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我欣賞這樣活著的女人

嚴歌苓:我欣賞這樣活著的女人

文 | 芝士鹹魚 · 主播 | 雅萱

臨近春節,十點君會陸續推出一個“年度人物”系列,評選10位在文化領域內具有影響力的人物,他們或是在2019年奉獻了佳作,或是賦予了我們嶄新的體驗,以文化的力量,在這一年帶給我們溫暖和啟示。

今天是第9位,著名作家嚴歌苓,文中還有【十點讀書與嚴歌苓對談】特別欄目,深度剖析,驚喜呈現~

from十點君

眼前的嚴歌苓清瘦,肌膚白皙,眉眼細長,穿印花上衣與素色短裙。

接受採訪時,嚴歌苓吐字有些慢,背脊始終挺拔。很難從姣好的面容看出她的實際年齡,也難從這份平靜中看到那些暗流洶湧的往事。

1958年生,她是從特殊時代走出來的人。

严歌苓:我欣赏这样活着的女人

自由:文學的吉普賽人

如果你稍有留意會發現,屬於特定時代的厚重枷鎖往往賦予那一代人極度追求自由的熱情,知識分子尤甚。

追求自由的基因,刻在嚴家人的骨子裡。《陸犯焉識》裡,故事從孫女“我”的口吻緩緩道來,留過洋的陸博士,被牢獄鎖了大半輩子,經歷層層衝擊。

故事裡有祖父嚴恩椿的影子,祖父更決絕,在山河破碎時不願攀附他人,最終選擇自裁。

嚴恩椿的兒子嚴敦勳是作家蕭馬,亦是嚴歌苓的父親。在對嚴歌苓的教育中,他更注重自由度,從不去限制女兒的閱讀。

嚴歌苓想學小提琴和舞蹈時,他會想盡辦法帶女兒四處求師。倘若期間嚴歌苓選擇放棄,他也不會多做干涉。

作為小說家,這樣的成長經歷給了嚴歌苓很好的養分。

小時候嚴歌苓身體孱弱,以外婆的話來說,“吃不香也睡不沉”。然而她極愛讀故事,還愛和同齡人分享。那時常能在大院裡看到:

孩子們圍坐成圈,十來歲的嚴歌苓被圍繞其中,興沖沖地講述《茶花女》、《巴黎聖母院》和《悲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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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歌苓少女時期

和別人不同,她講故事不照本宣科,常常說著說著,便悄悄按照自己的喜好,形成她自己編造的版本。

對於嚴歌苓而言,文學創作是需要自由的。直至如今,每天早上9點,嚴歌苓總會準時坐到書桌旁,關掉手機,埋頭寫到下午四點,期間她不和別人交流,“把整個世界屏蔽在外面”。

她平時很少用微信,也不發微博,不看別人對自己作品的評價。

屏蔽外界冗雜信息,是她捍衛創作自由的方式。

另一種捍衛自由的方式是將編劇與小說分開,嚴歌苓常被人邀作編劇。邀約者不乏陳凱歌、馮小剛這種大導演。但在嚴歌苓看來,影視劇中,編劇需要聽從導演和製片方的雙重安排,多少有些損失創作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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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歌苓

严歌苓:我欣赏这样活着的女人

十點X嚴歌苓專訪

她更鐘情於小說創作,無論是情節設置人物塑造抑或寫作時間,都能自己掌控。她曾告訴媒體,“我是酷愛自由的一個人。”

對自由的追求體現在嚴歌苓生活的方方面面,丈夫勞倫斯·沃克是外交官,多年來,夫妻二人旅居過很多國家,中歐,北美,非洲……在嚴歌苓的印象裡,自己似乎一直在路上。

“我永遠不屬於社會主流,而是一個清醒冷靜的旁觀者。

她將自己比作吉普賽人。吉普賽人生性浪漫,不融入主流。嚴歌苓也同樣,她覺得自己無論走到哪裡,都是邊緣人。對於這些年踏足過的每一寸土地,她都是外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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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女:“掙”的哲學

在嚴歌苓的身上,似乎總暗含著一股勁兒。

這些年來,她始終保持旺盛的創作欲,長篇小說22部,短篇小說70餘部。當十點人物誌問她如何保持旺盛的寫作狀態,她說:“我不寫是難受的,每天寫作能夠使我感覺到生命力在那一刻是凝聚的。”

她對創作有無可比擬的熱情,長期伏案寫作不容易,寫出想要的內容時,她會感到無比快樂,創作陷入瓶頸時又會焦慮不已。

在鏡子前多站了會兒,晚飯耗費時間太久,都會成為她對自己不滿的理由。她在散文《一天的斷想》裡自我評價,每時每刻我都對自己有這樣多的不滿。

和朋友交流時,嚴歌苓也曾交流過這些煩惱。“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嗎?”朋友沒等她反應,自顧自地下了結論,“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你太想出名。”

知識分子聽到這樣的評價多半會惱怒不已,拂袖而去。嚴歌苓不但沒惱,反倒笑了,她立即開口,對極了!

童年的嚴歌苓與父母住在安徽文聯大院,四歲便隨母親參與當地詩歌會,小城市的詩歌會是達爾文世界,在嚴歌苓眼裡,人們對有名望的大詩人諂媚又暗藏敵意,父親這樣的中流名人表面追求淡泊,暗裡謀求成功,反倒耗盡精力。

她毫不掩飾地告訴那位指出她太想出名的朋友,自己從四歲開始就醉心功名。

28歲時,她曾在散文中寫道,“我從童年,少年,直到如今,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在躲避做一個平凡的人。”

嚴歌苓同樣意識到,這一切都需要靠自己去“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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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華》劇照

沒開始寫作時,她的職業目標是舞蹈,那時她還在部隊。每天早上6點固定時間部隊需要跑操,為了做到更好,她會在天未大亮的四點半輕手輕腳地從床上爬起來,獨自在練功房裡壓腿下腰“練私功”。

到了1979年,她開始寫作,寫了幾首小詩都發表了,那時她19歲,隱隱約約感受到,除去芭蕾舞之外,人生還有另一種成功的可能,

“也就是從那時起, 我不再想老老實實做個舞蹈演員, 不再從早到晚穿著一雙骯髒的舞鞋,毫無指望地蹦啊蹦。

從業餘寫作者轉為職業作家,從小詩變成長篇小說,實際經歷的路程遠比人們想象更艱難。職業作家,意味著需要職業訓練。

媒體常愛提起她的那段艱難時光,嚴歌苓30歲才出國,小有名氣的作家跌落雲端去洗盤子做保姆,經過1年多苦讀英文,從只會ABC的水平到美國研究生英文測試拿到577分。

這些事掰開揉碎了講,都在印證著嚴歌苓對自己的“狠”。

她常年失眠,深夜時分,天地都變得靜謐,所有人沉沉地進入黑甜夢鄉,彷彿被一艘大船渡到安全的港口,只剩她停留在原地。

如何努力都全無睡意,第二天嚴歌苓仍會雷打不動地坐到稿紙前,有時頭疼得難以承受,“像是女人臨盆的陣痛,疼得好像有什麼要從中分娩出來似的。”

等寫完長篇書稿,交給出版社的編輯時,她卻顯得雲淡風輕,絕口不提寫作過程的艱難。這樣的堅韌有些像她書寫的女性角色,柔弱外殼下擁有常人難以想象的忍耐與毅力。

倘若有人誇讚小說文本流暢,彷彿一氣呵成,她會在心裡暗自吐槽:天曉得……

严歌苓:我欣赏这样活着的女人

嚴歌苓,受訪者提供

錄製《圓桌派》時,嚴歌苓穿幹練的深色衣裙,微卷的頭髮束在腦後。最挑剔的人也無法說她不美,年過六十,皮膚依然緊緻,體態遠比同齡人年輕,這源於每天鍛鍊與游泳的結果。

這期《圓桌派》的主題是——對自己狠的女人。

同桌的蔣方舟接過前輩的話題,說自己幾年前曾採訪過嚴歌苓,問她最欣賞的女性是誰,那時嚴歌苓給出了意料之外的答案:希拉里。

嚴歌苓笑了笑,主動做出解釋,她曾和希拉里有過一面之緣,近距離看,她發現這位“看上去格局很大”的強大女性也有柔弱與疲憊的一面,“這是得使著多大的勁兒。”這種“勁兒”打動了她。

她是這樣的人,欣賞這樣的人,書寫這樣的人,嚴歌苓曾向媒體分享“掙”的哲學:

我覺得我花的錢和我所享受的時間必須是自己掙來的,包括愛情,我並沒有平白無故地得到什麼。

严歌苓:我欣赏这样活着的女人

作家的品格:let it happen

如果說職業作家的必備條件是對自己的狠勁兒,必不可缺的還有天賦與對生命深刻的理解。

陳沖與嚴歌苓是多年好友,又同樣有留學經歷,某檔節目裡,主持人楊瀾問她嚴歌苓有什麼小缺點。陳沖打趣,“她很注重衣物飾品,非常捨得花錢”,但當談及嚴歌苓的書寫,陳沖的評價是:

“她的確是一個天才,也有屁股功(指長時間的靜坐),只要把幾個字放在一起,你就會看到一個景,一種味道。”

严歌苓:我欣赏这样活着的女人

嚴歌苓,受訪者提供

八十年代末到美國後,嚴歌苓唸的是哥倫比亞藝術學院,是該校100多年曆史中第一個外國學生。在小說寫作的課程中,美國老師最常說“let it happen(讓它發生)”:調動所有感官去連接一個個畫面。

嚴歌苓很擅長營造這樣的畫面感。

比如寫《白蛇》,曾風華絕代的舞蹈家孫麗坤被關押為囚,白娘子似的人兒裹上世俗贓汙,“男人們愛她的美麗,愛她的風騷而毒辣的眼神,愛她的長頸子尖下巴流水一樣的肩膀。除了她自身,他們全愛。”

在孫麗坤最頹敗時,遇上了一位俊俏“青年”。孫麗坤全身心地愛了,卻發現這是亂世裡沉重荒謬的騙局。

故事的結尾,寫到離別的場景,孫麗坤多年不見情人,再相遇卻是在對方簡陋的婚禮中。嚴歌苓沒有大肆渲染離別之苦,而是用極淡的情緒調動,孫麗坤抬手將昔日愛人的髮絲還原,對面的那人抹去她皺紋中的淚水。

二人心知這是最後一次見面,孫麗坤在心裡默默喚了聲對方的姓名,在唇舌間迴盪,故事戛然而止。

準確細膩的語言,極強的畫面,源自她的書寫是對故事的長久凝視。

嚴歌苓的創作類型多是軍旅題材,源於自身十幾年的部隊經歷,《陸犯焉識》裡的老幾,融合了祖父的故事,《一個女人的史詩》裡的田蘇菲影射的是母親,《芳華》裡的蕭穗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改編於嚴歌苓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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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華》劇照

電影裡,蕭穗子愛上了陳燦,卻被舍長奪愛,蕭穗子的愛意被揭露,遭到公開披露。“在我們的時代,早戀是一個非常大的錯誤,一旦是戀愛了,或有把柄被人抓住了,這就不得了了,天都塌下來了。”

這源自嚴歌苓的初戀,內心情感豐沛的少女“小穗子”愛上部隊軍官,寫了160封情書訴諸情意,沒多久,少女青澀的好感卻被那位軍官拿去為心上人獻媚。

在她體驗過的生活裡,她寫著熟悉的故事,在她沒有體驗過的生活裡,嚴歌苓會抽絲剝繭,一步步還原相關故事的細枝末節。

寫《小姨多鶴》,為了把握主角的性格,她到日本長野縣的小山村住了三次,花費高薪請翻譯,觀察當地人的禮儀細節;寫《媽閣是座城》時,“最不可能是賭徒”的嚴歌苓跑去澳門賭場,一輸就是幾萬塊,感受賭徒心理。

這樣的提前觀察,所耗費的精力物力,書籍出版後得失難以相抵。“成本我是不計的,那麼圖什麼呢?不能出版也好,這是我一輩子必須要寫的。”她說。

有人說故事靠編織,有人說故事靠體驗,體驗派演員尚有,體驗派作家卻鮮少能見。

和嚴歌苓同行的格非說過:“在這個生活經驗日漸趨同的社會里,嚴歌苓這種體驗式的寫作方式非常超前且值得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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迴歸:從傳奇到平靜

嚴歌苓今年61,和很多女性不一樣,她沒有很強的年齡觀念,和我們的聊天中,她坦言衰老沒有什麼好處,同時,她並不抗拒衰老。

她想了想,“對於任何狀態,老的、年輕的自己都要接受,不要去做那種逆天的事情,因為這些都是徒勞的。

年輕時,嚴歌苓懷疑過自己。不結交朋友,因為質疑自己的社交魅力;喜好穿著,是對容貌不夠自信;她也從不把自己的作品推薦給別人,“那時我認為它們全是些辜負我的東西。”

因為覺得“嫉妒”很醜陋,哪怕遇到背叛她也會裝作大度,去壓抑自己,隨著年齡漸長,她反而覺得應該真實面對自我,“別總想把自己拔高到某個水平,做不到就別裝”。

严歌苓:我欣赏这样活着的女人

嚴歌苓,受訪者提供

有人質疑她筆下的女性角色做低伏小,既需包容又要忍耐,嚴歌苓著實有些冤枉,她書寫的女性角色多數出於家族裡的長輩,祖母在爺爺自殺後扛起這個家庭,母親在父親離開後亦是如此。

在嚴歌苓看來,這是更徹底的女性主義,以最柔軟的姿態去反抗。

《扶桑》中,年輕的娼妓受盡苦楚,文中有句話是:“她跪著,卻寬恕了所有站著的人們。”

嚴歌苓的作品和人有著極大的反差,下筆時而狠辣,真實生活裡,每個接觸過她的工作人員卻只記得她的溫和,很少動怒。

她對生活有更深刻的理解,早年的跌宕經歷,讓她將目光放在生活裡的簡單美好,當我們問起嚴歌苓有沒有哪一刻覺得,活著是件既無奈又美好的事情時,嚴歌苓否認了這種情形。

“我能從各種各樣的地方找到樂趣,讀一本好書都會覺得特別特別的開心。”

严歌苓:我欣赏这样活着的女人

嚴歌苓與女兒,受訪者提供

如今,她更愛與動物相處,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們與人的不同,通靈性又不懂掩飾。“哪怕是一隻小黃雀,都是那麼的有性子,那麼帶有唯一性和不可重複性。”

這樣的細碎感受被她寫進了散文集《穗子的動物園》,也正是在這本書裡,她不再去寫濃烈的愛與恨,描繪出萬物有靈。

她已經意識到要將生活處於遊刃有餘的狀態,留出時間與精力的限度,嚴歌苓以游泳做比喻,如果原來一口氣能遊兩千米,現在她只遊一千米。

讓我想到前陣子新京報去採訪她,記者問道,“到現在這個年紀,你還有對文學的野心嗎?”嚴歌苓給出的答案是:“我從來沒有野心。”

“創作一定是在自由自在、在最舒服的狀態下完成的。”

她笑起來,唇角勾勒出淺淺弧度:

“不要有任何文學以外的雜念,那些都屬於《心經》裡說的‘顛倒夢想’,是要遠離的。

1.嚴歌苓小說《白蛇》《芳華》《陸犯焉識》《灰舞鞋》

2.嚴歌苓散文《寫稿佬日記》《一天的斷想》

3.南方人物週刊《嚴歌苓 歸來與自由》

4.人物《茶敘 | 和嚴歌苓聊女人那些事》

5.新京報《嚴歌苓:我的所有見解都已經藏在小說裡》

6.《圓桌派》《魯豫有約》嚴歌苓相關視頻

● 十點讀書·年度人物之【姚 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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