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遊》身體的移動是神聖的


《雲遊》身體的移動是神聖的


第二部分

我們剛才說完了身體的神秘和神聖,現在我們來說第二個主題:身體的移動是神聖的。我們還是從兩個小故事來進入這一點。

先來看第一個小故事。這個故事被分成兩半講述,分別位於整本書臨近開頭和結尾的部分。主人公叫庫尼茨基,來自波蘭,跟妻子和不到三歲的兒子一起到克羅地亞一個海島旅行,這一天,他與妻兒走散了。海島並不大,警方盡了全力搜索,動用了各種交通工具,卻也沒能找到他的妻兒,島上居民也都說沒有見到他們。庫尼茨基非常絕望,因為失蹤的妻子沒有帶手機,錢,信用卡,沒有帶任何可以幫助他們活下來的東西。他翻檢著妻子留下的物品,發現了一張博物館的門票,門票的反面寫了個外語單詞Kairos,他覺得也許這是唯一的線索。關於這個詞,我們後面還會講到。

後來,庫尼茨基的妻兒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他們回到了波蘭的家中。妻子和兒子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但妻子的失蹤之謎卻成了庫尼茨基心頭的一根刺。在那個海島上,他的妻子憑空消失了49個小時,而妻子卻無法給他一個說得通的解釋。他反覆要求妻子解釋這49個小時,但妻子的所有說法在庫尼茨基看來充滿漏洞,完全不能信服。事實上,庫尼茨基唯一能做的,其實就是把那場失蹤當作神秘事件接受下來。但他的思維決定了,他像絕大多數人那樣,無法接受一個事件居然是沒有原因,無法解釋的。

庫尼茨基的精神崩潰了。他因妻子換了口紅色號而疑神疑鬼,還跟蹤自己的妻子,直到被妻子發現,面對妻子的目光,他狼狽不堪。那天,庫尼茨基回家,發現妻子兒子已經離他而去。他於是收拾行李,一路向南,獨自踏上了重返克羅地亞那座海島的旅程。只有繼續探索“真相”,才能慰藉他痛苦的心靈。

與庫尼茨基這個痛苦的丈夫的故事呼應的,還有一個關於失蹤的故事,主人公是一個痛苦的妻子,她本人也是一個失蹤者。這個故事出現在這本書的中間位置,標題就叫“雲遊”。主人公是生活在烏克蘭的一個女性,名叫安努斯卡。安努斯卡原本有個不錯的前途,她考上了莫斯科一所不錯的大學,但她做了個錯誤的決定,大學沒畢業就跟一個男人結婚了,生下了一個孩子,很不幸,這個孩子天生患有不治之症,每一天都痛苦不堪。安努斯卡從此放棄了一切,照料自己的家庭。除了維持基本生活的錢以外,丈夫沒有給安努斯卡任何支持和安慰。他是個自我封閉的男人,經常幾年不回家,回家就只會看電視。婆婆一週才來幫忙一次。兒子的疾病讓安努斯卡失去了幾乎全部人生,她精神上非常痛苦,這種沒道理可講的從天而降的苦難讓她成為一個虔誠的信徒,她會在每週僅有的休息日去大教堂祈禱,乞求上帝的拯救,並痛哭一場。可是這一天,不知為什麼,安努斯卡在教堂跪拜祈禱時突然看到,上帝的另一張臉孔出現在她面前,那不是一張救世主的臉,而是一張陰鬱的,溺水者的臉。一個念頭出現在她的腦海:上帝是軟弱的,上帝迷失了,他徘徊在世界的垃圾堆裡,根本不會拯救任何人。

安努斯卡驚慌失措地逃離了教堂,在太陽落山時來到了地鐵站,開始了她毫無目的的漫遊。她遇到了一個打扮得像吉卜賽人的流浪女,流浪女瘋瘋癲癲的,對著空氣咒罵個不停。失魂落魄的安努斯卡跟著流浪女走走停停,晚上就睡在地下的鍋爐房。就這樣,安努斯卡跟著流浪女流浪了幾天,成了一個離家出走的女人。在流浪的過程中,她感受到了人群,看到了人世間的苦難,獲得了前所未有地看世界的方式,並第一次感到了自由和快樂。有一天,安努斯卡在大街上看到一群年輕人在騎馬,她終於痛苦地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兒子正是和這群年輕人一樣的年紀。這時,她突然看到一個女孩在鞭打一匹馬,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衝上去抱住那匹馬大聲哭喊:不要欺負它!不要欺負它!

如果你聽說過尼采的故事,也許會理解作者這樣寫的用意。一生追求“超人”“卓越”與“權力意志”的尼采,在看到一匹被鞭打的老馬時,突然精神崩潰,哭喊著抱住那匹馬,保護著它,從那一刻起,他和他所信奉的理論一起崩塌了。安努斯卡遇到的問題也是一個尼采式的問題:“上帝死了”,我們該如何解釋這痛苦的人間?如何解釋無辜的孩子生下來就受到的詛咒?該信仰什麼,該如何獲得拯救?

瘋瘋癲癲的流浪女也許道出了真相。她和安努斯卡都被抓進了警察局,警方讓安努斯卡回了家,而流浪女卻被扣押在警察局,因為她說了一通瘋瘋癲癲的話,被警察指為“搞邪教的”。流浪女說了什麼呢?她說出了《雲遊》這本書的主題。

她說,真正的上帝已經被流放了,反基督者,也就是惡魔統治著世界,但惡魔有一個弱點,他沒有權力統治移動中的東西,因為我們身體的移動是神聖的,所以,只要動起來,離開原地,你就能逃脫惡魔的魔掌。惡魔統治的是一切靜止的、凍結的、被動的、怠惰的事物。因此,人們應當離開自己的家園,拋棄自己所擁有的,成為遊牧民族的一員。

流浪女說,這個世界上任何有穩固位置的東西,每個國家,每座教堂,每個人類政府,擁有固定形式的每一樣東西都聽令於這個惡魔。惡魔想要締造一種固化的秩序,讓人們相信時間是線性的,希望人們日復一日按部就班,每個個體都在龐大的機器中扮演一個沒有靈魂的螺絲釘,給每件東西貼上標籤,打上條形碼,讓人們生活在消費社會中,生活在永遠循環的工作-消費-工作的怪圈中。流浪女說,這就是為什麼所有的暴君都仇恨遊牧民族,迫害吉卜賽人和猶太人,強迫那些自由的人定居下來——因為他們無法控制那些一直在移動的人們。

這就是《雲遊》這個書名的含義了。中譯本書名是對這本書的英文版書名“Flights”(飛行)的意譯。它的原文是波蘭文Bieguni,出自18世紀東正教某個門派中流傳的一個詞,大意就是“移動的身體”,這些信徒相信,一直處於移動狀態,才能避開惡魔的魔爪。移動的身體是神聖的,無法被控制的,這句話也可以換個說法:自由的精神是神聖的,無法被控制的。

就拿我們剛才講的小故事來說吧。安努斯卡的生活是全然的痛苦,她無力改變,只能承受。然而,她其實也是自由的,她可以改變自己看世界的方式,她可以短暫地流浪,看遍人世間的苦難,接受上帝已死的事實,她可以在精神的自由中釋放自己,獲得力量,自我救贖。而絕望的庫尼茨基呢,他無法改變妻子曾經失蹤49小時的事實,但他可以改變自己看世界的方式,相信神秘的無法解釋的事情的存在。或者,他也可以相信,妻子是像安努斯卡一樣暫時地出走了,他可以選擇接受這個事實,尊重妻子的秘密。

還記得庫尼茨基在妻子失蹤後翻出的那張博物館門票背後的單詞嗎?Kairos。他後來翻遍詞典去查閱那個詞,但這個詞在拉丁文、希臘文、波蘭文中,都擁有過於複雜多元的含義。不過,作者在這本書的另一個小故事裡,更清晰地給出了這個詞的意思:凱洛斯,一個被遺忘的名不見經傳的古希臘小神的名字。凱洛斯總是在日常與神聖的交叉點上顯示自己的神力,他讓人們從庸常的線性的循規蹈矩的日常生活中逃離出來,走向循環的時間、超越的視角,和神性的領悟。凱洛斯總是踮著腳尖,環遊世界,無休無止。他乘風而行,頭髮垂在眼前,後腦勺卻光禿禿的。這是為了讓他在雲遊世界時,沒有人可以從身後抓住他。

你看,被世人遺忘的雲遊之神凱洛斯,原來就是對抗統治當今世界的惡魔的神祇。

託卡爾丘克就是凱洛斯的追隨者。她出生在波蘭一個叫作下西里西亞的地區。那是一個多民族混居的地區,經歷過重大的摧毀和重建過程,居住著大量遷徙而來的移民。對託卡爾丘克來說,經歷過一系列歷史磨難的波蘭人,尤其是自己故鄉的人們,都是為了躲避惡魔的控制而不斷遷徙的遊牧者,是小神凱洛斯的追隨者。託卡爾丘克喜歡住在波蘭鄉下,過著半人半仙的田園生活,在任何層面上,她都是一個超然的叛逆者。為了寫作,她經常四處遊走,像遊牧民一樣遷徙不已。她酷愛旅行,足跡踏遍全球。在接到諾貝爾文學獎的獲獎電話時,她也正在自駕旅行。在這本書中,她用大量筆墨書寫了當代生活中的旅行,書中人物乘坐各種交通工具雲遊四方,她記錄了人類包羅萬象的遷徙運動,也賦予這本書的寫作以俯瞰的,迅速轉換移動的視角,就好像書中的人物都在用不斷的出行躲避惡魔的魔爪一般。其實,惡魔的魔爪並非指厄運,它指向的是線性的時間,和消費社會中趨向固化的人類命運。現代生活把每個人囚禁在循環往復的迷宮中,而追隨凱洛斯的步伐,或許就是唯一走出迷宮,得到自由和救贖的方法。

總結

好,這本書的內容就說到這裡了,我們來總結一下:

《雲遊》是託卡爾丘克成熟期的代表作,在這本書中,作者第一次明確並辯證地表達了自己看待世界的獨特方式,而這就是她獨特的寫作風格的源頭。

作者用人類在身體內部探索的故事告訴我們,人體是神秘的,也是神聖的。科學和理性尚無法幫助我們完全認識我們自己,從科學理性出發,也許最終會走向神秘。在作者看來,二元對立的觀念並不存在,絕對界限並不存在。正因如此,作者用一系列人類在外部世界中的探索和旅行的故事告訴我們,我們不應固守成規,不應被現代生活和消費主義困住,我們應當追隨凱洛斯這個雲遊之神,遊牧之神的步伐,躲避一切力量對我們身體與靈魂的控制。身體的移動是神聖的,自由的精神是神聖的。

《雲遊》是一部“星群小說”,由116個碎片組成,這些碎片取消了界限、等級和秩序,碎片之間是平等並置的關係,由讀者自己得出結論。這種文學形式是由作者一系列反中心化、反傳統的觀念決定的。

撰稿:李迪迪

腦圖:劉豔腦圖工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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