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两天,北环路上清清冷冷,没有了平日的车水马龙。我收到任务,要拍摄病毒检测的同事们。
他们,是病毒「猎手」,是健康「守夜人」。他们和一屋子的「疑似病例」打交道,所有人都在等待他们的「一锤定音」。
带着好奇与一丝慌张,我迈进他们的领地。
彭博,深圳病原所呼吸道病毒监测组组组长,负责本市疫情的病原检测。隔着厚重的实验室隔离门,他穿着防护服向我招了招手,让我注意脚下的挡鼠板。
挡鼠板很高,像一道坎。
在疫情之下,隔绝病毒的实验室也是我心中的「一道坎」。
房师松和武伟华在穿防护服
彭博和搭档们熟稔地戴上口罩,认真检查着气密性,接着换上工作帽、护目镜和防护服。防护服拉链的外侧有层胶条,他们用胶条把缝隙牢牢封上,最后双手交叠,将手套又使劲压了压。
这些看似简单的操作,足足花了 20 分钟时间。
没有硝烟的战场
实验室不大,但分了不同的工作区域:配液室、病毒核酸提取室(最危险)、备用室、仪器室(上机实验)等房间。
实验室内
两箱分别放在铝箱和塑料箱里的样本很快就送到了。
通常来说,航空等长途运输用铝箱,防止碰撞,短途运输用塑料箱。样品都被三层包装密封防止泄漏,箱子里都会装着冰袋,保证温度在 2~6℃ 左右。
「这样不行啊,一次性样本数量太多,会容易造成污染风险。」彭博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来,闷闷的。
取样品前,要往箱子里外都喷酒精,样品的袋子上要喷,拿完也要喷。取出样品后,还要把送样箱归还送样的医生。
彭博左右手各拎着沉甸甸的箱子,走出实验室。此刻这条熟悉的走廊忽然长了许多,仿佛望不到尽头。
廊顶上的灯经岁月的洗礼显得略带灰暗,荣誉墙上前辈们的脸似乎也看不真切,只得模糊的字迹和浅浅的轮廓,无声地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唯一的屏障,就是这张 N95
这些送过来的样品,都已经经过各区疾控中心或医院初筛,绝大部分是阳性的样本,危险性不言而喻。他们要做的,则是对这些样本进行最终的复核。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们「一锤定音」。
提取核酸之后,需要再用试剂进行病毒检测。实验室里,往往是两人同时实验,一是可进行协作,让一人专心实验,另一人消毒、拿耗材等,二是可相互提醒,规避遗漏,保证人和样品的安全。
往样品里加入分离 RNA 的试剂
经历过大型考试的人都知道,长期保持专注力是一件及其耗费脑力和体力的事情。复核这项工作是不允许半点错漏的,所以实验室内的各种操作都放慢了好几倍,相对的,操作者需要承受更多的心理压力。
送来的样品被分到了一个个小的锥形塑料管中,加入裂解液后进行离心,把不需要的物质分离出去,提取病毒的 RNA,也就是它的「身份证」。
每加入一种试剂,就要离心一次,一共需要进行 4、5 次类似的操作。
操作台上放了数个喷壶,里面装满了 75% 的酒精。新型冠状病毒在酒精的作用下,将很快失去活性。每个步骤操作完之后,武伟华和房师松都要把手套全部喷一遍酒精,再仔细抹匀,所以酒精消耗得极快,一天就需要 7~8 瓶。
做的最多的一个动作:喷酒精,手腕处会着重多喷几下
除常规的酒精消毒之外,房间每天也要进行紫外线消毒,还要用过氧化氢发生器将整个实验室都仔仔细细清理一遍,不让病毒有任何藏匿空间。
多数情况下,一个人做另一个看,是「生死搭档」
当天最高气温 24℃,实验室内几乎不透风,我的衣服很快被汗浸透。鼻梁也被铁条压得难受,而彭博的眼镜上已有一层淡淡的雾气。
「不能开空调吗?」我问。
彭博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平时可以,但在需要精准的检测情况下,还是不要让空气波动。尽量不要因外界的影响使检测结果出现偏差。这个天气,其实还行。」
「这是呼吸道病毒,不像其他传染病不接触或减少触摸就可以降低发病,所以危险系数特别高。」彭博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也变得复杂了起来。顿了一会儿,他继续道:「现在我们唯一的屏障,就是这个 N95 口罩了……」
彭博在门外,没有说话
最危险的地方
10 天之后,实验室新兵培养成了熟手。重新排班后,更多的工作人员进入实验室。
说话间,武伟华从房间里出来,核酸已提取完毕,准备开始配制试剂。彭博带着我来到配液室,从储存的冰箱里,拿出了「检测试剂盒」。
检测试剂盒
除了针对本次新冠病毒的试剂盒之外,还会辅助其他的试剂盒。由于单一公司的试剂盒可能会对结果出现偏差,所以每次至少使用两家公司的试剂盒同时进行实验,以免出现「假阳性」或者「假阴性」的结果。
这一管管五颜六色的试剂装在盒子里,轻飘飘的,却决定了疑似患者是否能够获得一席床位。
彭博把笔帽拔开,在手套上计算着需要配置试剂的量,算好后继续说道:「有些样本病毒含量很低,跑出来的结果很多人看可能是阴性的。但我们会根据经验,再换一种试剂,或重新采样,再次进行检测和判定。」
彭博在手套上计算着需要进行配置的量
试剂的储存温度是零下 20 多度,使用时需要进行解冻,以保证试剂里酶的活性。
「通常都是放到 4 度冰箱里缓慢解冻。要争分夺秒的话,就需用自己的手把它们融化。」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头去摩挲着手里的试剂。
搓热试剂
离心试剂
打开试剂前,都需要离心一下,「试剂都很贵的,这样离心一下,就能最大程度保证试剂的用量。」
他们手中各种型号的移液器,就像厨师们解牛时用的不同刀具。彭博一边恢复移液器上的量程,一边和我解释:「每次用完都需要拧回去,这样下次操作的时候才不容易错,也能延长使用寿命。」
移液器上要插个一次性的吸头,每往一个试剂里加一次,都要换一个头
旁边的废液罐里则是消耗掉的一次性用品
像是在告诉自己不能急,他自言自语道:「每个动作都要轻缓一些,这样吸取的试剂量才能保证准确,检测的结果才更加精准。但是这个慢是相对的。其实是稳。特别是加样的时候,很容易产生气溶胶,怕对结果造成偏差。」
调配好的试剂又被分装到小管子里
日复一日的操作,已经让他们对各个试剂的用量了然于心。
右手大拇指按下移液器的弹簧压头,四指握着枪杆,眼睛盯着一个个小管子,仿佛配枪的猎人。只待一声令下,「猎犬们」便倾巢而出,闻着病毒 RNA 的「气味」,寻踪而去,实施抓捕。
做着实验,彭博发现手套与防护服之间出现了缝隙,马上喷上酒精,将手套扎紧袖口
彭博告诉我:「现在的机器操作容易出现污染或提取核酸效果较差,人工操作虽然累,但会更精准,出错概率更低,保证生物安全。」
任何情况下,「安全」都是第一位。
一般来说,做完一批之后建议先消毒。如果上一批阳性较多的话,没有做好清洁,下一批就容易污染。
SARS、MERS、埃博拉:我们是病毒猎手
「呼吸道病毒就是这样,每年的冬春季都老多了。特别是冬季,每年春节一定会加班。」说到这儿,他的胸明显起伏了一下,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但应该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工作七八年了,年年春节都基本在值班,已经好多年春节没回老家了,上次好像是……两三年前回过一次。」他靠在旁边的工作台上,微微抬着头,看着天花板,「工作以来好像就回过一次,嗯,一次。」
彭博在回忆
彭博把手背了过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站着:「非典那年还在上学,就记得每天进学校的时候会量体温什么的。虽然没想到未来会去做这个,但每年都会有传染病。」
「你看啊……刚工作的时候做的是甲流,然后是 H7N9、H5N6,有段时间还有 H10N8、H9N2,还有 MERS、埃博拉那些。当时我们都在 P3 实验室做过。」
他一边扳着手指,一边细数着:「像埃博拉病毒这种,会通过皮肤来传染,如果人直接接触的话,会有很大的风险。这种就要在 4 级生物安全实验室做。我们自己做好了安全防护,觉得问题不大,但家里人会比较担心,想让我们少做这样的实验。」
说到家人,彭博长长地吁了口气,感觉得出,他想家了。
「家人支持我的工作,但不知道具体做这个,我们也有保密原则。不过结合最近的新闻,可能也知道了,比较担忧。」
说到这儿,他又像是按下了静音键,眼睛望着镜头出了神,似乎镜头的后面,就坐着久未见面的亲人。
这次染上雾气的,是眼镜后面那双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的眼睛。
武伟华和彭博俩人在计算着样品测序放机器里的排布情况
核酸已经提取完,房师松从房间内出来了,他手上抹酒精的动作未停,轻松地说道:「不紧张。我工作 20 多年,老同志了,还经历过 SARS,都比这厉害多了。每次最危险的地方我都要亲自去的。最累的时候就是分离样本提取核酸。」
「就是这个东西(防护服)太闷,太累。」
防护服压得太紧,口罩和护目镜都挡住了视线,加上戴了双层手套也很难摸到封口处的胶带。他找了好半天,还是摸不到防护服开口的地方,低声嘀咕道:「哎应该在这儿放个镜子,啥也看不见。」
正在撕脱防护服的房师松
防护服的尺码并不像衣服一样,有 38、40、42 这么精确的分码,只有粗略的 M、L、和 XL。衣服很薄,再加上是连体的,稍微胖一点的人只要动作大一些,就有开裂、增加暴露的风险。
不像穿便服一样,可以随时舒展着自己的手臂,或者扭扭头摆摆腰活动活动。十来个小时坐下来,穿着防护服一天就可以养成「职业病」:腰肌劳损是常态,肩颈酸痛也是家常便饭。
从他们平常走路的背影来看,也很难让人相信,不过是 30 出头的年轻人,却已经脖子前倾,微微含胸。
戴了两个小时不到,脸上已经全是压痕
要想口罩戴的严实,就要使劲压紧金属鼻夹,压得时间久了,就会出现「压疮」,磨破皮肤,出血。
后来我看到彭博发了个朋友圈,询问如何解决压疮的事情,房师松在下面回复说结束后大家一起去「整容」,也算是苦中作乐。
一场持久战
做完整套实验也没有时间休息,翻不到底的微信信息和十来个未接电话还等着他们继续处理。
房间里左右各一台机器,就像高考判卷老师一样,如果分数高低相差太多,则要「重判」。造成这样的原因有可能是样本里夹杂了其他物质,从而影响结果,可能需要重新采样,或者是采用第三种试剂盒进行检测。
把提取的核酸放到左边这个机器中,与病毒的「身份证」进行比对,看是否相符。
彭博指着电脑上的这个曲线图,说:「这个比较明显,是一个标准的 S 型曲线,是个阳性的结果。阴性的话基本上比较平稳,没什么波动。」
阳性样本的曲线图
阴性样本图曲线
检验结果读取完后,还有数据的汇总、分析和上报,每天给他们休息的时间不多,通宵到凌晨 4、5 点也是常有的事,只有吃饭时才能稍微得闲。刚刚去食堂打包了盒饭的彭博回到办公室,问房师松吃不吃,房师松摇了摇头,笑着说:「我娃给我送了饺子。」
出了与世隔绝的实验室,才让人突然惊醒,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了。
彭博一边吃饭,一边打电话沟通着事宜
尾声
除夕前,我问彭博:
「最近有给你爱人打过电话吗?」
比起介绍实验流程时候的流利和专业,他明显一顿,声音中带上了一丝愧疚。
「我…我好久没和她联系了。半夜偶尔回去拿衣物,她也睡着了,这边实验也比较忙,平时没什么时间交流。」
尽管在同一个单位,自从有了新冠,见面次数却也寥寥无几。
后来,我把拍摄素材发给了她,看到她的回复,我又心酸,又感动。
「好久没见,今天看看你。」
这天下午,彭博脱下防护服,全身消毒后走出实验室,去到王赟的办公室。手肘托着工位的屏风沿,望着她,笑嘻嘻地说道。
王赟,他的妻子,同一单位另一科室的员工,看到他之后愣了好一会儿。 所有思念,在这一刻化作一个紧紧的拥抱。(责任编辑:陈以寒)
口述:彭博、吴美美、房师松、武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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