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7
知敬畏
1879 年夏天，西班牙桑坦德的洞穴裡傳來一聲尖叫。父親馬塞利諾·德·桑圖奧拉（ Sautuoal ）是考古學家，尋著女兒的叫聲來到洞內。
“爸爸，這裡有牛”，瑪麗說。桑圖奧拉抬頭向上看，被驚呆了，碩大的野牛、馴鹿及其它動物形象佈滿了巖壁，宛如真實的原始生命在奔跑。
野牛 | 阿爾塔米拉巖畫
1 年後，桑圖奧拉的研究成果《桑坦德省史前文物筆記》發表，他判定這些圖畫為史前巖畫。
各路專家相繼到來，提出相左看法，他們認為如此精湛的繪畫不可能出自史前人類之手，“這一定是桑圖奧拉為了‘學術’目的製造的謊言”，在這些“真正的”的專家眼裡，桑圖奧拉只是一個不入流的非職業考古學家。
在之後的 20 年間，因為爭論，這個洞穴並未引起重視。直到一支科研團隊到來，它的命運才得以改變，年代測定證明桑圖奧拉的預測是對的，這些巖畫的創作者真的是距今 12000 年前的舊石器時代晚期人類，有些圖畫的完成時間，甚至更早，而畫中的野牛，早已滅絕。
至此，被稱為“史前西斯廷教堂”的阿爾塔米拉洞窟，因其絕美巖畫，開始聚集全世界的目光。
鹿 | 阿爾塔米拉巖畫
畢加索是最知名的到訪者之一，看後，他驚歎道：阿爾塔米拉之後，一切皆是衰退（ After Altamira, all is decadence ）。
這不是誇張的評價。那個年代，藝術家們對原始藝術特別是史前繪畫產生了狂熱興趣，畢加索如此，馬蒂斯和米羅也是如此。他們探究一生，走到藝術頂端時，才發現自己渴望的天真之氣，無論如何都難以企及洞穴裡的幾根線條。
比如下圖《受傷的野牛》，為了增強立體效果，這個倒地動物的形象被刻意畫在了凸出的巖壁上，負傷的野牛蜷縮成一團，四蹄抽搐，尾巴甩動，異常生動。即使相隔萬年，我們似乎仍可以感受到野牛倒地後生命走到盡頭的掙扎場景。
受傷的野牛 | 阿爾塔米拉巖畫
在茹毛飲血的遠古時代，人們用礦物質、炭灰、動物血和土壤，摻和動物油脂，將早期野生生命定格在了巖壁上，這些圖畫展現出的荒蠻力量，滲透著人類對未知和不可控的恐懼、崇敬和敬畏。
而這些，正是現代人輕鬆卸下的，也正是畢加索口中的“衰退”。
實際上，阿爾塔米拉不是個例，世界範圍內散佈著許多史前巖畫，法國的拉斯科洞窟和肖維巖洞更是精彩。
拉斯科洞窟
拉斯科洞窟的發掘時間晚於阿爾塔米拉，它所在區域原本歸一個家族所有，家族名叫拉斯科，所以洞窟便沿用了此家族的名字。
1940 年 9 月初，四個法國人來到這裡遊玩，帶來的寵物狗在追逐野兔時不慎落入洞中，為了把它救出，他們下到洞窟裡，發現了這處塵封萬年的人類遺蹟。
經過測定得知，這些圖畫的完成時間與西班牙阿爾塔米拉巖畫相近或更早，約在 15000 年以前。
野牛 | 拉斯科巖畫
拉斯科洞窟一經發現，便被保護了起來，但因為當時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所以向公眾開放的時間就推後到了 1948 年。之後，這裡成了法國最著名的景點之一，洞窟每天都要接待 1000 多名遊客，而洞中的巖畫，也慢慢發生了變化，有了黴斑。為了防止這些極為珍貴的遺蹟繼續惡化，法國政府於 1963 年徹底關閉了洞窟，只有少數研究人員才能進入。
關閉之前，思想家喬治·巴塔耶（ Georges Bataille ）曾入內觀看，他說：在拉斯科巖洞中，我感到震驚，這個非凡的洞穴不可能不顛覆所有看到它的人們的感知。
的確如此，這些用氧化鐵岩石塗抹出的紅黃褐色、碳棒和氧化錳勾勒的黑色圖案，竟然出現了被視為文明產物的透視法和動態效果，而這些產物，我們一致認定的起始時間是文藝復興。
那麼，文藝復興之前的 14000 年發生了什麼，致使這些令人驚豔的繪畫方式出現了斷代？難以解答。
鹿 | 拉斯科巖畫
我們能夠猜測的是，拉斯科洞窟中，凡是威脅大的動物，如狼和熊等，大都繪製在向外的巖壁上，溫順的牛馬和鹿等，則在內壁，這體現了巫術或信仰的含義，人們希望通過這些圖形，表達對自然力量理解，當然也隱含了他們的恐懼。
馬 | 拉斯科巖畫
與西班牙的阿爾塔米拉有很大不同，拉斯科洞窟內的巖畫以線條勾勒為主，部分略作紅黃色塗染，動物佔絕大多數，人的形象只有一處，在題為《鳥頭呆子》的圖畫裡有出現。
這幅畫在藝術類書籍中經常出現，畫中的野牛被長矛刺中，腸子從腹部流出，它低頭卯足了勁，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這位負傷倒地的鳥頭人身“怪物”，雙方處於僵持中。怪物腳邊的鳥形投擲器貌似已經摺斷，它提示了剛剛發生的，是一場慘烈的搏鬥。
偽裝成動物的獵人或施行巫術的巫師，都有可能是“鳥頭呆子”。圖騰崇拜，古代巫術，傳遞狩獵技術，也都有可能是原始巖畫被創作出來的第一目的，但無論哪一種，都透露出早期人類對大自然的認知。
鳥頭呆子 | 拉斯科巖畫
原始巖畫，大都以動物形象為主，史前先民儘可能真實地將其記錄下來，不是為了欣賞，也不是為了藝術，除去巫術及儀式所需，他們認為，只有畫出這些強大於自己的野獸，才可以獲得其力量，才可以在將其獵殺時不被天神遷怒。
那個時候，人類對大自然的敬畏，是發自內心的。
如果你認為阿爾塔米拉和拉斯科巖畫已足夠震撼，那接下來要介紹的肖維巖洞將驚掉你的下巴：
1994 年末，探洞愛好者肖維、布魯奈爾和希勒裡來到法國南部阿爾代什省的一處峽谷，在路過一個被樹叢和亂石掩蓋的石縫時，肖維感受到了一股隱隱的涼氣，憑以往經驗，三人斷定這石縫背後應該有山洞。
他們扒開雜草，找到洞口，開始往裡爬行，經過一段細長的洞道後，寬敞的山洞果然存在。當三人打開手電，看向牆面，令人震驚的畫面出現了——犀牛、獅子、熊等野獸的形象散佈洞內，線條清晰可見，彷佛是剛剛畫完。
肖維巖畫
法國政府得到消息後，立刻對這個山洞進行了勘測，結果更是驚人，這些巖畫創作於兩個不同的階段，分別是 35000 年和 30000 年之前，它比阿爾塔米拉和拉斯科巖畫足足早了一倍的時間。
要知道，這個時期，人類還只是處於晚期智人的開始階段。
肖維巖洞在地下 25 米處，大約是 23000 年前被碎石掩埋，直至被三位探洞愛好者發現，才得以重見天日，期間，一直無人打擾，避免了被破壞的可能。
肖維巖畫
原始人類用紅赭石和木炭繪製了犀牛、獅子、猛獁象和熊，冰河時代罕見的野獸，甚至還有從未發現的物種，觀看這些圖畫，我們總會被那細微的明暗變化、運用自如的透視法和優雅流暢的線條所折服，它們雖經歲月侵蝕，卻依然能給人帶來極大的視覺撼動。
肖維巖畫
肖維巖畫，通常被認為是人類已知最早的史前藝術，這些巖畫，無論從構思、用筆還是最終效果看，都足以媲美當今所有藝術。
它們的出現，讓所有人震驚的不僅是年代久遠，更為重要的是它們完全顛覆了長期以來既定的人類藝術進化理論，和我們對早期人類的認知。
肖維巖畫
現在，如果你有機會站在這些洞窟中，它們散發出來的原始震撼力，仍足以穿透你的內心。
對原始人類來說，動物終究與自己一樣，都具靈性，都是真實的存在，它們在本性上與人是同類，但卻更加不服從禁忌，比人更具有不可控的力量。原始巖畫，不管是注重寫實，還是呈現符號，都反應了人類在生存艱難的時候對於大自然本身和其對人類饋贈的感恩與絕對敬畏。
之後的幾萬年間，人類大步向前，開始征服世界，征服自然，征服一切。而大自然的每一次回應，都使我們狼狽不已，我們自覺創造了史無前例的極具思辨精神的現代藝術，卻一次次的跪倒在原始人的“天真”面前，我們猛烈地向前奔跑，但也不應忘了回望過去，這樣才能不斷校對自己的位置。
可悲的是，我們校對後才發現，人類對大自然的真正敬畏，或許只有史前那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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