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科舉指揮棒對詩真的有用嗎?

今天你常常聽到人說“高考指揮棒”,形容我們基礎教育的方方面面都受到高考的影響。

那麼在唐代,賦詩取士,是不是也能起到指揮棒的作用呢?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唐代初年的人事問題

康熙皇帝對這個問題的看法,相當有見地。因為詩和賦都是重視聲律的文體,所以詩賦取士也被稱為聲律取士。康熙皇帝為《全唐詩》寫的序言裡邊,提到唐朝在開國之初就用聲律取士,詩寫得好就能做官。

淺談:科舉指揮棒對詩真的有用嗎?

既然有了如此強大的利益驅動,天下英才當然勤學苦練詩歌技法,詩也當然越寫越好。既然知識分子都寫詩,詩歌就成為一項重要的交流媒介。皇帝和大臣之間用詩歌來唱和,朋友之間的聚會與離別也都會寫詩贈答,官場失意的人想發發牢騷也會把牢騷發在詩裡,這才造就出一個蔚為大觀的詩歌朝代。

康熙說,後人討論唐詩,強行割裂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個時段,要麼厚此薄彼,要麼厚彼薄此,這太教條了,不是正確的看法。這段話大體上看還是很到位的,如果說細節上有哪裡不夠嚴謹的話,那就是唐朝的詩賦取士並不是在開國之初就定型了的,而是經歷了一個發展過程,大約在高宗朝才確立為制度。

另外,所謂詩賦取士,並不是說試題只考寫詩,而是說寫詩是全部考試內容當中非常重要的一項。這是一件奇怪的事,因為從常理上說,科舉考試是為了給國家選拔政治人才。考試通過的人將來會被安排在各個公職單位,發展好的可以升職成為國家總理,發展差的至少也能做個小官兒。

他們實際要做的工作,大多是徵稅、賑災、徵兵、外交、典禮、教育,他們要熟悉的是方針政策、法律條文,還有領導的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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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一切工作都是很務實、很具體的,為什麼考試內容偏偏那麼務虛呢?你可以假想一下,如果今天我們的國家幹部全是詩人,這是不是有點可怕?要理解這個問題,我們必須把自己放到古代背景中。首先有這樣一個問題:唐朝剛剛建國的時候,會大規模、制度化地來搞詩賦取士嗎?

這顯然不可能,因為第一樁大事一定是安頓功臣和豪門大族,只要稍有怠慢就很容易生出亂子。而政府的全部崗位,安置這些人都不一定夠用,所以往往還要因人設職。所以這樣一支大唐的創業團隊,在隋末亂世裡建國,一開始總需要封官許願,畢竟要忽悠成千上萬的人跟自己一道做殺頭的買賣,賞格低了沒人會幹。

對於核心創業者來說,許下的願都是期權,如果失敗了,命都沒有,一切回報自然免談,成功之後的問題等成功之後再說。

一旦真的成功了,當初的畫餅就要一一兌現,至少先兌現了再想辦法收回來,至於這樣的安排到底有沒有人盡其才,有沒有把很多不稱職的人安排在重要的崗位上,這都不重要,等局面穩定之後可以慢慢調整。在局面穩定之後,人事調整才會真正開始。

從世襲制到科舉制

那麼,在局面穩定之後,到底該拿什麼標準來選拔人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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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襲制

如果從穩定性的角度考慮,最好的選拔方式大概要算世襲制。孔子推崇的周禮就是這樣,血緣紐帶、宗法關係才是穩定社會的核心力量。大家論資排輩,誰都清楚某個職位到了某個時間該由誰來接替。

既然未來都是可以預見的,人心也就不易動搖。而且,每個人就職之後都要受到傳統習俗的強大約束,留給個人發揮的空間並不很多,這樣一來,天才和庸才的區別也就顯得不很重要了。你也許更喜歡任人唯賢的社會,秦朝就是這麼一個靠著任人唯賢而起家的帝國。

但是要我看,在宗法基礎顛撲不破的大背景下,這種“邪派武功”見效雖快,但走火入魔也快。秦朝二世而亡,給後人做了一個很壞的榜樣。到了漢朝,充分汲取秦朝的教訓,但畢竟社會結構變了,想要恢復周禮已經毫無可能。於是漢朝別出心裁,採用察舉制來選拔人才。

簡單講,所謂察舉制,就是由地方官向皇帝推薦本地的人才,選拔標準很簡單,主要就是道德和儒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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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舉制

如果你是地方上的道德楷模、孝子賢孫、儒學名人,就有很大的希望被推薦做官。這種制度的關鍵是:人才不是考試考出來的,而是被察訪並推薦出來的。這裡邊暗含著一項儒家的道德標準,通俗點說,那就是一切自我推薦的行為都是不要臉的,不要臉的人當然沒資格做官。到了隋朝創設了科舉制,唐朝沿襲下來。科舉制取代察舉制,最本質的變化倒不是考試的內容,而是考試這種形式本身。

因為考試意味著皇帝給天下人設置了一個標杆,一切想做官的人,只要跳過這個標杆,就有官做。於是推薦變成了自我推薦。這在儒家知識分子看來,等於把要臉的標準變成了不要臉的標準。今天我們很難想象,自我推薦和自由戀愛在古代同樣被稱為“自媒”,顧名思義,自己給自己做媒,在當時人看來,這是多麼窮形盡相、厚顏無恥的事啊!

禮失求諸野,日本人大事小事都要通過中介,這就是從儒家鄙視自媒的傳統來的。反而中國人為了省錢省事,總想越過中介,這其實或多或少就有科舉精神的傳統。

為什麼科舉制會取代察舉制,這是因為察舉制很容易導致階層固化。地方官推薦人才,私心裡邊總會想推薦那些回報率最高的家庭。如果你手裡掌握著如此重要的名額,你是願意給一個窮孩子,還是給名門望族家的孩子呢?如果你選了後者,等將來對方手裡掌握了名額,一定優先考慮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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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氣象

公平與否倒不是皇帝會介意的,但哪個皇帝都不願看到達官顯貴們盤根錯節、彼此勾連,因為這一定會削弱皇權的分量。皇權要想擴張,科舉制是一個很溫和、很漸進的方案,可以讓更多毫無背景的人進入政治中心,稀釋那些豪門的權力。從這個意義上看,科舉究竟考什麼內容,反而是次要的。哪怕考的是射箭、體操、剪紙,其實都無所謂。

只不過做官必須掌握一定程度的文化技能,至少總不能看不懂公文吧,所以考試要考文化課,而不能考體育課、手工課。

我們會發現,唐朝的公文,甚至是法律判決文件,都流行用駢文來寫,音律鏗鏘、對仗工整、用典考究、辭藻華麗,隨便拿一篇都能當成藝術品來欣賞,完全不是高頭講章的模樣。你簡直要疑惑整個唐王朝是不是文化過剩了。

我們常說的“盛唐氣象”,很大程度上正是來自科舉制的。

有了科舉制,就像自然界裡環境的突變重新篩選物種的生死一樣,凡是被傳統儒學束縛、拉不下臉的人,要麼索性放棄仕途,要麼雖然考了試,做了官,但心裡一直糾結;要麼雖然拉不下臉去參加考試,但還是想方設法結識權貴,希望得到引薦,像漢朝人那樣被請出來做官。

而銳意進取的人,敢於毛遂自薦的人,滿不在乎地把自己吹上天的人,在常人看來臉皮太厚的人,最容易脫穎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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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唐朝特別盛產狂人,特別有自信、樂觀、積極的氣氛。

李白當然是最著名的狂人,他向政界賢達自我推銷的時候,誇對方“製作侔神明,德行動天地,筆參造化,學究天人”,反正就真是把人捧到天上了,然後誇自己“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王公大人,許以氣義”——別看我長得矮小,論心志我比所有人都高,好多達官顯貴都和我意氣相投。好肉麻的話。

如果今天有人用這樣的話來和你攀談,你會不會和他絕交呢?

杜甫也沒少講過這種話,甚至還託人走過名聲很壞的楊國忠的關係。

李白和杜甫的不同是,李白不屑於參加科舉,但在科舉的時代裡,他用科舉的心態,迂迴而努力地推銷著自己。

小結

詩賦作為唐代科舉最重要的考試內容,不僅帶動了文人對詩歌創作的熱情,同時也塑造了唐朝自信、樂觀、積極的氣氛。

唐朝註定是狂人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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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意味著極端外向和自視過高,這雖然在打點門路的時候有優勢,但也很容易產生反作用,那就是攻擊性太強,不被別人喜歡。

一個人怎麼可能既有很強的攻擊性,又能在社交圈裡如魚得水呢?這在今天看來難上加難,但在唐朝,詩歌既是必不可少的社交媒介,還是文明友善的競技體育,讓攻擊性和社交功能無縫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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