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頭千面獸,每個面目都不一樣。
林夕說,“其實喜歡一個人,就像喜歡富士山,你可以看到它,但是不能搬走它。你有什麼辦法可以移動一座富士山,回答是,你自己走過去。愛情如此,逛過就已經足夠了。”
黃偉文不同意,他說,愛情裡要用衝勁。
1995年,他填詞的事業剛剛起步,又正經歷著失戀,便把憤恨全寫進了李蕙敏的歌裡,開頭還說著怨你,結尾還是不肯放手那一點傲氣。
一種迴響,兩處閒愁。
同樣的不妥協,卻拼了命也要綻放出不同的煙火。
林夕和黃偉文,同是六十年代生人,一個起頭,一個結尾,卻都因滿腹才氣,成了香港樂壇名頭最大的填詞老薑。
兩人各有千秋,以至於出道多年,就連八卦毒嘴的香港媒體,都未曾將兩人拉作對手看待,即便競爭有時,也因為性格作風化解了之。
這是一種奇蹟,也是一種默契。
我們,聽客連同媒體,都甘心一致同意,只願看兩者各自溫柔澎湃,互不干涉。
01
1961年,林夕出生在香港。
他的母親是父親的第三個老婆,算是多次續絃。父親得了躁鬱症後,對這一家人動不動就罵罵咧咧,甚至動手。
現實讓人痛苦,林夕便埋頭於詩。他讀了葉芝又讀了埃茲拉·龐德。
上初中後,他更是終日陶醉夢鄉,蘇軾,柳永,不拘哪個朝代,只要是悽美,繾綣意境者,他都願意讀。
他想,若能一輩子賣詞為生,該有多好。
後來,他考上了港大中文系,開始嘗試自己填詞。為此還改了名字。
他非常喜歡一個叫林振強的填詞人,先定下了“林”字為姓;讀《紅樓夢》時,發覺“夢”字彷彿夕陽落在林下,意境絕佳,於是又取了“夕”字。
大學畢業後,他一邊做港大中文系助教,保障生活,一邊寫詞,奮鬥夢想。
1985年,他的第一個作品《曾經》發表。
他和別人一起辦詩社,給樂隊寫詞,不到兩年,由他填詞的《妄想》便被張國榮選中,收錄在他87年發表的《Summer Romance’87》。
很多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都想做詩人,林夕則是身體力行地進駐夢想,活得浪漫不羈。
他寫過,“我就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1985年,王菲正是花苞初綻時,靠著翻唱鄧麗君的歌走紅。
林夕順著性子,給她填下了《催眠》和《臉》。
從頭到尾忘記了誰想起了誰
從頭到尾再數一回再數一回
有沒有荒廢
- 王菲《催眠》 -
只有你聽懂我想什麼
你一臉沉默
我沒說什麼 我沒說什麼
- 王菲《臉》 -
歌詞纏繞,意境超然,王菲問是什麼意思。
林夕只笑,笑完了,照樣填得雲山霧繞。
他比王菲還懂王菲可以成為什麼級別的歌手,空靈,遙遠,夢囈一般的愛情詮釋,才是她歌聲的特寫。
王菲之後,他又為張國榮寫歌。
初見面,哥哥開著紅色跑車,經過林夕身邊,英姿颯爽,讓林夕一時無法招架,連詞也填得不順暢。
琢磨許久,與哥哥關係越發親近,這才寫出了《追》。
它是1994年陳可辛執導、張國榮主演的電影《金枝玉葉》中的插曲。
與剛出道那年一樣幸運,《追》獲得了金像獎最佳電影主題曲。
如能從新做過
我會說
願能為你 提前做錯
- 張國榮《追》 -
02
林夕寫詞,是沉溺自我,灼燒回憶,輾轉反側,踟躇許久,終不願放手。
彷彿,詞是一宗情感的命案,明明一片暗黑,他卻要埋頭為自己的膽怯贖罪。
90年代,香港經濟發展飛速,年輕人躁動不安。
城市裡晃盪著激情洋溢的氣息,愛情裡的傷也有了烈火烹油的味道。
黃偉文的詞,正好寫盡了年輕人普通又價值千金的自嘲和驕傲。
1991年,黃偉文參加商業電臺舉辦的《超級樂迷競賽》電話遊戲,電臺高層相中了他的才華,畢業後便順利成了職業填詞人。
想來,林夕與黃偉文都是幸運的。
林夕出道,遇上了羅大佑,遇上了天后王菲,遇上了哥哥張國榮。
黃偉文出道,雖沒有大神提攜,卻因遭遇愛情重創,怒氣天馬行空發洩在了《你沒有好結果》和《活得比你好》。
這兩首歌,讓李蕙敏一唱而紅。
人紅了,歌也紅了,幾乎拿遍了香港中文歌詞的所有獎項。
將當天那自卑感當天那無依感
都雙倍回贈你
來讓你清楚我當初嚐到的折磨
也親身試清楚如凡事亦有因果
- 李蕙敏《你沒有好結果》 -
黃偉文的詞,染進了失戀的痛苦,但這痛苦不像林夕筆下那樣平靜、剋制。
一句句說的,皆是自我指責,彷彿你的中途離去,終究是我的錯。
這痛苦濃墨重彩,招招致命,叫前任不得安生。
這寫法擊中了年輕人的心意,他們需要驕傲,需要永不妥協,需要最後一次再將戀人的名字放在舌尖,哪怕是叫罵與洩憤。
黃偉文將罵聲放在了一首歌裡,另一首歌自然而然成了重生的宣言。
事隔幾年
在眼前這個我
活得比你更好
- 李蕙敏《活得比你好》 -
林夕寫詞,是心頭刻下你的名字,以此為祭,一輩子不棄不離;
是為你暗淡,為你收盡鋒芒,做人也毫不聲張。
黃偉文則是,老子要活得光彩熠熠,罵完了,痛完了,豪飲一場;
是拋卻昨日,一定要讓你看到後悔。
眾所周知,林夕把回憶定格在了黃耀明身上。
而黃偉文卻躲躲閃閃許多年,只見緋聞,不見真身。
03
90年代,林夕與黃耀明做了戀人。
兩人約好看演唱會,在東京二丁目見。時間到了,黃耀明卻沒來,林夕又等了三個小時,還是沒來。
記得林夕有一次被邀請做《天天向上》的嘉賓,主持人好奇問他,一個人要經歷多少次刻骨銘心的感情,才能把愛情寫得這麼震撼人心?
林夕說,一次就夠了,讓傷口不要癒合。
東京的等待,便是永不癒合的傷口。等待本就是煎熬,何況異國他鄉。
他駐足三小時,是希望戀人出現嗎?多等一個小時,就離結果更近一步。他等的,或許是獨自一人回酒店的勇氣。
可一回去,就不行了。
得把翻湧如潮水的委屈寫下來。
原來我非不快樂
只我一人未發覺
如能忘掉渴望
歲月長 衣裳薄
- 楊千嬅《再見二丁目》 -
《再見二丁目》裡的歌詞,林夕寫了,楊千嬅唱。
王菲在KTV裡歡唱時,問林夕,“為什麼你總把最好的歌詞留給她?”
林夕說,“自從唱完《再見二目丁》,便知道她是我想要的那個人。十多年來,我倆好像經歷了同一段感情,我所有的親身經歷,都寫給了千嬅,聽她的唱片就像在聽自己的故事。冥冥之中,我倆是合二為一的。”
他是個詞作者,為人又憂鬱、婉轉,藉由別人的口唱自己的故事,是再好不過了。
於是,《富士山下》裡,有了那句:
忘掉我跟你恩怨
櫻花開了幾轉
東京之旅一早比一世遙遠
- 陳奕迅《富士山下》 -
念念不忘的,還是東京舊事,怪的始終是自己。
他寫《爭氣》:“我退出,但求大家歡喜。”
他寫《習慣失戀》:”理所當然我的錯,令你忽然離開半路留下我。“
翻來覆去,刀子面向的還是自己。
他對楊千嬅說的,我懂你的痛,也是對所有聽歌的人說的。
過去如夢一場,如不能刻骨銘心,當時又何必如此濃豔登場。
04
後來,楊千嬅遇上了黃偉文,痛還在,卻多了堅韌向前衝的力量。
楊千嬅實在幸運,林夕和黃偉文兩位詞作聖手都喜歡給她寫詞。
更幸運的是,林夕給了她洩氣的出口,對她說,“愛情不是渡劫,過不去也沒關係,歇會兒沒關係。”
黃偉文則拉起風帆,與她一起,橫衝直闖,好像在說,“浮華世界太精彩,該去闖一闖。”
於是,他們私下裡一起玩樂,關係好到,楊千嬅演了電影,黃偉文就算是零片酬也要去客串。
楊千嬅第一次拿叱吒女歌手獎,說自己多年出道,“什麼都沒有,唯獨胸口有個勇字。”
黃偉文二話沒說,風風火火給她填了一首《勇》。
從此楊千嬅的標籤裡多了“勇”,甚至於,所有大開大合,轟轟烈烈闖人生路的港女都成了勇字當頭。
當然,除了勇,還有千杯不醉。
楊千嬅失戀,進了酒吧,就想醉到天明。可八杯長島冰茶下肚,明明是最容易醉的酒,卻始終清醒。
她沒說,黃偉文也沒問,只是陪在身邊,看她傷心難過又癲狂,最後還扶她上了的士。
要是回去
沒有止痛藥水
拿來長島冰茶換我半晚安睡
- 楊千嬅《可惜我是水瓶座》 -
不忍心看朋友受傷,黃偉文寫了《可惜我是水瓶座》。
前一句還說連長島冰茶也止不了痛,結尾卻沒放下驕傲:
十年後或現在失去
反正到最尾也唏噓
夠絕情 我都趕我自己出去
- 楊千嬅《可惜我是水瓶座》 -
和林夕不同,黃偉文作詞,抹去了自己的情緒,缺失了自己的故事,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是他作詞。
他放下了自我,千轉百回,為歌手量身定做。
也正因為如此,為楊千嬅寫了這麼多詞,但好幾次出唱片主打歌都是林夕填詞的曲目時,他憤憤然說,做了這麼多年朋友,楊小姐沒有把我當朋友。
林夕最好的詞,每一句都是在寫黃耀明。
低眉順眼,低聲下氣,不是沒了他不行,只是自己想在大千世界裡築個巢,好好生活。
黃偉文呢,愛情神神秘秘,倒是友情債,寫成了一把向外的刀。
他想刺傷別人嗎?
多想一天 彼此都不追究
相邀再次喝酒
- 陳奕迅《最佳損友》 -
他只想讓你知道,掛念還在心頭,相聚時能看到大家都過得好。
就算是身段最低的《垃圾》,被毀滅了,也不忘要傲氣轉身。
我以後全無牽掛
什麼都不怕
- 陳奕迅《垃圾》 -
一種語言,最終成了潮水翻浪花,朝著兩個不同的方向徜徉而去。
05
歲月漫長,人總是要變的。
林夕和黃偉文相差8歲,事業線彷彿平行線,明明沒想爭鬥,卻此消彼長很多年。
關於林夕,人們的記憶最終定格在了:“寫了三千多首歌,最終得不到那個人。 ”
他是沉默的,他不多話,要說的都在歌裡了。
就像多年前,他打電話給黃耀明,電話接通了,說還是說不出口。
“說不出,就寫成歌吧。”
寫詞,成了林夕堅持的最久的事。
關於黃偉文,記憶裡沒了蒼涼,倒是多了無數歡喜的機靈氣。
他也寫了很多歌,但他說,提筆寫字,人人都會,我真的沒有特別。
他還會告訴你,“我有很多個早上起來,都會驚訝自己原來寫了1300多份歌詞。”
黑白兩面,有的是喜歡在暗處棲息,有的人追逐光亮,不到終了不放手。
但改變始終會來。
2003年,張國榮去世。
林夕難過,如夢初醒,覺得是因為自己為哥哥寫下太多悲曲,才有了最終的悲劇。
他在隨筆集中愧疚道:“監製曾經提醒我,別寫太悲的東西,我也沒有特別放在心上,忽略了當時他心境上的需要。”
結尾,他問自己:“寫下這麼多勾引聽眾眼淚的歌詞,究竟對這個世界有什麼意義?”
於是,他寫下《黑澤明》,陳奕迅唱了,拉了很多自殺邊緣的人回來。
黃偉文則成了自己最中意的那個全能怪人。林夕一生忠於一件事,他呢,熱情綿長,滔滔不絕。
少年時,他曾為《年青人週報》寫時裝專欄,因為熱愛和熟悉,貼補了家用。
後來,他做了詞作人,給陳奕迅寫了很多歌,還不辭辛勞地給他做了很多造型。
人到中年,他在紅館開演唱會,成為第一位在紅館“開唱”的詞作人。
這場音樂派對別開生面,四十多位天后天王助陣不說,更是6天6夜唱遍18年來最佳的詞作。
林夕有多隱姓埋名,黃偉文就有多風華絕代。
06
說起兩人,總愛將他們說成是“雙偉文”(林夕原名梁偉文),說兩人包攬了粵語歌詞的半壁江山。
這句話是以偏概全了。
無論是林夕,還是黃偉文,都不曾想攬下什麼江山。
他們給人寫歌。
一個寫自己的故事,抽絲剝繭給你看愛情模樣。
一個量身定做他人的人生,教你擁抱新的開始。
這都是在最自我的夢境裡打轉,越是獨特,越是遺世獨立。
玩轉世界,成為雙壁,不僅抹殺了兩個,更模糊了獨自摸索的個性。
正因如此,更喜歡林夕或更喜歡黃偉文都可暫且按下。
欽慕兩人歌曲,不需分清你我,他們是與音樂、詞句為伍的人與物,是大千世界所有為情而存在的閃光點。
其實你兩個都需要。
關於愛情,你需要有人對你說,軟弱點,沒關係的。
也需要有人鼓勵你,此去經年,一定活得更好。
去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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