閨情與離愁別緒,風格以綺麗為主。這類“閨音”詞閱讀起來,難免會覺得“兒女情多,風雲氣少”。其實,這類“閨音”詞實則有文人學士的情感寄託。
清人張惠言在《詞選序》中指出溫庭筠《菩薩蠻》(十四首)是一組文人詠懷詩,論其首章(小山重疊金明滅)“此感士不遇也。”即感慨文人懷才不遇,無人賞識的愁苦。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這首詞雖然通篇寫的是女子晨起後梳妝、畫眉、簪花、照鏡、穿衣的系列動作,刻畫一個面容嬌美,內心幽怨的女性形象,實則暗含文人的情感寄託。
詞中美麗的女子鬢髮如雲,香腮如雪,她“畫蛾眉”、簪花、照鏡的動作,傳遞著女性美麗動人的姿態,可是這美麗動人的女子卻無人賞識,那羅襦上金線繡制的“雙雙金鷓鴣”,愈加反襯她的孤單寂寞,形單影隻。
溫庭筠詞中生動細緻地描繪美麗動人的女性形象在文人詩歌比興寄託的抒情傳統中,就會自然引發“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離騷》)的審美聯想,即以女子出眾的美貌喻指文人高潔的志趣,寄託文人的理想情懷。
詞中“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修羅襦,雙雙金鷓鴣”四句,有“《離騷》初服之意。”(《詞選序》)即《離騷》中“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 這裡的“初服”,當初的衣服,實則喻指文人內在美好高潔的志趣與修養。
清人陳廷焯也指出:“飛卿全祖離騷,所以獨絕千古”,尤其是“飛卿《菩薩蠻》十四首,全是變化楚騷,徒賞其芊麗,誤矣。”(《白雨齋詞話》)
屈原《離騷》以“香草美人”喻指文人高潔的理想與品格,以“美人遲暮”感嘆文人的政治情懷,可以說創立了古代文人學士比興寄託的詩歌抒情傳統。
清代詞論家以張惠言和陳廷焯為代表,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認可溫庭筠《菩薩蠻》(十四首),
這類“閨音”詞中實則有文人自身的情感寄託,即通過描繪美麗與哀愁相伴的女性形象,宛轉表達文人懷才不遇,無人賞識的境遇,寄託文人的志趣修養。晚唐五代是中國歷史上的又一衰亂的時代,先是繁鎮割據,後來又發展為十國分裂,社會政治局勢一直動盪不安。
身逢亂世的一代文人學士,他們雖希望在仕途上有所作為,但是大唐國運已經失去往昔的蓬勃朝氣。而且,他們中多數人仕途坎坷或累官不第。有才華有理想的文人往往懷才不遇,輾轉漂泊,實際上處於無足輕重的政治地位。
晚唐社會時代環境的變遷,勢必會影響文人學士的書寫心態。“今日愛才非昔日,枉拋心力作詞人”(溫庭筠《彩中郎墳》)身逢亂世的一代文人學士轉而沉醉於“酒邊花前、庭院閨房”,流連於“煙柳畫橋、清溪曲澗”,他們的才華與理想只能通過寫給歌女傳唱的曲子詞中展現,並確立了詞體文學“以婉約為正宗”的典範。
結語:
晚唐文人溫庭筠在《舊唐書》與《新唐書》中都有本傳,並沒有提及他的長相如何,卻在《北夢瑣言》宋人寫的稗官野史中說他長得醜,給他起了個“溫鍾馗”的外號,可這並不妨礙溫庭筠成為寫“惻豔之詞”的高手。
溫詞中的女性書寫,內容情思離不開閨情與離愁別緒,風格以綺麗為主,詞作通過描繪女性美麗與哀愁相伴的藝術形象,在相思怨別的“閨音”中融入了孤獨、寂寞、無奈與感傷的情思,宛轉地寄託一代亂世文人內心排遣不盡的身世之悲與飄泊之感。
溫庭筠詞中的女性書寫,既符合當時曲子詞流行用女音演唱以娛賓遣興的社會需求,還容易引發文人情感寄託的審美聯想,以此確立了詞體文學“以婉約為正宗”的典範。溫庭筠“花間鼻祖”的稱譽實至名歸。
曾昭岷、王兆鵬編著《全唐五代詞》,中華書局
葉嘉瑩《迦陵論詞叢稿》,河北教育出版社
高峰《花間詞研究》,江蘇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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