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经历,一曲荡气回肠的母爱华章:奶娘的回忆

得知奶娘去世的噩耗,我很悲痛。当我一路风尘赶到乡下的时候,她已经下葬,呈现在我眼前的只是一堆新鲜的黄土和上面那随风摇曳的纸幡。我终未能见上奶娘最后一面。

我默默伫立于奶娘坟前。凉爽的晨风吹过,恍惚间,我像是看到奶娘正乘着一朵绚丽的祥云向我飘来;冥冥中,耳边仿佛又传来她那亲切的呼唤……

1945年夏,在一片欢庆抗日胜利的锣鼓声中,我呱呱坠地,不幸的是,母亲却因产后大出血而撒手人寰。望着襁褓中嗷嗷待哺的我,全家人一筹莫展。奶奶四处打问,终于为我找到一位奶娘,她便是邻村李庄奶奶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媳妇。在我记忆中,奶娘好像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乡亲们都唤她三妮子。

我吸吮着奶娘的乳汁渐渐长大。多年后,听长辈们讲,在奶娘带我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从牙牙学语到蹒跚走路,她给予了我莫大的关怀,疼我爱我胜过己出。每次喂奶,她总是先让我吃饱,然后再去照顾在一旁哇哇大哭的仅大我两个月的女儿,而往往我的这个小姐姐也只能是吃个半饱。丈夫为此曾多次和她怄气,但奶娘却始终不为所动。

白天,我和姐姐在奶娘的照看下尽情地玩耍;夜幕降临,又一同依偎在奶娘两侧,在她轻轻的拍打中,呼吸着她身上那甜甜的奶味和体香幸福地酣然入睡。当爷爷和奶奶要接我回去的的时候,我大哭大闹,死活不愿意离开。奶娘也是泪水涟涟,她央求爷爷和奶奶,今后将分文不取,只求把我留在身边。两位老人自然没有同意,硬是把我抱了回去。

是夜,奶娘辗转难眠,最后硬是一个人顶着凛冽的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了我家。时令已是隆冬,可谓天寒地冻。奶娘不敢敲门,只好一个人躲在我家的大门洞里,一边不停地跺脚驱寒一边聚精会神地倾听着我家里边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大门突然打开,紧接着走出几个人来,为首的便是我的爷爷。爷爷见到奶娘,当时就吃了一惊,说道:这孩子哭得厉害,谁也哄不下,我们正要去找你,真没想到你早就来了。

奶娘也不答话,急慌慌闯进家门,循着哭声就找到了我,二话不说,一把便将我搂进了怀里,滚烫的泪水扑簌簌直砸到我的小脸蛋儿上。我立刻止住了哭闹,和奶娘紧紧相拥在一起,一双小手紧紧搂住她的脖子,生怕她再会离开。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爷爷和奶奶也没了辙,最后折中了一下,让奶娘白天在自家干活,晚上再带姐姐到这里过夜,并且逐渐减少着她到来的次数,拉长着与我见面的间隔。就这样,我和奶娘时分时聚,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地便和她长久地分开了。

1948年春,我的家乡开始了土地改革,我家首当其冲成为被“改革”的对象,不久又被划为了“富农”,全家境况急转直下。在我八岁那年,爷爷和奶奶相继离世,少不更事的我顿时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摇,不知所归。继母终于撕破伪装,整天无事生非,对我非打即骂,幼小的我常常独自一人黯然神伤。正在这时,奶娘主动找上门来,要求把我带走,父亲和继母自然十分乐意。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当初奶娘究竟动用了什么关系,竟然顺顺当当地把我的户口迁到了李庄,并且还为我改了姓名。

每个人在回首往事的时候,总不免有几个镜头是那么的刻骨铭心。奶娘接我离家的那个场面,就时常在我脑海里闪现,我知道,它已经牢牢定格于我的记忆深处。那天,我背着书包,奶娘背着我,一路步履轻盈,我像一只冲出牢笼的小鸟儿,心情无比的欢畅。我爬在奶娘背上,呼吸着她身上那熟悉却又久违了的气息,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奶娘感到了我在哭泣,停下脚步慢慢将我放下,伸出衣袖拭去我脸上的泪水,嗔怪道:都是小男子汉了,还哭鼻子,看,哭得都像个小花猫了。

说着,她把我拉到小河边,掬几捧清澈的河水为我洗了脸。然后,她把自己的脸也洗了一遍,又随手轻轻梳了梳头发。我站在一边,愣愣地注视着奶娘,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仔细观察奶娘,突然发现她原来竟是那么的端庄和秀美。她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眼睛虽不算大,但乌黑明亮,与那张红扑扑的瓜子脸搭配在一起,真是恰到好处,特别是她额前的那片齐眉刘海,在微风中不停地灵动,洋溢着青春的朝气与活力。我情不自禁的说道:奶娘,你真好看,你要是我的亲娘该多好。

奶娘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白了我一眼,说道:奶娘老了。方方(奶娘为我起的小名)你要记住,今后我就是你的亲娘了,管你叔(指她的丈夫)也不能再叫叔了,要唤爹。孩子,咱家可是贫农成份,在外边要挺起胸脯做人!

我插班到姐姐所在的班级。刚开始老师和同学们都对我很好,可时隔不久,有几个同学便开始在背地里对我指指点点,后来竟公然骂我“地主崽子”了。姐姐很生气,见斗不过他们,就叫上我一起到班主任老师那里去告状,未曾想,这位班主任老师非但不去批评那几个同学,反而阴阳怪气地对我们姐弟俩极尽讽刺和挖苦。我受不了这般侮辱,疯也似地跑回家,冲着奶娘就是一顿嚎啕大哭。

奶娘得知事情原委后,马上放下手中的活计,拉上我返回学校直接找到这位老师,当面锣对面鼓地和他大吵起来,那气势当时就把这位老师给镇住了,直到校长亲自出面赔了不是,奶娘方才罢休。回到家里,奶娘问清楚了那几个同学的姓名,又连夜挨家挨户进行了家访。奶娘回来不久就传来邻居李二货同学的哭声,姐姐让奶娘去看看,奶娘说道:不慌,这个调皮蛋,让他爹娘管教管教也好。

真没想到,当我受到欺辱时,奶娘的身上竟然会迸发出如此强大的能量,平时仁慈善良的她会变得这么强悍与刚烈。

一场风波过后,我在学校的处境大为改观。不久,我不但和姐姐一样戴上了红领巾,而且还担任了学习委员。每当看到我和姐姐蹦蹦跳跳放学回来,奶娘的脸上总是挂满了灿烂的微笑。

日子虽然过得有些清贫,但全家人其乐融融,和睦友爱,我尽情享受着家的温暖与生活的甜蜜。

时光荏苒。1960年夏,我和姐姐以优异成绩双双考入元氏县第一中学。当时该校为河北省重点中学和省示范性高中,我和姐姐一同被录取,这无疑成为当地的一大新闻。奶娘高兴得心花怒放,尤其当乡亲们夸她养了一双好儿女时,更是喜上眉梢,乐得合不拢嘴。

然而高兴过后,奶娘便开始为我们的学杂费发起了愁。当时,我国正处于“三年困难”时期,尽管爹和奶娘胼手胝足、节衣缩食,可家里依然是入不敷出。我依稀记得,当时元氏一中的日子同样艰难,学生由一日三餐改为一日两餐,体育课停上,操场变成了庄稼地,师生们开始了半耕半读的生活。

春节过后,奶娘考虑再三,终于做出了让姐姐退学的决定,理由很简单,姐姐是女儿家,学问再高终是要嫁人的,不如把我供出来,日后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我一听就急了,哪里肯依,坚持要自己退学。奶娘极力相劝,但我始终坚持己见,而且还平生第一次顶撞了她。见我如此固执,奶娘的脸被气得煞白,一连骂了我几声“没出息”,说到激动处,竟挥手狠狠地掴了我一记耳光。这还不算,她突然从床下拿出一根绳子,说如果我再不听她的话,就当场死给我看。

我终于妥协了,“噗通”一声跪在奶娘面前,痛哭失声。

我重新又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高中生活。期间,奶娘和姐姐到学校看过我几次,每次来,奶娘除了嘘寒问暖外,说我最多的就是让我好好学习,并且总不忘让我拿出成绩单给她看。站在一旁的姐姐虽然面带微笑,可从她的眼神里,我读出了她埋藏在心底里的羡慕与无奈。我心里既感激又愧疚,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用实际行动去报答奶娘和他们一家对我的恩情。

1963年,我如愿考入河北大学。当奶娘从我手里接过那红彤彤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她喜极而泣,嘴里不停地念叨:我儿出息啦,我儿出息啦。

大学生活丰富多彩,前三年我一切顺利,不但担任了学生会干部,而且还入了党。然而,就在我即将大学毕业的时候,一场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当时河北大学成立了好多“革命组织”,一天到晚不是“文攻”便是“武斗”,今天你还是“革命派”,明天也许就会成为“反革命”,我终因站错了队,随着一大批同学被下放回了老家。

我落入人生低谷,精神颓废,万念俱灰,整日躲在家里不愿出门。奶娘又像小时候带我那样,日夜陪伴在我的左右,不停地安慰我,开导我,生怕我发生一点意外,终于使我很快走出了低谷,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气。

早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姐姐便有意开始疏远我,尤其当我和她单处的时候,她再不像从前那样去正视我一眼,偶尔四目相对,她很快会把目光移开,随之那俊俏的脸庞便突然像蒙上了一块红布。我那时还是个懵懂少年,对“爱情”这个字眼并无过深体会,不过,我从心底里还是挺喜欢姐姐的。随着年龄的增大,尤其在我上了大学以后,我对姐姐由好感渐渐变为了爱慕。每当我放假归来,村外小河边,路旁柳荫下,都留下过我们的身影。其实奶娘早有察觉,但她却始终没有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半年后的一个晚上,奶娘突然把我和姐姐叫到跟前,说已经和爹商量好了,过些日子就给我们完婚,问我们有什么意见。姐姐勾着头,摆弄着辫子梢儿一言不发。我的脸也是一阵发烫,不知如何是好。

奶娘笑了,似嗔实爱地用手指着我和姐姐说道:你们俩的那点心思,怎能瞒得了娘?其实娘心里啊,也是一百个乐意!

然而,就在大家紧锣密鼓地张罗我们婚事的时候,河北大学突然来了通知,要我马上返校复课。我向奶娘请求和姐姐完婚后再走,可她死活不肯,说等我大学毕业后再说。

半年后,我终于大学毕业。可是,让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当我怀揣着大学毕业证书和天津市某行政机关录用通知回来的时候,奶娘却早已自作主张,把姐姐远嫁到了他乡。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情绪当时就失控了,大声质问她为何生生把我们拆散,究竟居心何在?

奶娘未做任何解释。

我摔门而去。事后,头脑冷静下来的我终于明白了奶娘当初的用心,她之所以拆散我和姐姐的婚事,定是怕身居农村的姐姐影响我今后的生活和事业的发展,但她这种武断的做法却长时间不能让我原谅。几年后,我娶妻生子,在天津市安了家。我对奶娘虽心存怨恨,但养育之恩难忘,每逢过年过节总不忘给家里寄钱寄物,只是十多年来我未曾回家看望过她一次。

爹去世那年,我携全家终于回了一次老家。奶娘老了,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头浓密的黑发已罩上了一层白霜,眼睛深深凹陷了下去,牙齿也掉落了几颗,但身板还算硬朗。甫一见我,奶娘很是兴奋,拉住我上看下看,眼里噙满泪花,当她回头再看到我的妻儿时,更是兴奋异常,嘴里连连说好。这时,一身农家装束的姐姐走了过来,奶娘的脸上立刻显得不自然起来。姐姐主动和我打了招呼,得知她生活还好,我心里稍稍感到了一些宽慰,对奶娘的怨气也消了一大半。

前些年,我曾经接奶娘来天津小住了一段时间,她每天念叨最多的就是村里的乡亲们,要不就是家里的那些猪啊牛啊什么的,对这里似乎不感一点兴趣。也许是奶娘怕给我添麻烦,也许是她真过不惯城市里的生活,不久,她便提出回老家的要求,并且态度十分的坚决。我拗不过她,只好把她送了回去。

如今,奶娘永远离我而去了,但她身上那种质朴无华、勤劳善良而又嫉恶如仇的高贵品质,却与我如影随形,也定使我受益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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